翟展奇
这一天是洪武七年的春日,滁州定远县的公子哥儿、少妇闺秀,骑马乘轿,纷纷来到郊外踏青。
柳阴下坐着两位歇息的女子,一位是二十上下的少妇,生得妩媚动人,另一位十六七岁,红袄绿裤,清灵秀气。“卖胭脂水粉!苏州特产,胭脂水粉哟!”一位白白净净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摇着货郎鼓吆喝着走了过来。扁担头悬挂着一只竹编雌鸳鸯,澄黄锃亮,栩栩如生。
那少妇一听是苏杭口音,循声望去,神情又惊又喜,急忙掏出一只竹编雄鸳鸯,吩咐道:“春莲,将这只鸳鸯给那货郎看过,嘱他明日午时在城中翠香居见面。”
“是。”春莲答应一声,疑疑惑惑地走到年轻货郎面前,道:“小哥,我家主人约你明日午时到城中翠香居一见。”
“你家主人是谁?我不认识。”货郎疑惑地望着春莲。
小春莲将竹鸳鸯一亮:“这,你认识吗?”
货郎眼睛倏地一亮,抬眼望了望扁担头的竹鸳鸯,一雄一雌正好成了一对,他惊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你家主人在哪里?”
“就在那里。”春莲顺手一指。可是,柳阴下空寂无人,那少妇已经离去。年轻货郎痴痴地呆立着,嘴里梦呓般呼唤:“青青,青妹!”
第二天巳时未到,春莲便陪同女主人柳青青到了“翠香居”。“春莲,平日我待你如何?”柳青青问。
“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没有夫人搭救,我早已命归黄泉了。”春莲回答后又轻声说:“请夫人放心,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春莲决不泄露半句。”
柳青青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休要将我当成水性杨花的浪妇,约他相会为的是干那苟且的勾当。”她的神情十分悲戚,“我的家在杭州,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他叫孟汝成,家在苏州,开了家女红店,我俩是姨表亲。十五岁那年,父母为我们订下婚约,那对竹鸳鸯便是信物。谁知,第二年的秋天,一个狗官见色起淫心,将一对鸳鸯活活拆散了。”
“他是我家老爷。”春莲一点就醒。
“对,就是定远知县朱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朝皇上的侄儿。”柳青青说完朝窗外望了望,脸色一喜,吩咐春莲:“他来了,你去带他到这儿,两个时辰后再来接我。”
柳青青将孟汝成领进事先预定好的密室。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房舍,床倚墙而放,墙上是一幅春宫图。一个美人裸露胴体,半躺半卧,媚眼盈盈,桃腮含晕,极富色情。
孟汝成一见那幅春宫图,感到极不舒服,问:“青妹,你怎么晓得这种肮脏的地方?”
柳青青见他起了疑心,忙道:“我只说要个雅静之处,想不到店家会找来这里。”
孟汝成不吭声,在床沿坐了下来。
“孟郎,我想你想得好苦哟!”柳青青深情款款地说完这句话,眼中泪花闪闪。
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孟汝成思念的情怀。他心头一热,禁不住抓住柳青青的纤纤玉手,俯首朝她吻去。柳青青慢慢迎了上去……
分别时,柳青青问明了孟汝成住在四海客栈,再三叮嘱道:“朱桓权势巨大,决不能鲁莽行事。三天后的午时,我们还在这里相会。”
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双淫邪的眼睛藏在暗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眼睛是癞头三的。癞头三姓赖,排行第三,人生得猥猥琐琐,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是定远县出了名的泼皮。原来,密室的隔壁还有一间房,在那幅春宫图上有个小洞,独具匠心地嵌在画上美人的右脚板底。店主潘贵布置下那个房间,专门租给那些偷情的野鸳鸯。然后再煞费心机布置下另一间房,以更高的价格租给看活春宫的家伙。
癞头三曾经救过潘贵,便有了时不时免费看活春宫的机会。柳青青和孟汝成幽会那天,他躲在隔壁那间房,将无边春色,尽收眼底。他知道那美人是知县的小妾时,便生了邪念,到四海客栈找孟汝成。
癞头三一见他,劈头劈脸甩出一句话:“小哥,你活得好风流快活哟!”
