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东
上帝的梦
小船和大原的一切都发生在夜里,并且几乎都喝了酒,所以当偶尔想起,便连轮廓都是模糊的,事情像一个冗长的臆想。小船也情愿看作臆想——更多的时候,连臆想也是否认的。上帝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里做了个梦,梦完全违背了他创造世界的蓝图。就是这个梦,扰乱了小船的生活(也许是丰富了她的生活),为什么要小船来为上帝的梦做出解释并负起责任呢?小船就是这么想的。
只活一次的人生里如果没做过几件荒唐事将是多么荒唐!大原像只狡猾的狐狸一样诚心诚意地发着他的感慨。聪明人从来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脸红或者不安,世界上准备了这么一大堆的理由,他只需选择他需要的几条便可以使一切顺理成章。
无可挑剔!小船想,但她还是心虚了,否则又何必一个劲地给自己的行为作注脚呢?显得就跟一个教唆犯一样。
对面墙上是大原妻子的二十几张照片,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这个美丽的越剧演员有摄人心魄的眼睛,高傲而冷漠地看着大原与小船狼狈为奸。这种恰到好处的微笑让小船生出一丝一丝的寒意,从手指尖一直传到脚趾尖,像小小的针漫不经心地刺,可与此同时,看着她,原本并没产生的欲望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吞噬了小船,挑衅一般,她嘲笑着抱紧了有点慌乱的大原。
第一次的一切,只留下些细枝末节。
抒情以及矫情
在没喝太多酒、也没做那件事情时,小船还是有些喜欢大原的。
吃过了晚饭,小船和大原坐在西湖边,像那些可疑的人们一样。大原有点紧张,说,我们还是去喝茶吧。小船偏不,就要坐在那里,一直坐下去。月亮很亮,一切比白天还要清晰,因为在太阳底下眼睛是迟钝的,生活表面的一切都司空见惯毫无悬念,而夜晚却充满创造与神秘,可以激发窥视欲和好奇心,只要存心去看,人们便可以有一点五的视力,可以穿透五脏六腑。
在把小船“骗”上床之前和之后,大原用各种艺术手法表达出他对小船的感情种种,其主题无非是小船对于他非常重要,重要于他已经得到或者还未得到的所有东西。小船并不完全怀疑他说这些话的真诚,哪怕这种真诚只维持过一秒钟,但这些表白给小船带来的惟一乐趣,就是可以不时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说到底还是个小女人,热衷于抓住和指责大原的言行不一。比如,有一次,小船和大原坐在出租汽车里,小船说,你说你的这个剧本马上就要拍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大原并不回答小船的问题,只把握着她的手用力摁了一摁。小船当然明白,但她不想太善解人意,恶作剧地把那话再重复了一遍。大原贴着小船的耳朵小声地说,一会儿再跟你谈。一进了酒吧,小船就说,大原你怕了,连个出租车司机也怕,这么猥猥琐琐的,真让人失望。小船那不屑的语气与不屑的神态估计使大原受了一点刺激,他表现得极不从容,欲言又止,最后只好低头喝起了酒。用大原的话讲,如今他是有些“人模狗样的”,认识他的人挺多,杭州又是这样地小。有一点东西的人总不会像一无所有的人一样无畏,这点本来极其通俗易懂,可谁让大原非得说什么小船重于一切呢。他既然这么说了,小船觉着就有责任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不仅有责任,而且以此为乐。
所以,那天小船坚持要坐在西湖边。月亮照着一切,如同光天化日。小船幸灾乐祸地看着大原用不安的眼神警觉地看着来往行人。但大原并不坦白承认他的怕,却要装成坦坦荡荡的样子。这样坐了半天,大原指着破破烂烂的一片荷叶说,“好时候一晃眼就过去了,才几天,还满满地招摇着,绿的叶红的花,现在也只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了。”说完这一句,大原显得很没情绪,那一刻,小船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大原不再年轻了,而且他意识到了这种不年轻。一个人虚弱的时候是真诚的,他手无寸铁毫无防备,小船便动了恻隐之心,去拉他的手。大原还是没情没绪地,沉默了半晌,又说,西方人只有一个上帝,而中国人有无数的上帝,父母是上帝,孩子是上帝,工作是上帝……惟独自己不是上帝。小船于是知道大原不仅觉着老了,而且觉着累了。其实大原所觉察的这一切还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
小船看过大原这几年的剧本,小船真想告诉他,朋友,你已经江郎才尽了。真的,那些还有点精彩的地方无一不是大原十年前作品的抄袭,大原在抄袭自己,而且居然抄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辜。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小船都非常尴尬,那种痛苦不亚于听泡沫塑料摩擦玻璃的声音,不亚于错把煤油当汽水喝下去的感觉,大原由十几年前的天才变成了今天的小丑,他黔驴技穷地表演着落伍的节目,最要命的是他毫不自知,你听他在说,“我如今之所以活得人模狗样……”表面上的自嘲实在遮不住内心里的得意与自满,这是一种自我肯定的语气,小船听得出来。这样的时候小船总会莫名其妙地难过,她从他那儿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好不到哪里去,是的,不会比他更好。那么没有希望,反而让小船冷静了,也生出一种理解。——看不清自己,这才是最糟糕的。但又有谁能够永远看清呢?
