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姨家的风流韵事

2005-04-29 00:44:03徐晓东
西湖 2005年8期
关键词:表姐表哥

徐晓东

莲姨在她三十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婚,因为菜里的肉太少了;莲姨如今六十多岁了,却第二次离了婚,因为菜里的肉那样多,以至于她再也吃不到曾经那个丈夫像捡芝麻一样捡出来放进她嘴里的肉——那么好吃的肉。

周围的人都对莲姨的第二次离婚感到突然和费解得难以接受,八十多的外婆歇斯底里地骂她老糊涂了,骂得我们哭笑不得,不知她们谁更老谁更糊涂。

其实莲姨早就无数次地怀旧了,只是在她六十岁的这一天,她再也没有力量去抵御“回忆”这件甜蜜又痛苦的事情,这种微疼的幸福占据了她整个意识,曾经的幸福有多少,如今的失落就有多少,使她对眼前的一切——她曾渴念并尽情享受了三十年的生活——视若尘芥。

莲姨对我说,生活说到底就两种,一种是肉很少,但每一块肉都是你的,由一个心爱的人心疼地看你吃下去;另一种就是肉很多,随便你吃多少,没有人会在意。——莲姨满面玄机地说着这个朴素得没有一点滋味古老得有十万八千年的道理,我不恭敬地说,不对,应该是三种,你贪得无厌把两种生活都尝试了一遍——这一种才叫最好呢。莲姨看不出我的戏谑,一本正经地说,不管肉少肉多,只有那个真心疼你的人是真的。她的白头发闪闪发着光,在沧桑的皱纹里溢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憧憬,让我觉着再嘲弄的话就有点残忍了。

“听说,莲子家的乐山被拘留了……”这一句话抛砖引玉地带来了一个愉快的夏天的晚上,那就且先说说这个被拘留的乐山吧。

乐山是莲姨的儿子我的表哥。六十岁离婚的莲姨在乘凉人们的唇缝齿边进出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正是兴头上,却被表哥取而代之,人们兴奋地换了开场白。但他们在活泼地谈论一番之后却并不忘回到莲姨身上,水到渠成地看出了两件事情的因果,教子不严母之过嘛,上梁不正下梁歪嘛,故事现在变得有头有尾,丰富而极有教化意义了。莲姨的美貌与幸福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得罪了那么多老老实实生活着的人,你看他们的牙齿,在月亮的照耀下闪着光,一下一下地咀嚼着莲姨的风流史,带着无与伦比的道德上的优越感,他们终于从循规蹈矩的生活里得到了补偿,靠着这种补偿,就可以有根有据充满理由地继续他们毫无亮色的日子了。

把表哥的这件事称作“风流韵事”,是有点危言耸听哗众取宠的,其实很小的一件事,接了个吻而已,几句话就可以讲完了。

这一天,表哥与同学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被请去画宣传画,画完了就一块儿喝酒。他们坐的地方正可以看到艺校的女生宿舍,大晌午里,敞着窗子睡午觉的女生千姿百态。喝得很不少了,就有人说,有谁敢从窗子爬进去把丰乳肥臀看个够?拿一件信物作证明。谁不敢谁买单。买单当然是小事,失了面子就不好了。于是大家一个比一个更无耻和更无所畏惧。

张三很快地爬进去,蹑手蹑脚地拿了支口红出来,很安全,没被发现。他用刻意漫不经心的笑掩饰着长短不齐的心跳。

李四手脚更利索,一会儿功夫就提了件粉色的内衣黑色镂空的小内裤大摇大摆地走回来了。像刚打了个大仗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连个子都高了几厘米。

王五、赵六也各有精彩的表现。

现在,几双眼睛都看着我的表哥龙乐山了。这眼光里意思很明显,那就是——龙乐山,今天你买单买定了。

表哥一开始是做了输的准备的,这会儿,正从钱包里往外掏着钱。一不经意间,就读到了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眼光,早不是游戏的成分了,分明有居高临下的不屑和成竹在胸的嘲弄。这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他们几个人又来了个颇为默契的对视,共同的冒险行为使他们成为心照不宣的同盟,表哥龙乐山被排斥在外,成为一个另类了,原本融融乐乐的氛围现在已经有点壁垒分明了,大家依然带了笑,却是貌合神离的。表哥在拿钱的过程中完全地领会了这眼光的含义,敏感与纤细使他对这一切的解读滴水不漏。——几秒钟后,表哥把拿出来的钱重塞回了钱包,然后就往女生宿舍去了。

