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2005-04-29 00:44徐晓东
西湖 2005年8期
关键词:老爸大海

徐晓东

“真狠心——张力拉——你真狠心——张力拉——狠心——你真——狠心——狠心——狠心——”

房远航以这样的节奏动作着,张力拉没有挣扎,不是因为感到愧对于他,事实上她的惭愧之心远比理应付诸的要少得多,在某些事情上,张力拉道德感薄弱得一塌糊涂,用房远航的话讲,她天生就是个全世界最没良心的人。

即使如此,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上床,张力拉仍然吓了自己一小跳,在颇具弹性和幽默感的现实面前,她不得不重新看待和思考很多事情。当然,此时张力拉的看待与思考只能局限于某个敏感的部位,大脑则比婴儿还要纯洁与无辜。

因为爱一个人,因为欲火中烧,因为感激而无以回报,或者因为钱,随便因为什么,男女主人公在床上了结一切的方式即使不合理,也是合情的,合各种各样的情。

但是现在的一切,却依然显得那么蹊跷。

汗水就要把床泡烂了,房远航的肚皮和张力拉的肚皮在碰撞的一刹那因为水分充足发出“呱叽呱叽”的不和谐音,把他们正在做着的事情衬托得俗不可耐,甚至滑稽不堪。

张力拉简直要笑起来了,但她努力地忍住了,为了配合这种渗透着绝望感的氛围。

此时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因为不想为对面那些把望远镜终年放在阳台上的家伙们提供视觉服务。屋子里充满着淫秽的腥腐的气味。

其实那个窗帘有些透明,从里面望出去,阳光里影影绰绰的是奔跑不息的车与人,像皮影戏。透过这蓝色窗帘做的滤镜,人们忙碌得如此全神贯注和理由充足,那种充实与幸福,理直气壮得有些不真实感,像电影或者梦什么的。

张力拉始终保持着一种微笑。这种微笑莫名其妙。房远航很粗暴,他说,真想杀了你。张力拉傻乎乎地笑着,不仅仅是微笑了,而是大声地笑,笑得很难听,很淫荡。张力拉想,房远航是对的,他不是在做爱,而是在谋杀,把身体的某个部位设想成一把刀,刚刚打磨过的,闪着蓝光。然后,一下,一下,狠劲儿地插进张力拉的身体里,直到把她杀死。

而张力拉居然有快感,而且很强烈。她“嗷嗷”地叫着,用被房远航撕破了的睡裙抹着脸上的汗,可房远航的汗还是不时地滴下来,有一滴掉进眼睛里了,满含着盐分,非常不舒服。

这时候,张力拉才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睛的。她记得有谁讲过,千万不要相信那种接吻时仍然睁着眼睛的男人或者女人,而张力拉,在做着这件事情时居然是一直睁着眼睛的。张力拉想,这从某种程度上也恰恰说明了这个定理的正确性。

床的吱吱嘎嘎比张力拉那傻乎乎的笑声还要淫荡一百倍,房远航现在不仅有自己念咒般的“张力拉你真狠心”作为伴奏,而且有床的加油与喝彩,这个拉拉队颇具煽动性,于是他动作更加失了分寸地野蛮。

他甚至把张力拉拖到地板上。

张力拉开始感到痛苦了,把指甲掐进房远航的背,并且试图挣脱他,但房远航把她摁得死死的,一只手揪着她的头发,致使张力拉一动也不能动。

“我恨你!张力拉。”房远航说着在张力拉的背上用力地咬了一口,“你还能再找到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么?”

张力拉疼得尖叫起来,这种疼痛加深了她的快感。在快感之中,张力拉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说:“不能。”

其实爱与不爱的混账话在张力拉听来有些抽象,这个词与男女宽衣解带的破事儿显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没有这些破事儿它又显得那么飘忽不定不可捉摸难以把握。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房远航的手握着张力拉的脖子。张力拉怀疑他想把它扭断。

张力拉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太难了。

房远航已经有点失去控制了,他再一次说:“张力拉,我甚至愿意为你死。”

张力拉有点害怕,但是依然冷静地说:“我并不需要有人为我死。”

房远航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刀也不再闪着蓝光了。但他的愤怒有增无减,又徒有形式没有内容地动作了大半天,然后像倒了的墙壁一样地压在张力拉的身上。