大原突然笑起来,显出与刚才的沧桑极不谐调的神情。他自顾说道,我六岁第一次到杭州来,夏末秋初的光景,荷叶又肥又绿,荷花比赛一般地开着,没人的时候甚至可以听见花瓣绽开的声音,法国梧桐的叶子大得吓人,密得不可思议,阳光一缕都透不过去。要离开的时候,我恋恋不舍地站在桥上,向着西湖撒尿,落下去,在硕大的荷叶上结成许多圆滚滚的珠子,太阳响亮亮地照着,微微的风吹过去,那些珠子滚来滚去地晃着,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靠近荷叶的底部闪着水银样的白亮亮的光。我看得傻掉了……
正像大原自己所言,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忘我抒情的时候,人才是人,其他时候与其他动物没有什么区别。此时的大原完全放松了,他忘记了他已经活得人模狗样,忘记了自己正与一个小情人(?)处在众目睽睽之中。此时他的感觉才真正恢复过来,他说,你看,真他妈美啊。小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是一根电线杆和一棵树。小船茫然地望着他,不知美在哪里。大原自顾欣赏着,神色有着与所谓美相适宜的庄严。他缓缓地说,一个是冰冷的,死的,一个是饱含着生命与力的,扩张的,向上的,偏偏并排站在一起……
小船笑道,怎么这样矫情。大原先是自嘲地一笑,笑还没完成,就半途恢复了原来的一本正经,看了一眼小船说,我现在写剧本时连感叹号都不用了,一不小心流露出一点感情,就赶紧收住,插科打诨地把它给消解掉,省得别人说我矫情。——是人,便总有动点感情的时候吧,有想“啊”上一声的时候吧,非觉着与感情沾边的都是酸的,这才是虚伪呢。
小船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却把头靠紧了大原的肩膀。
那件事情
起先大原怂恿小船喝酒的时候动机是浅显的,他想,如果小船不想与他做那件事情,那么喝了酒之后说不准就会想做了;如果小船想与他做那件事却说服不了自己,那么喝了酒后就无须说服自己了;如果小船与他做了那件事却感到自责与悔恨,那么喝了酒之后就无须自责与悔恨;如果……他们不说“做爱”,因为其实无爱可做,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也不说“性交”,因为要回避事情的本来面目,人们太习惯于粉饰现实了,如果说出真相便会不由自主地不安,真相通常都赤裸而丑陋。“那件事情”,模棱两可,而且没有太多的听觉冲击力,他们就这么说。
然而事实上只有在小船没喝醉的情况下那件事情才会发生,小船喝醉了的时候只会做两件事,一件是莫名其妙地哭,哭个没完没了,眼泪非常夸张,好像所有的酒都要通过眼睛流出来一样;一件就是不停地走路,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走,从南山路一直走到文三路,从午夜走到凌晨,大原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拖到车上,除非小船醒了酒。一般情况下这两件事是伴随着的,同时发生的,这时,大原就成了烦恼而焦躁的可怜虫,他多么想把小船一个人扔下不管回家睡觉呀,他的耐心马上要用完了,或者已经用完了,可小船还在不停地哭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坐在肮脏的马路牙子上,偶尔还要摔上一跤,虽然不重,却足够让他心惊一下的。大原说,你克制一点,振作一点。他不停地说着各种正派人说的废话,像一个跟屁虫一样沮丧、紧张而又无可奈何地走在小船身后或身边,但小船像一个只装上了哭与走路的程序的机器人,对他的语言一句也听不懂。
因此,大原在教会小船喝酒之后又自相矛盾地大讲喝酒的坏处,并且像一个唠叨婆一样限制小船,不时地抓过她的酒瓶看一下喝得是不是太快,“只这一瓶,只这一瓶,不能再喝了”,这句话他要说一万遍。但即使去电影院小船也常常是拿着一瓶酒在手里的。要讲从喝酒中获得什么,从小船内心来讲,根本谈不上美妙或者乐趣,其实很糟,就像与大原做那事情一样。但从第一次喝醉之后小船就不停地会喝醉,就像与大原第一次做了那件事情之后就会不停地做下去一样,这是一种惯性,而生活中往往没有比惯性更难以克服的东西了。小船已经懒得与惯性较劲了,随它去吧。
