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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岸英兴奋地欢呼:“只要让我上前线,干什么都行!”毛泽东不无幽默地说:“要是传到杜鲁门的耳朵里,又要说我毛泽东好战喽!”
1950年10月7日晚上,毛泽东特地在北京中南海设下家宴,为即将赴东北就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彭德怀送行。
毛泽东没有专门的餐厅,宴会就在书房兼办公室、客厅的菊香书屋内举行。由于江青因事外出,在场的只有3个人:毛泽东、彭德怀、毛岸英。
彭德怀早就知道毛岸英是毛泽东和杨开慧的长子,但两人一直未见过面。直到1946年,毛岸英从莫斯科回到延安,他们才第一次见了面。毛岸英在延安学习时,彭德怀还表扬过他。这之后,他就没见过毛岸英了。
“岸英,你在哪个单位工作?”彭德怀一边大口吃着糖醋辣椒,一边关切地问。“北京机器总厂。”毛岸英恭恭敬敬地回答。“工人对朝鲜战争有什么反应?”彭德怀三句话不离本行。毛岸英显得有些激动:“大家被真正发动起来了,坚决要求支援朝鲜人民……”
“不是发动,是正义战争的召唤!难道你要去朝鲜是我动员的吗?”毛泽东微笑着纠正说。
“主席,这……”彭德怀愕然停筷,盯着毛泽东。
毛泽东慈祥地望着爱子,微笑不语。
“彭叔叔,你不是在招兵买马吗?我第一个报名当志愿军!”毛岸英朗声笑道。
“主席,这不是开玩笑吧?”彭德怀再次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毛泽东。
“岸英想跟你去打仗,要我批准,我没得这个权力哟!你是司令员,你看收不收这个兵吧?”毛泽东依然不置可否,高深莫测地微笑着。
“彭叔叔,这不是开玩笑!我考虑好几天了。”毛岸英郑重地说。“岸英,现在国家最缺的是经济人才。你在工厂好好锻炼,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嘛!”彭德怀试着劝说。“可是,‘唇亡齿寒,户破堂危,我怎么能安心在后方工作呢?现在,全中国的人民都行动起来了。我是国家主席的儿子,应该带头去朝鲜!”毛岸英据理力争。“你们小两口商量好了吗?你可不能背着她哦!”彭德怀又找了一个借口,搬出了毛岸英的妻子刘松林。“刚才我已经向她辞行了。”毛岸英含糊其词地说。
彭德怀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着:看来这父子俩早就商量好了,那就表态吧。可是,他心里清楚,打仗不是玩游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毛泽东一家为革命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怎能忍心让毛岸英再去朝鲜冒险呢?
“主席,我这个司令还是你封的嘛,我哪能到主席家里招兵买马呢!”粗中有细的彭德怀含蓄地说。“彭叔叔,你就让我去嘛!”毛岸英有些急了,他搬出了种种理由:上过苏联的士官学校,莫斯科列宁军政学校、伏龙芝军事学院,当过苏联红军坦克兵中尉,参加过苏德战争……
“德怀,你就收下他吧!”毛泽东满意地望了望儿子,笑着对彭德怀说,“岸英会讲俄语、英语,你到朝鲜,免不了要跟苏联人、美国人打交道啊!”
彭德怀见事已至此,只得表态道:“那就让岸英当我的翻译官吧!岸英,你愿意吗?”毛岸英兴奋地欢呼起来:“一百个愿意!只要让我上前线,干什么都行!”“主席,让那些记者知道了,这可是头条新闻哟!”彭德怀话中有话地说。“还是不让记者知道的好。”毛泽东不无幽默地说,“要是传到杜鲁门的耳朵里,又要说我毛泽东好战喽!”
彭德怀领会了毛泽东的言外之意:保密!