房远航的身体很重,但同时又空若皮囊,张力拉的眼睛看到那些细若游丝的灵魂正离他远去。他终于连愤怒的力气与意识都没有了。

三四个小时后,这个在四十摄氏度的气温里跟张力拉在地板上你死我活地做爱的人与张力拉像亲密无间的热恋情人一样出现在海边,但这已经是故事的一个华而不实的结尾。在无数种结尾方式中,张力拉与房远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种,一个平和的句号,而不是暧昧的省略号,或残酷的感叹号之类。

那天的天气好得就跟假的似的,张力拉只在童话里看到这样好的天气。

突然间涨潮了。

此时,他们完全可以回到岸上去,但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一直是情人之间乐此不疲的游戏,他们喜欢使原本平淡朴素的情节充满传奇和诗意甚至花枝招展。于是——

张力拉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船说:“让他们把我们带回去吧。”

那条船非常庞大,被牵引机拉着向岸上开。房远航和张力拉招着手跑过去,冲着船里的人指手画脚地大喊,但船里的人一副漠然的样子,房远航只好抱起张力拉,企图让她从舱口爬进去。

但沙滩实在是太软了,不堪重负,举起张力拉的瞬间,房远航脚下就踩空了,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两人都摔倒了。

搁浅了的船放下的巨大的轮子收不住地往前滚,离张力拉充其量只有二十厘米。

上帝(也或者爱情什么的)有力而巨大的手臂推着房远航敏捷地做了一个滚翻,并顺势搡开了张力拉。

巨大的轮子从从容容地从房远航的肚子上碾了过去,张力拉清清楚楚地看到,突然而至的压力让房远航所有的鲜血势不可挡、豪放壮丽地从口中射出一股妖艳的红色喷泉,接着,张力拉的眼前和大脑一块儿被黑暗占领了。

等张力拉再一次看到那好得像童话一般的天气时,已经是隔着医院的玻璃窗了。

房远航在张力拉对他一字一字地说完不爱他之后的三四个小时,选择了替张力拉而死。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选择,在一瞬间是来不及选择的,只有本能。

房远航说:“张力拉,我甚至愿意为你死。”张力拉说:“可是我不需要有人为我死。”——在张力拉住院的几个月里,她耳边不时地响着这一句话,尽管她还活着,但精神还是一点一点坍塌了下来。

呵,这当然不是真的。

王尔德说,人生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一种是得到。它印证了叔本华的观点:人生的愿望得不到满足会痛苦,满足了就会觉得无聊。——这为所有爱情故事的结局设定了一个两难处境,得到与得不到、实现与不实现之间,成为惟一具有美感的点。爱情需要死亡,因为死亡的参与往往使爱情成为永远无法替代和超越的高峰体验,而用不着让柴米油烟的凡俗来遮盖住理想里的明艳。

——于是,自私的张力拉就想,要是那天房远航真的为自己死了呢?于是,她便在想象里完成了房远航极具戏剧色彩的悲壮死亡,并以此结束他们的爱情。

然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不过是房远航所讲述的一个故事。

房远航与张力拉在风景如画的海边强作欢颜地走着,不时故作轻松地说几句调侃的话。后来,房远航就讲起了那个故事,发生在他读书的学校里——一对男女,在海边玩,突然涨潮了。女孩子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船说:“让他们把我们带回去吧。”……

说完这个故事,房远航说:“我也可以这样为你而死。”

张力拉淡淡地笑了一笑说:“房远航,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分清生活和故事呢?”

房远航说:“这是真实发生的,不仅仅是个故事。”

张力拉漫不经心地笑了,摇摇头,没再讲话。

四个月后,房远航结婚了。

张力拉接到这个电话时只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个像样的音节。房远航说:“本来是要等你回心转意的……”张力拉“哦”了一声,说:“你不会是有愧疚感吧?”房远航说:“是你甩了我,六年的感情说断就断,我有什么好愧疚的。”张力拉又“哦”了一声,说:“也是,没有就好。”想了一想,又说:“你不会是因为赌气而结婚吧?”房远航笑了一下,好像是冷笑,继而说:“我的确说过非你不娶的话,可时过境迁,对现在的女朋友,我也是真心的。”张力拉虚伪地笑了几声,说:“那你们好好地过幸福生活吧,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房远航说:“我正要跟你讲这件事呢,以后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张力拉有点嘲弄地说:“是她不允许你打了吧?”房远航说:“我累了,只想一心一意地过平静的生活,好好待她。”张力拉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腿软得快撑不住身体了,就势滑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说:“好的。那就这样吧。”房远航说:“就这样吧。”有半秒钟,两个人都不说话,然后,张力拉就挂断了电话。

