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柱
这是一本血染的照相本,封面上铁锈般的血迹仍清晰可见。它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物,见证了日本法西斯的疯狂和残忍,也见证了中国共产党人的爱国大义和宁死不屈。虽然这一幕,已在不少反映抗日战争的影视作品中似曾相见;但真实生活里发生的远远比任何电影画面都要悲壮、撼人!
1943年早春,当布谷鸟鸣在燕赵大地远远近近地响起,炮火摧不毁的春天已悄悄来到北方,来到中国人民与日本法西斯殊死肉搏的晋察冀战场。尽管隆隆枪炮声仍不时在太行山区震荡,日寇仍在长城内外残酷地“围剿”、“扫荡”,实施血腥的“三光政策”。可是,已在血泪中挺立起来的晋察冀根据地军民,掩埋了亲人的尸体,擦干了血泪,高唱着“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齐心协力地重建边区抗日民主政权。
晋察冀边区第一届参议会在边区政府所在地——河北省阜平县温塘村召开。当时,担任八路军总政治部前线记者团晋察冀组组长、冀东军区宣传科长和组织科长的青年记者、诗人雷烨,光荣当选为第一届参议员。他代表冀东万千选民,风尘仆仆地从长城外赶来参加边区参议会。冀东广大人民的胜利、痛苦和希望,从他洪亮的发言中传达到大会,引起了全场瞩目,获得热烈的掌声。
引起更强烈反响的是:作为一名优秀的前线青年摄影记者,他用那架当时在军民中尚不多见的照相机,拍摄下上百幅极其珍贵的战地照片。这是他3年来足迹遍及长城内外的乡村、山野,呕心沥血真实地记录下日本法西斯的暴行,以及冀东子弟兵突破日寇和伪满“国防线”,转战长城内外收回失地、光复山河的动人画面。
这些照片引起当时《晋察翼画报》全体同仁极大兴趣。特别是当时担任《晋察冀画报》社长的沙飞更视为至宝,要求雷烨把照片留给报社,专门在《晋察冀画报》上出版一期专辑。雷烨慨然答应,毫无保留地捐赠这批珍贵照片。
第一届边区参议会在敌人炮火中紧张地开了七天。会议结束以后,雷烨决定暂时留下来,利用会议后的一段空余时间,把这些在冀东战火纷飞、硝烟遍地的恶劣环境中获得的摄影资料加以精心整理,注解上详细说明,并且撰写一篇较长的纪实文稿。为了抓紧完成这些工作,早日交给晋察冀画报社,他躲到比较僻静的河北建平县(今平山县)的一个小山村,住在农民的破房舍里,日以继夜地潜心工作。
满以为这样远离尘嚣、远离烽烟,工作环境一定比较清静、安全。谁知危险却一步一步逼近,太阳旗正挟裹着火药和血腥的气味扑向这个山寒水瘦的小村落。这时,日寇正发动新的大扫荡,对边区残酷地实行“三光”政策。敌人冒死侵入,战斗迫在眉睫……4月20日,雷烨搞完案头这些工作,带领两名警卫员到晋察冀画报社驻地——曹家庄去取秘密文件,发现敌人要来扫荡,报社催他赶快撤离。他们三人早晨撤出曹家庄,走到该村北边一个叫南段峪的小村子,没想到遭遇敌人突然袭击,竟然与日寇狭路相逢。“砰砰砰……”一时枪声大作、人吼马嘶,小山村已被日本鬼子和伪军铁桶般包围起来。
当时情况万分紧急,雷烨立即和警卫员临时转移,想方设法一同突出重围。因为人地生疏,情况不明,孤力无援,最后在南段峪村山谷被敌人团团包围起来。
那是一条狭长荒凉的山沟,望见敌人大部队人马朝这边包抄过来了,雷烨让两名警卫员先走,自己留在原地还击,以便吸引住敌人的注意力。贫瘠荒凉的山沟里,他一个人目标非常大,敌人吼叫着全朝他扑过来。他拔腿向山冈奔去,想翻过山梁,逃出包围圈。谁知登上山梁往下冲时,一看下面河流蜿蜒,平原坦荡,一览无余,一个人逃下山肯定成为众矢之的。侧面高坡上已被敌人占据,日军利用这制高点疯狂扫射。冒死冲下河漕,必定倒于乱弹之中。雷烨就凭着自己的胆识,躲在山岬凹陷处,以不利的地形用手枪朝冲上山坡的敌人不住射击。终因寡不敌众,身上受伤多处,鲜血直淌,直到弹竭势危。身上的子弹全部打完了,再也难以逃脱敌人的魔掌,得赶紧作好最后的准备。眼看敌人已一步步逼近,于是他迅速把身上携带的文件全部撕毁,把心爱的照相机、自来水笔和望远镜忍痛砸碎,不让敌人拿到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枪膛里只有一颗子弹了。敌人已疯狂扑到他身边……这时,他从容地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颅,为了保全崇高的革命气节和一个中国人的尊严,让最后的子弹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砰——枪声响了!回荡在山野……雷烨这个优秀的中华民族儿女,躺倒在山野,让父母给予自己献身于民族与革命事业的躯体和热血,永远获得祖国的温暖,壮烈就义时年仅29岁。
敌人狞笑着扑过来,一无所获而颓丧地低下卑贱的头颅,脸上有的是深深失望。他们再一次看到了中国男儿之不可辱,尤其是中国革命的文化工作者永远不可辱的巍昂气节!