酒过数巡,毛泽东起身举杯,慨然说道:“这杯酒就为你们送行喽!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完,他与彭德怀、毛岸英一一碰杯。三人一饮而尽。
在毛岸英不幸牺牲后,彭德怀曾经不止一次地谈到这件事。彭德怀说:“国难当头,挺身而出,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有个别高级干部就没做到,叫他去他都不去!但毛岸英做到了。毛岸英是坚决请求到朝鲜抗美援朝的。”
关于毛岸英随彭德怀入朝的经过,当时的代总参谋长聂荣臻后来是这样回忆的:“彭总入朝时,为了和驻朝鲜的苏联顾问取得联系,确定带一名俄文翻译。原先确定让从延安时期就担任中央领导俄文翻译的张伯衡同志担任,但当时张已担任军委外文处处长。由于大批苏联顾问来到北京,张伯衡工作很忙,难以离开。后又挑选了一名年轻的新翻译,可是军委作战部部长李涛同志提出,入朝作战非常机密,应选一名经过政治考验和可靠的翻译。当时时间很紧,我立即向毛主席请示怎么办。主席立刻就说:‘那就让岸英去吧,我通知他。就这样,毛岸英就随彭总一起入朝了。”
彭德怀说:“以后我们这个党小组,就由毛岸英同志负责。”郭洪光真诚地对毛岸英说:“你是地方同志,还主动要求到朝鲜,我是军人,还能后退吗?”
1950年10月8日早晨,北京的上空云雾低垂,空气潮湿,预示着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早上7时,几辆轿车载着一批负有特殊使命的神秘人物奔向机场。他们是:彭德怀及其秘书张养吾、警卫员郭洪光;高岗及其秘书华明;总参谋部作战参谋成普、机要参谋海欧;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和几位身份不明的苏联同志。
10分钟后,飞机轰然作响,像一只巨大的铁鸟,展翅射向灰色的天空。
机舱内一片沉默,许多人都是初次见面,相互间不知姓名。毛岸英与张养吾并肩而坐。张养吾是一位年已45岁的知识分子。他1936年毕业于北平民国大学教育系,1938年毕业于抗大四期,解放后任西北军政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兼任彭德怀的行政秘书。
起飞不久,坐在前排的一位苏联同志不留神掉下一支钢笔。毛岸英拍拍那位苏联同志的肩膀,指着钢笔说:“格尔瓦斯。”
张养吾学过几句俄语,知道这“格尔瓦斯”就是“钢笔”的意思。他好生惊奇:这个同志年纪轻轻的,怎么懂得俄语呢?于是他就比较留意毛岸英的举动了。
飞机在沈阳北陵机场降落时,暴雨还在哗哗地下,一行人被迫在机翼下避雨。张养吾指着毛岸英,悄悄地问彭德怀:“那个小同志会讲俄语嘛,他是谁?”
彭德怀似乎忘记了毛泽东关于“保密”的要求,也悄悄回答:“他是毛主席的儿子,叫毛岸英,原来在北京机器总厂当党总支副书记。今后你要多关心他,还要注意保密!”
雨势稍减,毛岸英随彭德怀、张养吾、郭洪光乘车到高岗家稍事休息后,又来到沈阳市和平街1号中共中央东北局交际处。毛岸英随彭德怀在沈阳期间,就在此工作和休息。
当日傍晚,彭德怀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然后把张养吾、毛岸英、郭洪光叫到一间会客室开会。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中央决定派志愿军到朝鲜,帮助朝鲜人民军打击美国侵略者。我们都是共产党员,都要无条件地服从中央决定!从今天起,我们4个就是一个党小组,你们说谁当小组长?”彭德怀开门见山地说。“毛岸英在工厂当过副书记,我选他当小组长。”张养吾首先建议。彭德怀说:“我同意。小郭同志呢?如果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以后我们这个党小组,就由毛岸英同志负责。”
此时,东北边防军尚未改成“志愿军”番号。毛岸英所在的这个党小组,可以说是志愿军的第一个党小组。后来党小组又增加了彭德怀的军事秘书杨凤安、朝语翻译金昌勋和驾驶员刘祥等人,仍由毛岸英任组长。
毛岸英对工作极端负责,成立党小组的当天晚上,他就找郭洪光谈心。郭洪光如实向小组长汇报思想:“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回部队去带兵……”
闻听此言,毛岸英真想批评郭洪光,但又忍住了,因为他对郭洪光毕竟还缺乏了解。第二天,毛岸英找张养吾商量:“郭洪光不想到朝鲜,这种思想不好。你看应该怎样帮助他呢?”