日子一天天过了下来,房远航果然不再打电话。张力拉现在对“海誓山盟”有了一点认识了,想起来先前的种种,也只是笑笑。倘若不是张力拉要到房远航所在的城市查论文资料,两个人的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世界上的事,往往有许多的“画蛇添足”,一不小心,就把一个小平衡打破了。

张力拉静静地呆在房远航的城市里。叠着房远航的脚印,她走过房远航的大学,走过大学附近的超市和书店,走过周围的饭店、茶馆与酒吧,这些曾发生过许多故事的地方如今自然物是人非,张力拉隐隐期待着的“偶遇”没有一点要发生的迹象。

房远航曾问过她“为什么分手”,这个男女之间的问题古老而通俗,但答案几乎总会远离事实的真相。张力拉当时没有给出一个回答,现在,她把这个无聊而无法绕开的问题从千头万绪里牵了出来,重新问了一下自己。为了不断逼近真相,许多被小虫子打上了窟窿甚至已化为尘土的人物和往事,重新有了模棱两可的血肉之身,那天,那天,和那天……无数她曾刻意忘记或者不经意间忘记的事件,或算不上事件的琐碎细节,丧心病狂地包抄围攻着张力拉,使她看到千疮百孔的自己和破旧不堪的灵魂。

“我甚至愿意为你死”。房远航在绝望之际,曾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来了个直抒胸臆的表白,这有些空洞的表白能够在怎么样的程度上落到实处呢?张力拉有点无聊地想着。

下午三点的机票,现在是上午九点四十分。张力拉坐在宾馆的圈椅里,终于用手机拨通了房远航的手机。电话通了,但没有人接。张力拉又拨了一遍,仍然没有人接。

张力拉有点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却在不自觉中松了一口气,开始打点行李。收拾妥当了,就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着一张张苦大仇深、涕泪滂沱的脸。

可是,手机却响了。房远航说:“对不起,刚才与她在一起,所以没有接电话。”张力拉情绪有些黯然,对这种躲躲闪闪难过起来,于是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只是问候一下。你们还好吧。”房远航模棱两可地答道:“还好。”然后又问:“你呢?有男朋友了么?”张力拉不自然地笑了,虚张声势地说:“有一大群呢。”沉默了一会儿,房远航问:“怎么想起来打我电话?”张力拉本想跟房远航见个面的,然而现在,忽然又感到没意义了,便自我解嘲地笑了一笑,说:“闲着无聊,翻电话号码本,看到你的电话,就打了。”房远航冷冷地笑了一下,说:“原来我的电话你还需要记在本子上呀。”张力拉顺着话答道:“呵,你以为你是谁?”房远航说:“也是。”

张力拉现在彻底明白“爱情”这个词了,一个人寂寂地上了飞机,在空中的两个小时里,她再一次想起了分手那天,并自私而冷酷地虚构了一个故事,那就是——房远航为她而死,一切戛然而止,从此,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他。

六年的日子好像什么也没留下,海誓山盟对于恋爱是不可或缺的,可一旦与分手时的那种决绝联系起来看,就显得非常滑稽,一种出卖了别人和被别人出卖的感觉并存着,所以,关于以前,的确是没什么好回忆的了。

回到学校,休息了两天,张力拉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一个打情骂俏的网友的约会,这约会一开始便把暧昧的含义涂遍和塞满所有的可能之处。

张力拉在去之前先留给了网友何大海洗澡的时间,她在电话里说:“半小时后我过去,你可不要衣衫不整啊。”

张力拉也没去车站接何大海,没给他宾至如归的感觉,只给了个宾馆的名字和房间的号码。几个数字在这个城市等待着何大海,何大海从这几个数字看过去,隐约地看到了点什么,恍恍惚惚地,拿不太准。不敢有所期待,却明明已经在期待了。

何大海可以在张力拉见到自己之前先洗个澡,这使他从容而安全。他可以一边洗澡一边猜测一下她的样子,将见而未见的时候,还有些悬念。

何大海涂着沐浴液时想,她来了会怎么样,是一个拥抱吗?就像在网上那样,亲昵而又心不在焉地称呼彼此为宝贝。一个朋友式的拥抱,并不排除别的暧昧的成分,是最好不过了,既跨越了陌生感,又使网上这么久的感情(如果那也可以叫做感情的话)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具体的现实的生活中来,他们就不是从零开始了。

