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远庆
外面的雨昏天黑地地下了一个月。
屋里的雨也昏天黑地地下了一个月。
漏,盆盆罐罐都接上了,还不够,想借也没处去——偌大一个敬老院,没一处完房啊。雨滋润了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地泥泞得浆糊样稠。青灰灰的泥巴滚雪球似的粘得两脚都是,全身都是,满脑子都是!把大脚板的老头子和小脚丫的老婆子的日子粘得惶惶惑惑了。
咋还不出太阳哩?太阳咋还不出哩!
赶这时,群成爷就没声没息地走过来,说再唠叨也是枉然,该不出还是不出哩。群成爷也属这儿的一员。群成爷年轻时参加了红军,曾戎马江湖过,很威信。
于是众人都围将上来,望着群成爷,哈着嘴,眼内闪烁着巴望。
群成爷说,该去找领导、找政府,政府才是咱们的太阳哩。
众人无语,齐拿着浑噩的老眼看群成爷。
群成爷感到众人目光的沉重。
群成爷知道该是自己义不容辞的时候了。
有了这概念,群成爷的双腿像两柱木夯,走起路来铿铿作响。
村长把群成爷让进屋,说成立敬老院那阵子,县里是拨了专款的。乡里见有油水儿,就收走作统一管理。村里想管也不便插手呀……
乡长把群成爷让进屋,说乡里的确接管了一阵子,大约有一年光景吧!那期间你们住得怎样?吃得怎样?穿得怎样?后来乡里忙了,就交给村里了……
于是群成爷又找回村里。
于是群成爷又找回乡里。
乡长和村长都诿诿推推。群成爷就当着二人面儿说,你们槽里吃食圈里蹭痒,日子过得舒舒坦坦,却把这些老家伙撂开了,良心何忍?
乡长讪讪地走了。
村长讪讪地走了。
一整个乡政府大院就成群成爷一人的了。
群成爷满脑子都是苍白,叹着气沿麦田边子往家里走。本是大秋刚过时节,天青灰灰的像一池污水,地青灰灰的像一池污水。风生硬地拧出细雨,浇群成爷湿漉漉的心情。
见人回来,大脚板的老头子就涌上来急急切切地问:咋样?
群成爷阴沉着脸没开口。
小脚丫的老婆子也涌上来急急切切地问:咋样?
群成爷阴沉着脸没开口。
众人齐说老成你倒是说话呀。
群成爷说日他娘,太阳要发霉哩。尔后轰隆一下便倒在床上。
众人一脸的希望都像水泡样迅疾鼓起又迅疾瘪去。
第二天一早,群成爷就起了床,破例将油毡样的棉被叠得角角楞楞,又把屋里收拾一新,尔后晃晃荡荡出了门。
众人又围上来,说不成就算了。要论这日子,跟旧日子比将起来要强上一万倍哩……
群成爷没言语,仍头不回晃晃荡荡地走。众人都听见了群成爷的骨子里传来喀喀吧吧像裂冰样的声响。
再回来时,天已黄昏下来。一大一小两部车子拉着群成爷和乡长驶进了村。乡长掏出厚厚一沓钱,说明天就盖新房哩。
却没人接。老头子老婆子都老大着嘴,牙齐整着不齐整着,宛若村口残缺不全的城墙。
钱再多也不抵老成一条命啊!半夜,村里才嘶哑出铺天盖地的号啕声。
后来县里知道了这事儿。
后来市里知道了这事儿……
知道了又怎样呢?群成爷平躺在厚实的土壤里想。
远处,一轮红日正一步一步走出来。出来了,又一步一步挪到群成爷头顶的天空。
只是,群成爷哟,你感到温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