张养吾想了想说:“小郭原来是廖汉生部队的一个连长,可能不太想干警卫员这个工作。另外,我们这次跟彭总出来,事先毫无出国作战的思想准备,他可能也有点想法。”
毛岸英大惑不解地问:“难道彭总事先没打招呼吗?”张养吾笑了笑说:“10月4日上午,中央派飞机接彭总,彭总还以为是来参加财经工作会议呢!带的都是财经方面的材料,把我这个行政秘书也带来了,反而把军事秘书留在西安,到了北京才知道是讨论出兵朝鲜问题……”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毛岸英若有所思。“所以,小郭有点想法也不奇怪,不要把问题看重了。你再跟他聊聊吧。”张养吾建议说。
毛岸英欣然接受了张养吾的建议,像朋友似的再次找郭洪光谈心。他谈自己对出兵朝鲜的认识,谈自己结婚不到一年,妻子正在生病住院,为什么还坚决请求参加志愿军……
郭洪光被感动了。他真诚地对毛岸英说:“毛翻译,我想通了。你是地方同志,还主动要求到朝鲜,我是军人,还能后退吗?你看我今后的行动吧!”郭洪光没有食言。他尽心尽职地照顾和保护彭德怀,在朝鲜战场上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一直到第五次战役结束后才回国。
10月10日傍晚,毛岸英随彭德怀等人从沈阳到达安东(今丹东),住在“伪满”八大景之一的镇江山下一座日本人营造的洋房里。次日上午,彭德怀奉命紧急返京开会。难得清闲的毛岸英和张养吾结伴而行,在安东中山公园里玩了半天。
在欣赏北国风光之余,他俩谈哲学、历史,也谈俄语。这是他俩共同的爱好。知识的交流,使这两颗陌生的心灵贴近了。在回住所的路上,毛岸英和张养吾相约:在朝鲜战场上互相帮助,张养吾帮他补习中文,他帮张养吾补习俄语。
毛岸英说到做到。当天下午,他就送给张养吾一本《简明俄文字典》。
张养吾说:“你这是搬着书山上战场啊!”毛岸英给美军战俘莱尔斯点上一支烟,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1950年10月23日黄昏,毛岸英搭乘志愿军政治部组织部部长任荣的座车,从长
甸河口渡过鸭绿江,踏上了烽火连天的朝鲜战场。
在朝鲜北部大榆洞矿区一间铁皮盖顶的简易工棚里,毛岸英解开行李,开始整理床铺。
“岸英,还没搞好啊?”张养吾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他看到,毛岸英在整理一大摞中文、俄文、英文的书,这些书有平装的,也有精装的,形式各异,厚薄不一。他不禁感叹:“书山有路勤为径。你这是搬着书山上战场啊!”
“有些书是爸爸送的,这些衣服、被褥都是妈妈准备的,是带多了。”“你妈妈?”“噢,就是江……江青。”
毛岸英与张养吾两人正说着,任荣部长来了。他是毛岸英的又一位邻居。
志愿军政治部的驻地,在距此二三里远的一条岔沟里。但杜平主任为了便于工作,带着组织部长任荣、秘书处处长王健、秘书方红等几位得力助手,住在司令部。彭德怀特意安排张养吾、毛岸英和这些政工干部住在一起,这既是一种照顾,又是为了发挥他们在政工方面的特长。
抗美援朝战争初期,美军空军称王称霸,横行无阻。志愿军总部机关,连一门高射炮都没有,除个别值班者外,其他人被迫夜间工作,白天防空,几乎天天如此。毛岸英和张养吾原计划在住处附近挖一个防空洞,可满山都是坚硬无比的铁矿石,一镐下去,火星四溅,石头却纹丝不动。他们只得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飞机一来,就往树林里钻。那时,朝鲜已经开始下雪了,气温降至零下20℃左右。即使是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毛岸英依然顽强地坚持看书学习。这给张养吾和任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养吾后来回忆说:“毛岸英、任荣和我,防空时经常在一起。山上那么多马尾松,钻进去在飞机上是看不见的。任荣喜欢阴坡,说是保险,但是冷,又不能烤火。毛岸英和我喜欢阳坡,又能晒太阳,又好看书。”强烈的求知欲望,驱使毛岸英惜时如金地博览群书。张养吾说:“他喜欢看书,《朱元璋传》、《欧洲哲学史》、《孙子兵法》……什么书都看。到朝鲜半个多月,就啃完了好几本大部头的书,这种如饥似渴的学习精神,在百万志愿军中是绝无仅有的。”