何大海这样想的时候就在脑子里具体设计了一下步骤与细节:张力拉敲门的时候,他正坐在红木椅上喝一杯茶,他用平静而并不隔膜的声调说请进,但并不站起来,继续又喝了一口茶,微笑而略带审视地看着门口这个女孩子。这样的姿态将给他一种心理上的优势。张力拉走过来了,她可能会说几句套话,比如“来了”、“路上还好吧”之类,也可能像她在网上那样故作亲密虚张声势地用认真的口气说几句挑逗的话,比如“你怎么真的把衣服穿起来了呀”之类,也有可能什么也不说,把门推开、关上,然后就倚在门上,端详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看着何大海笑……这个时候,何大海缓缓地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就张开双臂。张力拉此时可能同样张开双臂像排练戏剧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迎上来,他们夸张而彼此并不当真地拥抱,其实心里是当了些真的,但样子却漫不经心;她也可能就站在那里,用微笑告诉他她并不拒绝,那么他就勇敢无畏毋庸置疑与拒绝地一直走到她面前去,靠着门,他们拥抱,说不准,还不仅仅是拥抱一下。当然,也可能……

水把泡沫冲下来。那个红彤彤的小家伙有些傻头傻脑地,这还不关它的事呢,至少今天还轮不到它出场。何大海一边想着一边就不自觉地笑了,不过也说不定。

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恋爱,经历了那么多的女人,这次大老远地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一次艳遇,艳遇是可以手到擒来的,太容易的事情就没什么做头了,明确无误地到了手的东西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好做,便是想方设法抛弃它——但何大海也不会拒绝艳遇,很显然不会。

张力拉敲门时何大海正在穿裤子,一切远比何大海设想得平淡多了。她静静地等在门外,在何大海把门拉开时一闪身就进来了,然后就走到椅子旁坐下了,他们的身体一点接触也没有。

“哦,哦,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张力拉看着正在擦头发的何大海笑了。何大海对自己的样子是有信心的,因而故意装成不解的神情说:“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等着张力拉夸他几句,但是张力拉却说:“是呀,有一点。——喏,我也不是美女。”她这样说,很有要扯平的意思。

窗帘被拉上了,整个房间显得极不真实,像长长的午后长长的梦。

两个人一时都没话了,也并不积极地找话说。何大海斜倚在床边,张力拉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有点家常感,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家常感,因为包围着他们的空气里有一种新鲜陌生因而激动人心的东西,使他们血液的流速与平静的表情并不一致。多多少少总会发生点事情的,可会发生些什么,又怎么发生,这个悬念正一步一步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何大海挪了一挪身体,拍拍身边的位置说:“过来,坐得近一些好吗?”

张力拉努力地不表示出戒备,天真而无辜地笑笑,起身“哗”地拉开了窗帘,指着窗外的一片莺歌燕舞说:“大好春光,我们怎么能锁在春闺里啊。”

何大海踱过来,站在张力拉的身后,往窗外看。张力拉听得到他呼吸的声音,感觉得到又湿又暖的气流微微地撞着自己的后脖颈。她正要转过头来,却被何大海从后面抱住了。何大海一边把下巴抵在张力拉的头顶,一边伸手把窗帘重新拉上了。

近半年没有被抱着了,张力拉感觉到温暖而舒服,一时非常软弱,几乎就要积极主动地投怀送抱了,却忽然强硬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来:“这么早,我们还是去酒吧吃点东西喝点酒吧。”

张力拉酒喝多了。

洗手间在二楼,张力拉挣扎着尽量装成坦然自若。

她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何大海正坐在吧台上与小吧女调情。何大海总是会跟他碰上的任何一个不算难看的姑娘调情,而且颇有造诣,是一种冷色调的欲擒故纵的手法。漂亮的小吧女用她懒洋洋的姿势放下酒杯,要捏何大海的鼻子,何大海在半空里握住了这只软绵绵的手,说:“你调戏我可以,但不能调戏我的鼻子……”——就是此时此刻,张力拉从楼梯上磕磕绊绊滚了下来,动作一点也不流畅,毫无美感。

