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东
对我而言,至今为止的所谓人生,可能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情境模拟,因为自从进入幼儿园,二十多年以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如同井底的那只小青蛙,只看到一方小小的天空。“井里”的活动不外乎听课、看书、看电影、与同学朋友聊天,在别人的人生中长吁短叹,苦乐悲愁,故事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经历无数种人生,让我间接地看到华美的袍子下面生机勃勃的虱子,看到喧嚣浮华的辞藻之下粗劣疼痛的现实,尽管我通过文字和影像来感知到的一切,都仿佛是模拟的,但却实实在在地明白了:生活并非无休止的傻话,没完没了的表白,纯净透明的信任,色彩斑斓的梦幻。
然而,比起全副武装满身铠甲地直面人生,我更喜欢躲在故事里。尽管生活往往比小说更具有不可思议的情节,比戏剧更具有鬼斧神工的戏剧性,比传奇更具有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因为小说戏剧和传奇在杜撰的同时还要考虑真实性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可生活无需如此,上帝可以尽情发挥他的想象,世界在他的想象中任意完成,即使有人怀疑这种发展的合理性,但绝对没有人怀疑它的存在性和真实性,生活比任何一位作家或者编剧所拥有的余地和空间都更为广阔。——但我还是愿意与所谓真正的生活划出一条界限,正像那个一辈子只给神和自己画插图的诗人艺术家威廉·布莱克所言:“界限越明晰,艺术作品就越完美……一般化就会成为白痴。”现实的世界是功利的,而美往往与此风牛马不相及,戈蒂耶说得没错,“一般来说,一件东西一旦变得有用,就不再是美的了”,我像他一样情愿不要土豆而要玫瑰花,不要大白菜而要郁金香。——也正因此,我的生活还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不可救药的完美主义情结,常常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浅俗单调的窠臼。小说可能给了我最后的机会,让我从这个窠臼中爬出来。但也许它的意义只在于自我求证,我仍然不是一个老练的诱惑者,甚至不想说服读者分享我的情绪与梦想。
我是朝三暮四的,始终做同一件事情,始终同一个人交往,令我感到厌倦;但同时又是始终如一的,喜欢一只脚站在大地上另一只脚却腾空飞起的姿态,偏爱那种与现实建立新的联系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电影,这些作品拆除了“现实”与“可能”之间的障碍,炸毁了条条框框,不再有边界,而是在虚实之间游荡。因为,我喜欢那类在现实之上建筑童话的艺术:不是全然飞升而去,或者在沙滩上盖房子,而是把一只脚牢牢地踩在地上;不是匍匐在地的臣服于所有现实性,或者双脚循规蹈矩地站立,而是一脚腾空而起。
“腾空而起”,这是一个轻逸的形象。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将“轻”分为两种,一种是庄重的轻,一种是轻佻的轻,他所推崇的“轻”倾向于前一种,因为庄重的轻可以使轻佻的轻显得沉闷。或者用保尔·瓦莱里的话说,“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艺术的那种轻,那种模糊性、相对性、可能性、怀疑性。——至今我仍然做不到,甚至可能永远做不到。好书在令人兴奋的同时,更是让人绝望的。
博士楼的大门口,有两个卖电话卡的人,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无数次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会忍不住地想,他们生活的动力和意义到底在哪里?不过是卖了电话卡有钱吃饭,吃好了饭便可以继续卖电话卡,这种机械与重复难道不会导致一种致命的厌倦和怀疑吗?——再一想开去,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无非是他卖电话卡我写博士论文,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如出一辙。原来大多数人都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每时每刻都可能与荒诞迎面撞个正着,我能够做的,便是在上帝发笑之前,先露出一个周星驰式的笑,因为加缪说过,“没有嘲弄所无法征服的命运”。加缪还说:“真正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其他问题——诸如世界有三个领域,精神有九种或十二种范畴——都是次要的,不过是些游戏而已。”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正是这个“游戏”,而小说,则是我在游戏的间隙中发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