这个时候的小船还是梳着一条马尾辫,保持着高中时的模样,不化妆,穿破烂的牛仔衣,大原说起对小船的第一印象时用的形容词是“清纯”,但这个“清纯”的女学生的右手里却拿着一只酒瓶,在影院门口的人群里走过去,还不时地仰头喝上一口。大原终于感到羞耻了,也许还带那么点良心不安,他一把拽过小船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个小流氓一样。小船说知道。大原是真的生气了,用了一个危言耸听而十分可笑的词说,你堕落了。接着语重心长忧心忡忡地说,小船你这样我不喜欢。小船用吃惊的样子看着大原说,原来你不喜欢呀?我多想让你喜欢呀。说完小船吃吃笑起来。大原不再理小船了,自顾往前走,走得飞快。小船忽然间对电影没了兴趣,扭回头下了台阶,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小船终于跟男友分手了。届时他们已经两百多天没有联系了。在这两百多天里,小船一直在如饥似渴地想念着他,拼命地忘记他又时刻恐惧着真的把他忘记。但真的分了手,小船忽然发现男友的样子在她头脑里已经蒙了一百层灰尘了,面目全非,一塌糊涂,小船的想念赖以寄存的大概只是男友名字的两个字,非常抽象。小船一边看男友的信,一边努力想他的样子,想他抱着自己时的感觉,但越是努力越是遥远。这真是件麻烦的事。怎么会这样呢?
那一晚小船非常沮丧,还有点焦躁,凌晨一点的时候打电话给大原,他的号码小船极少使用,那是第一次。小船刚“喂”了一声,大原就急急忙忙地说,好好,我马上过去。然后又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大原的心虚与谨慎让小船有一点不愉快。小船拿着话筒,闻见了大原妻子的香水味,也看见了她可怜巴巴又怀疑警惕的眼神。小船想这时的大原一定用漫不经心又极不耐烦的口吻对他的妻子说,那一帮狐朋狗友,这么晚了也不知折腾什么……小船含义不明地笑了,不是嘲笑,但也说不上同情。
天出奇地冷,还飘了几片青雪花。宾馆里的人大都认识大原,小船按他的吩咐站在楼梯幽暗的拐角处等着。巨大的阴影把小船整个包裹住了,站在阴影里,一种疲倦和无聊像阴影一样也包住了小船,这种小心翼翼、躲躲闪闪不知怎么地就妨害到她了,无所顾忌的堕落感消失了,坏事居然做得如此猥琐,而猥琐是没有美感的。小船的滑稽就在于想从一件离美最远的事情中找到美感。小船在心里说,这算什么?这算怎么回事?仿佛光明正大地坏下去就算得了什么就算怎么回事了似的。待大原把一切手续办好下楼来找小船时,她就不想住在这儿了,一定要回去。
大原说,先去吃东西,吃完再说。他们就在宾馆外面的一处小摊上吃砂锅,热气腾腾的牛肉粉丝,加很多个鹌鹑蛋。快吃完了,大原问,有什么事?小船看他那严阵以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大原有点恼。他说,你不知道,她一直追我到楼下,赤着个脚,穿件睡衣,冷得像筛糠一样地抖,抱她回去都不肯。大原的声音很低,一点也不掩饰他的难过。小船像个地主婆一样狠心地说,心疼了?那你干吗还要来找我?现在回去也不晚。
接着,小船凑近大原压低了声音说,况且,我原本就没打算叫你出来。大原更恼,用手掐在小船脖子上说,这时候打电话,我都给吓死了,你却说这样的话。小船就又笑了,说,好像多关心我似的。
此时的大原多么想掐死小船啊,至少也得打她一巴掌,其实小船也挺想挨一下的,但大原就是不打。不仅不打,反而手渐渐地软了,捏了捏小船的下巴,笑了。
最终小船说,买些酒,还是回宾馆吧。懒得再走了。小船就是这样出尔反尔,从来不坚持什么事。大原早已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的吃东西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大原说,买多少?小姑奶奶,你不要再喝醉了。小船说,反正我要喝六瓶以上,你看着买好了。大原面无表情地说,你确定?小船说,确定。大原就买了八瓶,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提着,重重的一大包。——直到很久以后,小船有时还有些怀念大原,这种怀念跟感情无关,说起来有点像兄弟间的那种情义,重的是个义字。尽管大原满心的不愿意不理解,但还是照小船说的去做了。这是大原可爱的地方。
可能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也可能不是。只喝了一瓶酒,小船就去洗澡了,小船说,我想做那件事情。真想还是假想小船也分不清,反正这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一直到四点,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之前,大原吸了一枝烟,在一明一暗中忽然问了一句,小船你喜欢我吗?烟雾缥缥缈缈,小船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了。说完忍不住笑了。大原把烟摁灭了,揽过小船说,我不管,哪怕你只喜欢与我做那事情也行!小船有些不懂他的话,想了半天还是不懂,于是就不想了。雪大概变成雨了,而且越下越大,可以听见沙沙的响声,小船有点睡不着,但也不想看大原的脸,这是个和婴儿一样天真和老狐狸一样聪明和圣人一样善良和公猫一样可恶的男人。小船不想看到他,于是关了灯,屋里黑成一片。