当张力拉右手打着石膏缠着绷带与何大海不屈不挠地再一次回到酒吧时,已经过了午夜。那个已经对何大海有点意思了的小吧女半真半假地嫉妒着张力拉,为无聊的夜晚加了些微妙的情绪和内容。至少在右胳膊完全好了之前不能再摔断左胳膊,在这种清醒的意识下,张力拉不免扫了这小吧女的兴,没有再喝一滴酒。

从酒吧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有一点曲终人散的凄凉,表明张力拉还没有全醉,但也不是很清醒,这种状态比较适合感伤一下。

有一个小饭馆是通宵开着的,会做好吃的野兔肉,之所以好吃也许是因为午夜或者凌晨的野兔肉与其他时间的本来就不同。有一次,张力拉白天路过,一时兴起想看一下饭馆在阳光里的样子,但转来转去找不到它。第二天的晚上,它又原模原样地在那里亮着灯,空旷旷的没有顾客。

吃完野兔肉,张力拉和何大海像走出聊斋的鬼一样游荡在街上。

张力拉说:“我困了,回去吧。”

何大海说:“我讨厌回去。我讨厌一个人睡觉。”

何大海把他的右手放在张力拉的手上,握了一握。这个动作他已经运用得很娴熟了,轻轻地,但也不是信心不足小心翼翼的那种轻,而是深思熟虑却又漫不经心的那种轻。

何大海只是试探,只是按着他的程序在勾引着看起来有点寂寞的张力拉,他看到张力拉并没有拒绝。于是他说:“跟我回宾馆去吧!”

张力拉说:“好的。”她甚至连犹豫都没有。比一个人吃饭更为寂寞的是一个人睡觉,有些事情好像永远不会习惯似的,张力拉讨厌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与茫茫白天。

何大海忽然有点拿不准了。他说这句话原本并没有指望张力拉今天就去的,他只是想传达一下自己的意思,通常情况下,是要被回绝掉的,尽管有时这种回绝只是做做样子。这样一来,他有点没准备,又看张力拉的神色,不是开玩笑。何大海甚至愣了一愣,才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张力拉迷迷糊糊地接了一个电话,居然是爸爸。爸爸问:“你在做什么?”张力拉咕咕哝哝地说:“睡觉。昨天看书看得太晚。现在几点了?”她头昏昏沉沉,缠着绷带的手也隐隐作疼。看了看身边已经醒过来正向着她微笑的何大海,她一时有些忡怔。爸爸说:“下午五点啦。快起来快起来,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了。”

张力拉倏地坐了起来:“你从家里开车过来了?”那边有些得意地回答道:“是啊,起了个大早。还不下来接老爸。”张力拉定了一定神,说:“这样吧,你不如到一个宾馆来,我帮你订一个房间,我们在那里聊天不是更好。况且,你开车也开得累了。”爸爸说:“我先接了你,再一块儿去宾馆不是更好?”张力拉只得说:“可我现在就在宾馆里。”爸爸傻傻地问:“是不是你妈妈提前走漏了风声,你知道我要来?”张力拉起先想顺水推舟,再一想,万一妈妈那边怀疑起来,更加不好交代,于是说:“不是。有一个同学来,反正是出公差,订了房间,让我过来陪她聊天……总之你不要再多说了,直接过来就是。”

张力拉说完地址,马上跳下床穿衣服,草草地收拾了。何大海却安静地坐在床上,从容地抽着一支烟,一边看着匆忙的张力拉。

张力拉一只手没办法卡头发,何大海熟练而轻巧地帮她弄好,且就势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就在这张床上等你,你会回来么?”张力拉摇了摇头,说:“不会。你走吧。我不送你了。”何大海说:“我明天中午走。如果不为难,就再过来好吗?”张力拉抚了一下何大海的头发,声音很轻然而很肯定地说:“我不会来了。”

在张力拉往外走的时候,何大海又问了一句:“以后还可以来见你吗?”