孟汝成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问:“你是谁?”
癞头三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抖一抖,道:“不用问我是谁,你在翠香居那间密室表演的活春宫,可谓精彩绝伦,妙不胜收啊!”
孟汝成暗暗叫声“糟了”,转念一想,何不说出真情,博得他的同情,便道:“我和她本来是未婚夫妇,是朱桓依仗权势……”
“好了,好了。”癞头三不耐烦地将他的话打断,“狗官仗势,强抢民女,是不?我说小哥,男欢女爱,古来有之。我癞头三本不想管你们的风流事,但是近日手头吃紧,你拿五百贯铜钱来,我就算瞎了眼,什么也没看到。”
孟汝成苦脸道:“大叔,我一个穷货郎,倾家荡产也凑不够啊!”
癞头三见他人了套,进一步恫吓他:“民不举,官不究。民一举,莫说五百贯消不了灾,你这条小命怕也难保了!”
孟汝成脸都吓白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大叔,这……这怎么办呢?”
“去找你的情人呀!”癞头三诡谲地笑了。
癞头三走了,孟汝成急得在屋里直兜圈子。如果癞头三拿不到五百贯,一怒之下将事情抖了出去,整个定远县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朱桓能放过他们?
然而,事情在柳青青那边却似乎有了转机。
定远知县朱桓坐在书房内,总觉得心绪不宁。他是当今圣上朱元璋的远房侄儿,父亲朱六九与朱元璋从小是至交,好得几乎可以割头换颈。虽说有如此深的关系,但他一想到上次的事,确实胆战心惊。那是他因贪污筑城款一千贯,朱元璋要严惩他,若不是父亲求情,他哪还有今天?最近,皇上要亲自出巡中都,途中经过滁州、定远,如果自己以修行宫为名,增设、加重赋税从中渔利之事被皇上察觉,他岂能轻饶?想到这里,朱桓心头一阵颤栗。
这时,县丞孟庭林急急地走了进来,“大人,皇上御驾已从京城出发,不日便到滁州。”
朱桓微微一怔:“来得这么快?”
“陪同皇上出巡的有监察御史郑士元,他可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孟庭林忧虑地道。
“就是状告工部侍郎韩铎的郑大人?”朱桓一声冷笑,“我是皇上的侄儿,他能怎么样?”
“大人,小心使得万年船。”孟庭林掏出一本账簿,“请大人收藏妥当,千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朱桓接过账簿还未细看,突听窗外有些响动,便吩咐孟庭林:“去看看。”
孟庭林应声出门,四下观望,只听到春风轻拂纱窗发出的响声,并无半点人影。他回转书房道:“无人偷听,怕是疑心生暗鬼。”
送走了孟庭林,朱桓将账簿浏览了一遍,贪污的数目死十次也不为过。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将账簿揣进怀内,进了后院的佛堂。朱桓燃起一炷清香插入香炉,然后摸了摸观音的莲花座。只听“咔嚓”一串微响,莲花座缓缓移动,佛像也随着移了位,墙壁上露出个二尺见方的洞穴。他将账簿放入洞内,再旋动机关,佛像便恢复到原位。他拍拍手,正想离开,突听门外传来一声呼唤:“二夫人,大人在佛堂敬香?”
朱桓一听这又粗又重的声音,就知道是税课局大使吴德安。“可能在里面
吧。”一个女人回答,声音带江浙口音,当然是柳青青了。朱桓心中一凛,她在门外呆了多久?是不是看到了佛像的秘密?他几步跨出门,盯着柳青青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柳青青的俏脸显出一丝慌乱,忙道:“我……我想来烧炷香,求菩萨赐给我们一个胖小子。”
“春莲呢?怎么没来?”朱桓盯住不放。
“她有点不舒服。又不是去寺庙许愿,所以就不带她来了。”柳青青回答得句句在理。
“在门外呆了多久?”朱桓紧追一句。
“这不,刚走到门口,吴大使便来了。”柳青青指了指吴德安。
“风风火火的,有什么事?”朱桓问。
“大人,又收上来了一批赋税。”吴德安答。
“快走!”朱桓朝他一摆手。
朱桓和吴德安匆匆走了,柳青青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她经过书房,无意中听到了朱桓与孟庭林的谈话,如不是躲避得快,早就被发现了。孟庭林走后,朱桓进了佛堂,她尾随着跟了上来,又看到了佛像背后的密洞,正想离开,却遇上了吴德安。要不是随机应变,只怕凶多吉少。她转念一想,朱桓合伙贪污,如若盗出账簿作为证据,交给孟汝成转呈郑士元,朱桓定会受到严惩。到那时,与孟汝成结为百年之好,不是水到渠成了吗?她燃起清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祈祷道:“菩萨,保佑小女子如愿以偿。”随后扭动机关,取走了账簿。
接连两天,癞头三便在翠香居附近转悠,直到第三天日落黄昏,还不见孟汝成和那女子的踪影。他到四海客栈一打听,才知道孟汝成昨天便离店走了。一股怒火从他心头窜起,第二天一早便进了县衙。
朱桓一见猥猥琐琐的癞头三,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威严地问:“你找本官有什么事?”