在黑暗里,听着大原暧暧昧昧的鼾声,小船终于让眼泪从从容容地流了下来。从这一刻起,小船下定决心把男友赶出生活,再也不说那些爱呀喜欢呀的混账活。这可能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难。想念是一种姿态,忘记也是一种姿态。而生活本身,则什么也不是。
礼物的意义
要真算是情人的话,小船和大原都不是个好情人。
小船有些事儿妈,任何道理都讲不太通;大原骨子里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懒得做些风花雪月的文章。有一段时间,小船一直在跟大原要一件生日礼物,前后要了三次,一次比一次认真,这样的事情在大原看来很有些矫情。而在小船,则可笑地以为大原会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之间有一点温情可言,哪怕这种温情也只是虚饰,总比单纯是为着做那件事情更可以自欺欺人些。
那次,是大原先问小船昨晚去了哪里,小船就顺口说了一句,昨天我过生日呢。大原说,是么?怎么没告诉我。小船说,你是想送我礼物吧?现在送也不晚。你补一个吧,我的确想得到件礼物。大原说,好啊。今天不行,我得好好想一下好好准备一下。小船说,越大越好,我不怕的。飞机、房子、车,随便你了。
虽然小船当初提起的时候漫不经心,但既已说了,就到底有些隐约的期待,这个时候一旦大原也如小船一般漫不经心时,小船必然地感到了失落,于是那件原本并不算怎么回事的礼物便变得非要得到不可了。又见了几次面,小船终于问道,我的礼物呢?你不会打算等我八十岁再给吧。大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胆怯地看着小船,小声地说,我忘记了。小船没有表现她的失落,只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说,就算是忘记了,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可以做出个颇有悬念的样子来,改天再悄悄补过就算了,实话实说太没劲了。
小船想,大原要是满不在乎地说我忘了,那也就算了。但大原说的时候是那样心怀愧疚,这便让小船不愉快了。最不愉快的还在后头,过了一两个小时了,大原无心又似有意地说,前天我们头儿过生日我都没送礼物呢。小船说,我已经原谅你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说这句话的同时,小船有点伤心了,什么叫做“我们头儿过生日我都没送礼物呢”,这句话明显不过的潜台词不就是——他们头儿比我重要吗?——小船想,当然啦,这是不言而喻的,可她还是伤心了。在这样的事情上,小船就显得太事儿妈了。
小船并不特别崇拜物质,她只是有些弱智,不能明白在这个时时刻刻充满表演而又实实在在地为了自己而活的世界里如何判断真假对错,于是,物质就成了一个标尺,这是化繁为简的办法,不免粗疏,却极易掌握。小船想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重要性,便看那标尺,有点心虚地想看到一个大的刻度。小船多么希望大原他拼命花钱,拼命花,哪怕于她都毫无用处,哪怕小船在感动之余为大原心疼得死去活来……
但当小船落入俗套地提到一件生日礼物时,大原没有配合她的俗套,自始至终没有兑现。小船中学时读过一本琼瑶的小说,其中有一个男孩子对他的女朋友说,太贵的东西我买不了,而能买下的总觉着都配不上你,所以就不买了。大原的可爱与可恨都表现在他不肯为自己找一个如此这般带点罗曼蒂克的理由。
最后一次见面小船不依不饶地再一次提到礼物的事情,那时小船已经快要过下一次生日了。那天的氛围因为小别重逢而非常暧昧,在分开的一个月时间里小船下足了离开大原的决心,可当与疲惫而感伤的大原在酒吧里呆到两个小时以后,小船发现自己其实依恋而需要大原。一个月前小船生了点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但那天正好同住的明妮没回来,小船烧得有点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躺在那里看着白的天花板,像看一张电影银幕,几年来的镜头一幕幕用慢镜头在放,小船就变得非常软弱和孤独,于是打了电话给大原。小船说,我想见到你,你能过来吗?大原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明天,我正在与导演谈剧本的问题,而且有个北京的朋友来,几年没见了,不能撇下他,有什么事你在电话里讲。小船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到你,你不过来吗?大原说,明天好吗?小船心里结了冰,口气于是也透着寒气,小船说,好吧。就这样吧。明天你也不用来了。永远都不用来了。然后就挂了电话。——那时,直到那时,小船才发现自己过得一塌糊涂,糟糕透顶,小船不愿意这样下去了。大原打了几次电话,小船一次比一次更干脆更果断地摁下了手机的“拒绝”键。当终于把决心下足的时候,小船才接了大原的电话。