张力拉漫不经心地说:“再说吧。”

吃过晚饭,喝了些酒,回到宾馆里,张力拉与老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老爸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气氛一下子就急转直下了。

张力拉面无表情地说:“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的。看看你和妈妈,就知道结婚有多么无聊了。”老爸吃了一小惊,坐正了身子说:“我和你妈妈不是很好么?多少人羡慕着呢。”张力拉说:“别人总不会比我更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样的吧。你倒说说看,你有没有真正地尊敬过她,且不说爱她了。”老爸对张力拉的回答真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依你看,我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靠的又是什么呢?”张力拉避开了话题,没头没脑地说:“总之每个人到头来最爱的都是自己,非得用婚姻捆在一起,挺没劲的。”老爸换了个姿势,尽力用平和的语气说:“那房远航怎么样?跟人家恋爱六七年,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啦?”张力拉低着头,半晌说:“我的事情你不要管。”老爸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一字千钧地说道:“你今天肯明明白白地说,你的事情从此不再用我来管,我如果再过问你一句,是我不对。”张力拉忍了一忍,终于没有成功地缄口,接道:“父母爱孩子即使是真爱,也往往是有条件的。尤其是做爸爸的,孩子做得好了,就爱他;做得不好,就不爱,或者爱得少一些。你总是要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样怎么样,你有没有问过我,自己想怎么样?”老爸有些颓唐了,疲累地倚到了床头上,盯着电视屏幕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说:“好吧,力拉,今天是两千零二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再过二十年,如果你老爸还活着,我们还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聊天,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你记住这些话,到时候再告诉我你怎么想。”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如何也收不了场了,满屋子都是伤感。张力拉有点恨自己,不管怎么说,老爸兴冲冲地大老远跑过来看自己,总该让他高高兴兴地走。

老爸潦草地挥了一下手,说:“你走吧,我要睡了。”张力拉想努力地挽回一点,于是说:“我在这里睡吧。”老爸又挥了挥手,说:“你走吧。”张力拉脾气也是倔的,于是说:“也好,你呼噜那么响,留下来我也睡不着。”边说着,边拿着包起了身。

老爸忽然又说:“你等一下。你妈让我给你一些钱。”张力拉说:“我有。”老爸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沓钱,往张力拉手上递。张力拉非常坚持,不肯接。

老爸踱到窗前,拉开一扇窗户,说:“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从这里扔出去。”

张力拉当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做爸爸的,既然话已出口,怎么能够随便收回去,只能由张力拉妥协,于是她赶忙接着了。

把钱放进包里,张力拉走出了房间。她知道爸爸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背影,但硬了硬心肠,最终没回头。

一上了出租车,张力拉的眼泪便奔了出来。她也顾不得司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自己,顾自哭湿了几张纸巾。

回到住处,躺在床上,张力拉心里怅怅地,想来想去,怕老爸被自己气坏了身体,却又拉不下面子给他打电话。于是,拐弯抹角地打给了妈妈。

妈妈一下子听出张力拉鼻子不太对劲,她说:“你感冒了么?”张力拉说:“没有。哭成这样子了。”妈妈惊道:“出了什么事?”张力拉说:“跟老爸吵架了。”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妈妈说:“你们爷儿俩也真是逗,几个月不见了,你老爸在家天天惦念着你,见了面才几个小时,居然就忙着吵架。——到底为了什么事?”张力拉说谎道:“不知不觉就吵起来了,忘了因为什么。我是向你求救的,你要不打个电话哄哄他,他一个人,真怕气坏了身体。”妈妈笑道:“你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哄他?”张力拉撒娇地说:“他把我赶走的,我才不主动跟他套近乎,那样多没面子呀。”妈妈说:“父女俩,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再说啦,他赶你走你就走呀,你赖在那里,他反而会高兴的。”张力拉“哼”了一声,说:“我才没那么死皮赖脸。”妈妈说:“你可以现在就打车回去,敲敲门,等他开了,你就嘻嘻一笑说,爸,我又回来了!——他肯定会高兴的。”张力拉说:“我才不回去。真是的,让你帮我一个忙你也这样推三阻四的。”妈妈赶忙说:“好的好的,我就给他打个电话好了。”

过了几分钟,妈妈便把电话打过来,笑着说:“力拉呀,我没有完成任务,你老爸把手机关掉了,估计真是气坏了。”

张力拉顿了一顿,说:“算啦算啦,我还是回去吧。”

张力拉打车回了宾馆,敲了老半天门,终于开了。

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张力拉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面目,她便从张力拉面前一飘飘了出去……

张力拉与老爸分别睡下,一夜无话。

等到寒假,有一天,张力拉与老爸一块儿在温泉里游泳,老爸忽然说:“力拉,那天……”

张力拉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作了个“嘘”的动作,微笑地摇了摇头,就跳进水里去了。

等到张力拉游了一圈回来,老爸还站在原地,神情茫然。

张力拉把头从水面探出来,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老爸,我一如继往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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