毛岸英的本职工作是“俄语翻译”,在志愿军总部,一般人称他“毛翻译”,亲近者则戏称他“翻译官”。然而,在抗美援朝初期,能够让毛岸英显示俄语翻译才能的机会并不多,人们只记得有那么两次:一次是彭德怀刚到大榆洞不久,苏驻朝大使、驻朝顾问团团长史蒂柯夫前来作了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另一次是第一次战役胜利后,彭德怀在大榆洞召开作战会议,苏驻朝顾问团副团长瓦西列夫到会祝贺。
毛岸英总是积极而又满腔热情地找事做,一些志愿军老战士至今仍然记得他审问美国战俘和连夜起草电报的事。
莱尔斯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捕获的一个美军战俘。为了解美军和南朝鲜军内情,彭德怀命令对莱尔斯进行审讯。毛岸英主动请求担任审讯美军战俘的翻译工作。
那是10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在一间简易工棚里,一张长条桌后面端坐着任荣、张养吾和毛岸英。
莱尔斯被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了进来。他颤抖着站在审讯台前,露出惊恐而绝望的眼神,如同被押进屠宰场的羔羊。“坐下!”任荣威严地指了指审讯台前的木凳。莱尔斯咽下一口口水,上身僵直地坐在木凳上,那只被绷带吊在脖子上的左臂在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按预定计划,由任荣主审,毛岸英翻译,张养吾记录。原设想,审讯应在威严的气氛中进行,“一开始就给他个下马威”。可是,当毛岸英凝视着莱尔斯那只颤抖的左臂时,情不自禁地动了恻隐之心——也许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只嗜血成性的“老虎”,而是一个受伤的人。他不等任荣发问,便用英语与莱尔斯交谈起来。两人有问有答——“你的左臂是怎么受伤的?”“因我不了解贵军的战俘政策,跑了一下……”“有没有伤到骨头?”“没有。”“吸烟吗?”莱尔斯点了点头。毛岸英给他一支烟,替他点火。“你想吃点什么吗?”“假如可以的话……”
毛岸英走出审讯室,从宿舍拿来一盒饼干。“谢谢!”莱尔斯边吃边嘟囔道,“真是出乎意料!”
在莱尔斯吃饱后,审讯正式开始。那种预期的气氛虽已荡然无存,但审讯却进行得格外顺利。“你的名字、职务?”“莱尔斯,韩国第六师美国顾问团少校顾问。”“履历?”“……1947年到驻日美军任职,1949年到韩国任顾问。”“你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术有何印象?”“我曾在美国西点军校任教,研究过各种战法,但恕我直言:贵军不是常规的打法,前头拦住,后尾截住,这样作战,历史上未见过。”
审讯圆满结束。这要归功于莱尔斯的密切配合。
对这次审讯,彭德怀高度重视。他在看了审讯记录后,立即指示张养吾和毛岸英:“俘虏谈的这些情况很有参考价值,应该立即通报全军。这份通报,就由你们来写吧。”
毛岸英执笔,写得很快。当天下午,这份《志司通报》即通过电台发至各军军部。
10月31日晚上,因三十八军行动迟缓,彭德怀发了脾气:“这说明入朝前政治动员很不深入。我们的政治工作,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右倾思想!”
“那就发个电报,再动员一次吧。”杜平主任建议。“我看有这个必要!”彭德怀态度生硬,像吃了火药。“彭总,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和张秘书吧!”毛岸英当即请求。“可以。要快!”彭德怀又补充说,“请杜主任审定,赶快发往部队。”
摸黑回到宿舍,毛岸英点燃一支蜡烛,奋笔疾书。张养吾看到,毛岸英思路敏捷,文如泉涌。他写道:“我军取得了初战经验,证明没有空军配合的人民志愿军,以它无比的英勇与巧妙的战术,同样可以消灭有空军配合的敌人。……亲爱的全体同志们,歼敌良机摆在我们面前,能否取得胜利,关键不在飞机、大炮,而在我们能否认清这一时机的难得,能否坚决执行命令!”