一见面大原就揪住小船的头发说,真是个骄傲的女人,可我他妈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就那么放不下你。酒吧里的灯光非常昏暗,一个月不见的大原如此温暖而熟悉,小船是来跟他分手的,但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恨他了。可小船还是慢慢地把大原的手拿掉了,坐到位子上去。
嫁给我算了,大原喝着酒忽然说。小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这种话她已经连嘲讽的热情都没有了。过了半天大原又自言自语,我觉着自己有这种想法是可耻的,我们的经验并不对等,我在利用年龄的优势诱骗你。小船说,好啦,我不会嫁你的,你也不用害怕。大原恶狠狠地看着小船说,我他妈的怎么会对你这么好!小船说,你别把自己打扮成情圣了。大原说,只要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离婚。小船说,你离呀,管我愿意不愿意干什么。离不离是你的事,嫁不嫁是我的事。难道像做生意似的,要找好了下家再甩上家?说什么嫁给我算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大原有点被小船的话刺伤了,于是自我解嘲地说,那是那是,再说了,即使跟你结了婚我也不能保证从此不见别的女人,像你这样骄傲的女人,还挺难对付的。小船说,我都说了不会嫁给你,你不用害怕的。
大原的手伸过去,小船本能地把手缩回来,动作太大,几乎碰倒了果汁杯。大原的表情变得非常颓唐。接下来有半个小时都没讲一句话。在大原不讲话的时候小船却非常地动摇,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想离开大原,小船克制了好几次才没去握大原的手。
当大原再一次讲话的时候说的是——我想跟你做那件事情,语气固执而绝望。
小船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自始至终想做的不过就是那件事情,其他都是铺垫。
大原鄙薄地说,你不知自己的理解力有时是多么的可怜,你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这个时候,小船忽然变得委屈万分,十分小女人地说,我倒是希望是我理解错了,可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要跟导演谈剧本要招待北京来的朋友,我主动地要一件生日礼物,快一年了却一直没有得到。你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不会相信你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这件事,我不会再提了,你也不用不耐烦。说到这里小船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已经不在乎这些事情了,她说出这些话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在提醒她自己,告诉自己大原对自己有多么不好,可这些其实多么微不足道啊,小船预感到自己最终肯定会妥协的,因为此时大原这个人,这个她下定了决心要离开的人,散发着莫名其妙的忧伤,而忧伤永远不会是轻浮的东西。
大原抽着烟,锁着眉头沉默不语,烟没抽完就被他烦躁地掐灭了,他说,一想到早晚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就忍不住地难过,我这个人还是没出息。
小船终于,终于伸出了手去,放在大原正摁着烟头的手上。
大原有一点惊讶,紧接着把小船的手猛地紧握在手里,这个动作非常性感。小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他了。管他呢,小船想,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吗,说不准哪一天就死掉了,管他呢。
这时大原忽然松开了小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来,在吧桌下数了半天,递给小船。是钱。大原说,好好读书,不要再去给人上课了。
小船愣了一愣,忽然变得非常无力。