有三个女生在午休,睡得可真沉,其中一个挂下了一串涎水,一个打着鼾,一个因为头发披下来,暂时看不清脸。

表哥环视了一下,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小巧的背包上,包口的拉链挂着一个漂亮而别致的十字绣。表哥把它从挂钩上拿下来,正想取那个小十字绣作为他来过的证明,被头发遮住脸的女生翻了个身,惊了表哥一大跳,动作就定格了,眼睛紧张地跟随着这翻身的女生,呼吸也停止了。表哥这一看不要紧,就看出事情来了。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人儿。表哥身在美院,画的美女多了,也算得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但这一个,却完全够得上“水”啊“云”啊的。表哥究竟看了多久只有天知道,反正是忘情了。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也忘记了他是谁,忘记了这是哪里。总之一句话,他着了魔了。就在这半梦半醒的忡怔中,表哥走到了床的近旁,俯下了身,轻轻地,温柔地,小心翼翼地亲吻了这个女孩子。——完全是情不自禁,上帝可以理直气壮地作证。

然后就是结果了:女孩子被惊醒,然后尖叫,然后表哥被七手八脚地捉住,当时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背包,里面装着一个女孩的手机与钱包。

入室盗窃以及耍流氓,明摆着的事实了。

刚刚听了表哥如此浪漫唯美弱智且滑稽的事,我笑得肚子都痛了。表姐没好气地说,你别没心没肺了。这个多情且愚蠢的表姐龙乐水,此时正陷入又一次不期而遇的爱情而不可自拔,看谁都不顺她的眼了。

表姐乐水是在一次婚宴上认识羊凡的,当时我也在场。新娘和新郎还没有到,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光头爸爸带着一个光头儿子,爸爸叫羊凡,儿子叫羊不凡。有人拿来婚礼巧克力给他吃,四岁的羊不凡一边打开包装的袋子,一边若有所思,神情庄严而迷惘,像爱因斯坦面对他的方程式。但他到底没有为自己的问题找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于是拽一下羊凡的手臂,小声地问,爸爸,你跟妈妈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请我吃巧克力?——这真是一个天才的问题。

羊凡看羊不凡的眼光就像伟大的艺术家端详他最伟大的作品,羊凡讲起羊不凡的口气,就如同初恋的男孩讲起令他心驰神往的女友,听着似乎漫不经心,轻描淡写,但炫耀的意味又毫不掩饰地弥漫于词句之间,有敝帚自珍的褊狭。羊凡极具鼓动性地怂恿羊不凡——来,让这些女孩子们再难为情一次!羊不凡扫视了一下我们,很不以为然地说,这次算啦!我们被他大将手下留情的风度与神态逗得大笑不止,在我们的前仰后合中羊凡讲起羊不凡的轶事。

有一次,羊凡一家请邻居一家吃晚饭,邻居家的女儿与羊不凡一般大小,两人十分要好,羊不凡有意无意地就有点自我表现的欲望,羊凡称之为早慧。吃到兴头上,羊不凡忽然从餐桌上蹿出去,站到屋子的中央,大声地说,我要让你们难为情一次!五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羊不凡发完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宣言,就忽啦啦脱掉了自己的裤子,赤条条站在那里。还没待四个大人回过神来,邻居家的小女孩早已蹿到羊不凡的身边,尖着嗓子说——我也让你们难为情一次!

羊凡一看便知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老婆正在北京读研究生,天高皇帝远,使得羊凡的自由一下子无边无际起来,当然啦,你我都心照不宣,这自由,主要是在那个方面。

在这个宴会上,羊凡就与表姐乐水勾搭上了。他们的经验并不对等,只要羊凡成心,多情而愚蠢的表姐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表姐在劫难逃。

新娘新郎敬完了酒,有人要退了,于是彼此流于形式地互相留着通信方式,这张写满地址与电话的纸很可能一转眼就出现在垃圾筒里,但此时,大家都很无辜地认真地写着。羊凡本是给人名片的,谁都给了,就单留下了表姐。表姐拿她那赤裸裸的眼睛看过去时,羊凡就低声地不无暧昧地说,等一下,我写给你,名片没了。然后拿出一枝钢笔,但画了半天都写不清,打开来看,笔管里满满的墨水。羊凡并不看表姐那迷迷离离的脸,只冲她做着鬼脸,说,你看你看,这钢笔跟我似的,一肚子的东西就是吐不出来。再不吐就没机会了。说完又用充满柔情的眼神盯着表姐看,表姐大约听出这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再看羊凡,希望得到确认,但他的目光却躲着,样子与先前相仿,轻松的,不羁的,有点坏坏的骄傲。表姐龙乐水疑疑惑惑地,但还不算太傻,本能地用她的骄傲回敬着,装作没听见,一脸的漫不经心。

只看到这里,我就知道他们两人的故事不会到此为止的,才刚刚序了个幕。后来,表姐的眼神告诉我希望我先走,我就善解人意地先离开了,所以后面还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是一个遗憾的空缺,只能让我凭想象和经验来补齐。