“你家夫人出事了,如果传出去,大人就会名声扫地,连头都抬不起来!”癞头三道。
朱桓瞪着他道:“那你从实说来,如是实情,本官自会赏你。如果胡编乱造,那你就自讨苦吃!”
于是,癞头三绘声绘色地将在翠香居看到、听到的全说了出来……
柳青青正为找不到借口离开县衙,将账簿交给孟汝成而发愁,这时,朱桓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她一见他反常的神态,柔声问:“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
“你去‘翠香居干什么?那野男人是谁?”朱桓一下将话挑明。
柳青青自知瞒不下去了,心里反而坦然了许多,道:“他不是野男人,而是我的未婚夫婿!”
“贱人!”朱桓“嚯”地站起来,扇了柳青青一巴掌,吼道:“贱人,我要你死!”
这一巴掌打得柳青青险些趴下,左脸颊上顿时显出五个红指印,嘴角也渗出一丝鲜血。她站稳身子,杏眼圆瞪,大声骂道:“狗官,我死了不要紧,你贪赃枉法,死后还留下千古骂声!”
“啪!”又一巴掌扇在她的右脸颊上,这一巴掌打得她像小鸟般飞出去,太阳穴不偏不斜地撞在桌案角上,顿时鲜血四溅,人随着瘫倒在地。朱桓蓦地想起了她骂自己的话。她为什么骂自己“贪赃枉法”,难道她察觉到了什么?猛然间他记起在密洞里放账簿时,吴德安在门外遇上了柳青青。是巧合?还是……想到这里,他箭一般朝门外射去。
朱桓前脚刚走,春莲后脚便进了门。她一见满脸鲜血的柳青青,一把抱住她大声呼唤:“夫人,你怎么了?”柳青青艰难地撩开双眼,吃力地道:“绣房……梳妆盒……账簿……”春莲感到事关重大,直奔绣房。
朱桓从佛堂出来,遇见了孟庭林,便颤抖着声音告诉他:“账簿……被盗走了!”
孟庭林吃惊不小,追问道:“怎么会这样?你放账簿时是否被人发现了?”
朱桓便将那天柳青青在佛堂门口逗留过的情景和癞头三告密引发的事说了一遍,“唉,人都快死了,怎么去查?”
孟庭林忧心忡忡地对朱桓道:“如果柳青青将账簿交给那姓孟的,再由他设法转呈皇上,我们必然受到严惩了。”
“那你说怎么办呢?”朱桓只盼他拿主意。
“依我之见,只能杀人灭口!那姓孟的拿到账簿,必然会赶去滁州,设法呈给皇上。我们就派人带上癞头三急速追赶,追回账簿,灭了活口!”
却说孟汝成苦苦等了三天,始终不见柳青青。他怕癞头三再来纠缠,便住进了另一家客栈,以便找机会和柳青青相会,谁知,他等到的却是柳青青的葬礼。
第五天辰时左右,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鞭炮声震得小城翻了天。孟汝成问店家,说是知县的小妾出殡。他吃惊不小,冲出店门一看,人就像掉进了冰窖,眼前只交替地晃动着那口黑漆棺木和柳青青那张明丽的俏脸,心里似有一把钝刀在割。他断定柳青青是被朱桓害死的,他要去滁州告御状,为她伸冤,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搏一搏。第二天拂晓,孟汝成便踏上了去滁州之路。
再说吴德安带着癞头三,马不停蹄地赶往滁州,一路打探一路行。这天午时,他们到达玉亭山小镇,选了一家当街的酒店,要了酒菜吃喝起来。
小镇不大,是定远通往滁州唯一的官道,因而店铺林立,十分热闹。癞头三头一侧,猛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兴奋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他是……孟汝成!”