同志们闻讯后无比震惊,一个个垂着头呆了很久,惊疑、痛惜……竟不相信这血淋淋的事实。29岁年轻的生命,这样优秀的青年摄影记者、诗人,难道就这样离开大家?晋察冀画报社全体人员立即赶来,清理遗体时发现一本血染的笔记本,夹着雷烨的摄影作品。同样是摄影记者的赵烈在相册扉页上激动地题词:
“在这个册子上面,有你和暴敌遭遇决然自杀时所流下的血迹斑斑,当我每次翻开它,看到那已经变成紫黑色的血迹……你那年轻智慧的脸颜,沉毅和蔼的神色,清晰而响亮的声音……都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我抚摩着你那已经消失了温暖和热气的血迹,我便记起你所留给我的深刻印象。雷华(烨)同志!我就拿你这遗物作为对你不可磨灭的永恒的记忆底纪念品吧。1943年8月”。同志们与南段峪村群众一起召开追悼大会,将雷烨的遗体掩埋在他牺牲的地方。
万万没有想到,在写下这段题词后不久,赵烈也壮烈牺牲了。赵烈是晋察冀画报社的年轻政治指导员,优秀的共产党员,也是一名优秀摄影家。他年轻英俊,热情洋溢,充满诗人气质,能写诗、作曲、摄影,他拍摄的抗战照片,同样成为“红色经典”。赵烈是在带领画报社从日本鬼子封锁圈突围时,发现还有一些同志围困在村庄里。他又毫不犹豫地返身冲进包围圈,掩护其他同志突围,独自一人在胭脂河边抵抗群敌,最后壮烈牺牲,时年23岁。同志们在掩埋赵烈遗体时,发现了口袋中这本雷烨的染血相册,可见雷烨的精神深深激励着赵烈。一本小小相册,浸透了两位年轻烈士的鲜血,真是气贯长虹。
当时,《晋察冀画报》第3期发表了雷烨所拍摄的51幅照片,并将不朽的“红色经典”《晓渡滦河》、《塞外篝火》作为封面和专页,以纪念这位以身殉职的摄影战线英勇战士。《晋察冀日报》也出版纪念雷烨专辑,刊登李楚离、邓拓、张致样的文章。《正义与勇气——世界百名杰出战地记者列传》一书中也有“血染长城脚下的雷烨”。可是由于雷烨走得太突然,再加上当时条件的限制,竟没有人知道雷烨的身世、籍贯、家庭、亲友等有关情况,甚至他真实的姓名也不为人所知。
直到新世纪到来之际,原杭州市政协副主席项秀文,几十年来一直在寻访抗战时参加革命,以后始终生死不明的兄长;经过不少热心人的帮助,终于证实了长眠在华北烈士陵园的雷烨烈士就是他的亲哥哥项俊文。于是,点点滴滴的回忆终于汇成一条历史的长河,一名抗日的“无名英雄”穿越茫茫的历史风云、迷雾,顿时鲜明、生动地矗立在我们面前,那样强烈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雷烨和他的血染相册,将与历史共存,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