我走出去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幸灾乐祸着,因为此时的表姐已经与那个我深恶痛绝的医生领了结婚证,没几天的事。事情怎么收场于是就有些悬念了,有了悬念就有看头了。

还是先花点时间讲讲这个医生吧。

医生名字叫彭维深,起先是在追求我的,但在一次送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了我的表姐乐水,居然看愣了神,失了态,以后有事没事就借口来坐坐。虽然我早巴不得甩了他,但一旦他先出了手,我那点女孩子的虚荣是被他伤得一点也不剩了。所以,当表姐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一直是给她泼着冷水的。

我之所以不住在学校而住在表姐那儿也实在是有使命在身的,说白了,莲姨怕表姐一个人住环境太方便,把持不好就乱了方寸(悄悄地说一个我的猜测:表姐当初就是莲姨乱了方寸的产物,据说莲姨结婚六个多月就生下了她)。其实表姐不属于那种标准的美人,只是骨子里都透着风情,一举手一投足,是有些勾魂摄魄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学是学不来的,她看人的眼睛,总是赤裸裸的。所谓气质就是这一种自然吧,不遮掩,不怯场,坦坦荡荡却又空空洞洞。

我知道表姐有些烦我了。不仅因为我总是说医生的坏话,挑拨离间,主要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萨特所描绘的地狱就是把一个人置于别人的眼光下生活,爱至深处的表姐此刻就有了这种地狱般的感觉。我其实并不想真的做什么道德卫士,就算她怎么着了我也肯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我不行,装糊涂的本事还是一流的。我之所以如此不识趣地继续住在这里,一方面因为贪图这里比学校更舒服的环境;另一方面,也存了些恶作剧的心理,偏偏让这两个人急,急死他们!

可后来还是我先受不了了。没过多久,两个人就爱来如山倒了,如火如荼的化学反应已经有了最适宜的温度,完全可以让他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至于碍手碍脚的我,就更可以不见了。我之所以说表姐愚蠢是有理由的,比如说,医生哪一天晚上手术回来,深更半夜,她居然会睡眼惺忪地起来给他煎蛋,医生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做呀,她在家里明明是小姐做惯了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拣,一转脸,就显出那天生的丫环命来了,贱死了。男人最不经惯,一惯就坏,等着看吧。凌晨两三点,从厨房里飘出油烟与蛋香,让我的扁扁的胃委屈得不行,只有骂她蠢才能够稍微解解我的恨意。

再比如说,表姐过生日时,彭维深送了一盆百合花。从此以后,表姐龙乐水每天就有事情做了,她甚至跑到莱市场上去买来生鸡蛋,小心翼翼地敲碎,洒进花盆。她不仅用鸡蛋喂养着医生,而且用鸡蛋喂养着医生送来的花。花放在窗台上,在大夏天里,一会儿就变了味道,招来无数的苍蝇,嗡嗡地吵着。我看着这些少男少女的把戏,悲天悯人地想,恋爱绝对是一种病,世界上最滑稽的病。然而在表姐的精心照料下,花却一天天萎靡,一天天憔悴,直至死掉,表姐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只会心疼和沮丧。百合已经完完全全地死掉了,表姐还把它丑陋的尸体横陈在窗台上哀悼了好几天。在我的恶言恶语中,她终于决心把它扔掉了,但在这之前,还追根究底地挖开了它的根,天,这群令人恶心的罪魁祸首——白花花的一窝蛆虫,翻来绞去,生机无限。而百合的根,已经腐烂了。我半真半假嬉皮笑脸地说,看吧看吧,龙乐水,过分地宠爱和呵护只会加快让你失去心爱的东西,这是百合给你的忧伤的启示。记住吧。

有一天早上,天还不亮,我起身上厕所,一推门,表姐居然在里面,在洗着什么东西。见我来,她吃了一惊,神情尴尬而慌乱,匆匆地用身体挡住了洗着的东西。我本睡得稀里糊涂的,并没太在意,她这样一来,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探下身,从浴盆里捞起那块带着血渍的床单,毫无人情味地说,羞死了呀,龙乐水!

那天,我就决定离开表姐的房子了。一来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莲姨最后会怪罪于我,赶紧躲开就不关我的事了;二来既然事已至此,就随他们去好了,做眼中钉挺没意思的。

又过了些日子,医生彭维深与表姐龙乐水就领了结婚证。

从结婚登记处走出来不到一个星期,表姐龙乐水却陷入了与羊凡不期而遇的爱情,不可自拔。

其实一进门我就都知道了,你看表姐的脖子,红一块紫一块的,那些印子如此不知羞耻地在招摇着,暴露了她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表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唉,我嗓子不舒服,看把脖子捏成了这样。她以为表演得很自然了。我不动声色地说,是别人用嘴唇和舌头帮你捏的吧,龙乐水。表姐打了我一巴掌,默认了,一边用丝巾围起那罪恶的脖子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小小年纪,坏得跟鬼似的。我说,他也够狠的,不怕医生揍你?表姐的脸刷地红了,心虚地说,你怎么知道是他?我笑着摇了摇头。