当毛岸英写下“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的落款时,已是11月1日拂晓。
张养吾后来回忆说:“杜平同志阅后提了意见,我和毛岸英又作了修改,最后是彭总批发的。这次最辛苦了,毛岸英接连干了30多个小时。”
在张养吾和一些人的眼中,毛岸英有一个最明显的“缺点”。1950年11月25日11时左右,毛岸英和高瑞欣在敌机轰炸中不幸遇难
第一次战役胜利结束后,彭德怀任命了志愿军司令部机关的部处级干部,并宣布成立司令部办公室。这个办公室直属彭德怀领导,负责作战指挥和文电处理,人们习惯上称其为“彭总作战室”。办公室成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彭德怀从西安带来的张养吾、杨凤安;从北京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调来的成普、龚杰、徐亩元;还有一个就是毛岸英。
张养吾虽然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但他和毛岸英一样,仍旧不参加作战值班。
行政秘书张养吾自从“阴差阳错”跟随彭德怀入朝以来,深感自己“不是这块料子”。他缺乏起码的战斗经验,无法适应战时生活。因此,他找彭德怀“要求调一下工作”。彭德怀叫他仍回西安任原职,并决定调西北军区司令部的高瑞欣参谋来办公室工作。
毛岸英听说张养吾即将回国,多次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11月16日下午,张养吾将他保管的机要电报移交给毛岸英。交接完毕,两人相对无语。张养吾难过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沉思良久。正欲抬头,他忽然看到毛岸英脚上穿着一只没有后跟的靴子。他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雪天,毛岸英脱下潮湿的靴子放在火炉壁上烤,结果后跟被烤焦了。张养吾默默地脱下自己的一双靴子,轻放在毛岸英的脚前。
在过去的40天中,张养吾打心眼里喜欢上了毛岸英,这不仅因为他是国家主席的儿子,还因为他身上具有许多难能可贵的优点:满腔的报国热情,忘我的工作精神,刻苦的学习态度,突出的平民风格……
当然,在张养吾和一些人的眼中,毛岸英并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青年。他最明显的“缺点”就是,因为经常工作或看书到深夜,所以有时早晨不能按时起床,因而不能按时就餐,按时防空。这也是张养吾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问题。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防空,司令部叫天亮前进洞。大家吃了饭,岸英才起床漱口。我们等他吃早饭,饭还没吃完,敌机来了。我、任荣、毛岸英,还有任荣的一个警卫员,来不及进防空洞了,就藏在屋内。4个人一人蹲一个角落,静候轰炸。几十公尺外,炸弹直响,那个声音真是震耳欲聋啊!任荣过后对岸英说,毛岸英同志啊,下次可要注意啊!”
有感于此,张养吾突然打破沉默,语重心长地对毛岸英说:“岸英,我要走了,但有件事一直不大放心。”“你说吧。”毛岸英抬起头,坦诚地望着张养吾的眼睛。
“今后,夜里不要搞得太晚,早上要按时起床。”“早饭也要按时去吃,不要饿肚子。”“特别是要注意按规定防空,千万不要麻痹大意!”
当晚,张养吾搭乘高岗的专车回国。行前,毛岸英将一个包袱交给张养吾:“这些多余的东西,你带给我妈妈。”“我一定带到。”张养吾使劲点头答应。两人握手道别。
然而,张养吾怎么也不会想到,当他辗转到达西安,给毛岸英、任荣寄去充满思念的信时,毛岸英已经不在人世了。
1950年11月24日下午,两架绰号“黑寡妇”的美军侦察机,在大榆洞上空盘旋了1个多小时。这个异常现象,立即引起了志愿军首长的注意,他们当即下达了几条规定,要求:明晨4时前用饭完毕,除值班者外,其他人在天亮前全部进洞。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解方参谋长领着司令部的同志躲在南山的一座大矿洞里;杜平主任和政治部的几位同志钻进山沟里的一座地下涵洞;距“彭总作战室”两三百米,有一座仅可容纳五六人的小矿洞,这是司令部首长的藏身之所。
25日早晨,金灿灿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大矿洞里的人们已能相互看清对方的眉目。此时,毛岸英饥肠辘辘地倚壁而坐,正在闷着头吸烟——他又睡过了时间,没赶上吃早饭。
昨夜,对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而言,是重要的一夜。按司令部要求,各部队必须在拂晓前进入指定位置,做好于黄昏发起第二次战役的准备。彭德怀调兵遣将,督促全军,忙了大半夜,毛岸英也跟着忙到后半夜才睡。如果是在10天前,毛岸英就不会迟起,更不会饿肚子。他的两位邻居张养吾和任荣,可以督促他按时起床,等候他一起吃饭,可现在张养吾已经回国,而任荣也带领工作组到东线九兵团去了。