小船抽回了自己还放在大原面前的手。一切就是这么索然无味,小船想,索然无味。要是在电视剧中这种场景可能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和精彩绝伦的台词,但小船从来都不是个好演员,她只感到无力,无聊,非常地虚弱。此前暧昧的氛围和她一直抵御的诱惑瞬间消逝得不留一点痕迹了。
一点也没有了。
大原有些笨拙和慌乱,他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你用心念书。他拿过小船的包把钱放了进去。
完了。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小船听到心中的某个东西訇然倒塌的声音,是巨大的声音,盖过了酒吧所有的音乐。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小船说,我要回去了。大原说,今晚不要回去了。小船说,我想回去,要关门了。然后小船就起了身,把包里的钱拿了出来,放到了桌上,走了出去。
小船觉得自己非常可笑,非常可笑。
却是旧时相识
大原一落座,就有一个女孩从日本的卡通片上走下来,走到大原面前,齐刷刷的刘海,下面的头发修得七零八落,头顶包一块红底黑点的头巾,紧身裤把腿绷得要流出来了,黑色的底子上爬着一只碧绿的蜥蜴,手指那么大小,尾巴却直垂到膝盖处,头向上昂着,姿态非常性感。裸肩的黑色紧身衣外罩一件松松垮垮的红色短外套,一种刻意的不在乎,一种欲盖弥彰的挑逗。大原接过她的酒喝下,这已经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杯了,大原有点醉,看着眼前的人就走了形。
女孩子像鱼一样吐出漂亮的烟圈,在大原眼前化开,罩了一头一脸。大原说,小船,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女孩子说,我叫朱一丹,朱是红,丹也是红,合起来就是红一红。大原透过烟再看了一眼女孩子,神态有了一点不自然,掩饰地去摸放在桌上的小宠物,一边说,红一红,很民族。
蜥蜴一动也不动,皮肤有点粗糙,冰冰凉。皮皮它在冬眠,朱一丹说着把它放到外套上。大原说,等到它生了小变色龙,小皮皮,送给我,好不好?——它能生小的么?朱一丹把脸靠到大原的面前,轻轻地、慢慢地说,那就得看它是否遭遇爱情了。气流又暖又湿,满满地裹着暧昧,两个人都夸张地大笑起来,仿佛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因为笑的颤动,蜥蜴爬起来,大原于是问,皮皮为什么要往上爬而不是往下爬?朱一丹从从容容地上大原给的梯子,轻佻地说,当然是因为上面有它喜欢的东西了。大原借着酒,说想看看它怎样路过朱一丹的乳房,然后从衣服里爬出来。朱一丹盯着大原看了半晌,大原也不躲她的眼光,赤裸裸地迎着,是那种做坏事也理直气壮的样子。朱一丹说,好吧。真的拉开了外套,把蜥蜴放在腰部等它往上爬。
冬眠了的蜥蜴慢慢腾腾地挪着,顺着左乳,一直爬到领口处。那里有一颗黑痣,大原伸手去点,被朱一丹轻轻巧巧地打了一巴掌。大原又去动朱一丹的头巾,朱一丹说,这里不能动,留给我最亲爱的人的。说着欲擒故纵地把头偏了一偏。大原也不去追,只淡淡地笑了笑,罢了手,然后说,这里是留给最亲爱的人的,那么哪里不是呢?
大原醉了。他甩开朱一丹的手,一个人摇摇晃晃从木板楼梯上走下来。大原刚要推门出去,忽然瞥见拐角的软沙发上坐着一个面熟的人。他定了一定,慢慢地走了过去。是的,是小船。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了。
小船酒喝得很多了,头歪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一手仍握着酒瓶,在吃吃地笑。大原一再无视的委屈一瞬间波涛汹涌,蹿上去,对着那个陌生男人的脸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正在兴头上的男人被打蒙了,鼻血嘀嘀嗒嗒地滴到端着的酒杯里。
小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认识一般地打量着大原。
——后来,当警察声色俱厉地对大原说,你还什么剧作家,你这简直是流氓!一朵笑绽在大原灰蒙蒙的脸上,像冬天里的花,表面上怎样的热闹也掩不住骨子里的萧瑟与凄凉。
此时的小船已经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并没有抬头,但酒吧阴冷的光反射在她脸上,有两行泪在缓缓地爬着。
大原与小船,他们作为对方生命那本书中的一页,经过几百个日子,就这样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