吴德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白皮细肉的年轻人,背着包狱,沿街而上。他哈哈一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快跟上!”
孟汝成万万想不到,当他走出小镇两三里时,身后三匹快马扬尘而至。孟汝成认得癞头三,哀求道:“大叔,铜钱一时凑不齐,你老就再宽限一些时日吧!”
癞头三不搭腔,吴德安走上来,气汹汹地喝道:“什么臭铜钱!账簿在哪里?快交出来!”
孟汝成懵懵懂懂地望着吴德安道:“什么账簿?我没见过啊!”
吴德安飞起一脚,将孟汝成踢翻在地,癞头三和另一名衙役,将孟汝成全身搜了个遍,却不见半张纸。孟汝成被带回到县衙,任朱桓如何逼问拷打,就是说不出账簿的下落。朱桓只得将他关进牢房。
这天,朱桓正在为账簿无着落而发愁时,衙役进来禀报,监察御使郑士元来访。朱桓吓了一跳,他不陪皇上,来定远干什么?
朱桓硬着头皮吩咐道:“请老太爷!春莲,看茶!”
春莲端着茶走了上来,茶盘上盛着三杯茶,呈品字形。她望着郑士元,朝上首一杯努了努嘴。郑士元何等精明,马上知晓了她的用意。他右手拿起茶杯,诧异地发现杯底压着一张小纸片,写着一个字:“贪”。他伸出左手,不动声色地将纸片攥在掌内。
朱老太爷进了客厅,便讲起他跟朱元璋交好的陈年旧事。郑士元嘴上“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心里却如倒海翻江。朱桓借修行宫为名增设税赋,他早有所闻,但拿不到证据,不敢轻举妄动。这丫环为何写下“贪”字,莫非她有真凭实据?那又怎样与她接触,问明真相呢?
朱桓见父亲喋喋不休,郑士元却心不在焉,便插嘴道:“爹,郑大人鞍马劳顿,你就少说几句吧!”他转向郑士元,“大人,有事请示下,下官一定照办。”
郑士元正苦于找不到借口与春莲接触,一听这话,略一沉思便有了主意:“下官身边正缺少一名使唤丫环,夫人能否割爱,将刚才送茶的女子……”
“大人既然看得上她,下官派人送去就是。”朱桓当然不会放过巴结郑士元的机会,不等他说完,便满口答应。
“多谢了!那本官这就带她回驿馆。”郑士元显得十分高兴。
回到驿馆,春莲交出了账簿,并说出了柳青青的惨死和孟汝成含冤入狱的前因后果。最后,她噙着泪请求郑士元道:“这本账簿是夫人用命换来的,大人一定要替她伸冤啊!”
“请姑娘放心,本官哪怕是丢掉乌纱,也要铲除这帮贪官污吏!”郑士元凛然道。
郑士元经过二十多天查账取证,查明朱桓擅自增税、设税,三年共从中贪污六万七千贯,孟庭林贪污三万六千贯,吴德安贪污三万四千贯。他不敢怠慢,迅速向朱元璋报告了案情。朱元璋颁下命诏,将朱桓等一批贪官处以极刑。行刑那天,定远县万人空巷,张灯结彩,赛过盛大节日。
青翠向阳的山坡上,垒起一座孤坟。坟头嫩草鹅黄,坟后一株桃树,花朵早已凋谢,坟身撒满落英。坟前香烟缭绕,纸钱纷飞。拜台上摆置着一对竹编鸳鸯,坟前站着孟汝成和春莲。孟汝成拿起雄鸳鸯,面对坟茔,默默地道:“青妹,我将它作为信物赠给春莲,你在九泉之下定会乐意的。”
春莲的脸上泛起两团羞涩的红晕,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责编/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