毛岸英有了一位新邻居,他就是刚从西北军区调来的高瑞欣。高瑞欣比毛岸英小两三岁,睡得比毛岸英还香,要不是毛岸英叫他起床,他可能还在梦乡里。
上午9点多钟,太阳升起老高了。往日这个时候,正是敌机活动猖獗之时,可今日反常,连飞机的影子都没出现。“妈的,飞机怎么还不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今天是星期六,大概飞行员放假了!”有人瞎估猜。
人们的思想开始麻痹了。有人去拉屎撒尿,有人在洞口散步、聊天。毛岸英与高瑞欣回宿舍去喝水充饥,随后又立即返回洞内防空。
到了10点多钟,还未见敌机。毛岸英和高瑞欣忍不住了,就悄悄地离开矿洞,向“彭总作战室”走去。
11点钟左右,凄厉的防空号突然吹响。正在值班的办公室副主任兼作战处副处长成普、参谋徐亩元和毛岸英等人冲出“彭总作战室”,就近隐蔽。少顷,从南方飞来4架美军轰炸机,飓风似的掠过总部上空,向北飞去。人们估计:“大概又是去轰炸鸭绿江大桥了!”于是,毛岸英等人又回到作战室。可是,狡猾的敌机悄然折转回头,其中的一架敌机俯冲着飞临“彭总作战室”上空,翅膀一抖,丢下几十颗凝固汽油弹。就在这些汽油弹降落和爆炸的瞬间,两个人影从屋内冲了出来:最先是徐亩元,他安然无恙;成普慢了一步,被爆炸的气浪摔到山下,半边脸被烧脱了皮。
“彭总作战室”是一座木板房子。随着一串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木屋在烈火中燃烧、倒塌,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火海,根本来不及抢救。敌机还在头顶上盘旋,轰炸任何可疑之处。实际上也没办法抢救:凝固汽油弹爆炸后,顿时生成高达华氏2000度左右的燃烧着的液体流,岩石被烧得通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呢!
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木屋跑去。木屋消失了,剩下一堆灰烬。余温很高,站在好远,依然灼人。
警卫排的士兵在灰烬中扒出两具尸体。司令部行政处副处长张仲山后来回忆说:“尸体烧缩起来了,只剩下骨头架子,拉开,还像个人形。”有一具尸体的手骨上套着一只手表的残骸,人们据此断定:这就是毛岸英。
埋葬好两人后,彭德怀即令秘书给北京发了电文:今天,志愿军司令部遭到敌机轰炸,毛岸英不幸牺牲。
中央军委在接到毛岸英牺牲的电报时,毛泽东正感冒,身体欠佳,又忙于国内外重大事务。根据周恩来的指示,暂时隐瞒着毛泽东,怕他知道后精神上受不了。直到1951年1月2日,才将电报送给毛泽东和江青看,并附一信说:“毛岸英的牺牲是光荣的。当时因为你们都在感冒中,未将此电送阅……”
毛泽东获此噩耗,悲痛万分。
1951年2月21日,当彭德怀回国向毛泽东汇报工作时,对毛泽东说了毛岸英在朝鲜牺牲的经过和处理情况。彭德怀内疚地说:“主席,你让岸英随我到朝鲜前线后,他工作很积极。可我对你和恩来几次督促志司注意防空的指示不重视,致岸英和高参谋不幸牺牲,我应承担责任。我和志司的同志们至今还很悲痛……”
毛岸英的不幸牺牲,极大地震撼了毛泽东的心灵。他是一位领袖,也是一位感情极其丰富的父亲。听完彭德怀的话,他久久地沉默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抬头凝望窗外那已然萧条的柳枝,轻轻地念叨着《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然而,毛泽东更是一个伟人。当彭德怀对毛岸英的死表示内疚时,他说:“搞革命嘛,总是要死人的。岸英是个普通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尽了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责任。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不该为中朝两国人民的共同事业而牺牲,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呀?哪个战士的血肉之躯,不是父母生的?”
彭德怀默默地听着,眼里饱含着泪花。他深知,毛岸英的牺牲,对党,尤其是对毛泽东,是个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毛岸英走了,带着他28岁的火红的青春走了。从毛岸英报名参加志愿军到不幸牺牲,仅仅50天时间。这50天,是他28年生命交响曲中永不消逝的最强音。正如他的墓志铭上所镌刻的:“毛岸英同志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将永远教育和鼓舞青年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