表姐与我绝对是两种人。她居然会相信爱情,并且从不躲闪。我虽也衣食无忧,但所谓情感的表面已经被没有激情或者激情过频的日子磨出了茧,被我看到的泡沫一般大同小异的悲欢离合磨出了茧。这茧结结实实地包了一层在外面,使任何人任何事都轻易触摸不到它更勿谈交融或者伤害。这样我才有安全感,我才足够从容地生活着,虽然它同时给我阻碍,令人难以有新鲜的感动,麻木,冷漠。但安全对我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见鬼去。我早已经无法恋爱,找不到那种脸红心跳的毛茸茸活泼泼鲜嫩嫩的感情,不能够故作天真或虔心感动地说那些别人看了要多无聊有多无聊的废话傻话——即使能够也免不了会带上疲惫而无聊的尘埃——而倘若不能够,那还能算得上恋爱么?要是有一个人确实能够让我神魂颠倒一次该多好,我愿意天天为他系鞋带。但我是多么自恋呀,太爱自己了,爱得没法再爱别人了。在这一点上,我对表姐是既不屑、鄙夷,又惊讶、佩服,因为很显然——她总是玩真的。

表姐自从见了羊凡以后,就试图以钢铁的外壳包裹着豆芽般娇弱的不见阳光的心,她自以为是无坚不摧,实际上不堪一击。羊凡是懂得吊人胃口的,分别的时候还给了表姐相当充分的暗示,足以挑逗起表姐期待的心,却又若无其事地把她忘记了一个星期。表姐在感情的战场上实在是一只小雏鸟,她心里轻而易举地被羊凡埋进了蘩密的种子,几天就长成一片荒芜。当一个星期后羊凡在表姐几乎要放弃了念想的时候拨响了她的电话,表姐接电话的手都微微地颤抖了,我猜想那个声音,足以让她心跳加速,血液倒流。

羊凡的电话仿佛意料之中,却又那么始料未及,以至于令她有些手足无措了。表姐虽是有着直感与期待,另一方面,她又清晰地划定了想象与现实的距离,羊凡是四岁孩子的父亲,表姐自己也已经与医生结婚,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但现在,现实居然以想象的姿态进入了她的生活,带着极度非理性的梦幻色彩。表姐听到羊凡以他低沉而性感的声音说着话,她想着自己应该按照游戏规则拒绝他,但实际上她已经在说“好的”。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像生了一场大病,像打了一场败仗,她的理智败于她的多情与愚蠢,败得溃不成军。放下电话良久,表姐龙乐水看到梳妆镜中绯红的脸,更加赤裸裸的眼睛,感觉着撞击般的猛烈的心跳,从指尖发出的寒冷的战栗,她不再抵赖承认她一直是多么期望着这个电话,在电话打来之前的日子里她焦灼,烦躁,坐立不安;而电话一旦响起,哪怕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继续她的矜持,她怕一旦拒绝,一切都将万劫不复。于是她再一次自言自语地说,好的。好的。

后来的事实将证明我的预言,表姐所深信的所谓爱情对于羊凡而言不过是无数次纯粹的技术性操作中的一次,即使有激情垫底,这激情的对象也是日日常新的。但表姐疯了,她要跟医生离婚,在还没有举行婚礼的时候,她就要离婚了。

可怜的彭维深。可怜的表姐。

从莲姨离婚,到表哥被拘留,再到表姐离婚,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不到一个月,就把夏天的温度吵到了最高。

导致表姐下定决心离婚的,除了莲姨的离婚,更主要的是羊凡的离婚。据我推测那是他太太提出来的,因为羊凡这样的人,最是那种喜新不厌旧的,外面彩旗飘飘了,家里依然可以红旗不倒。而表姐却坚信羊凡是为了她,为了她龙乐水才置几年的夫妻情分于不顾的。恋爱中的女人啊,绝对不比一只母猴子的智商高。自以为是的所谓爱情像一层不透明的面纱把丑恶遮得严严实实,可以使她对许多东西视而不见。一辈子的欺骗就是真诚,但这面纱却总有被撕破的时候,我真担心到那时,空气里飘浮的尘埃让表姐没法畅快地呼吸,它会迅速地滋长蔓延,及至把表姐最后的关于爱情的理想吞噬掉。

羊凡就像貂熊,据说东北森林中的貂熊发现了小动物就在其周围用尿撒成一个大圆圈,结果被围在其中的小动物如着了魔一般,甚至拼出全力也冲不出去。更令人惊讶的是,当貂熊在圈中美食小动物时,就是狼、豹、虎等凶猛的野兽也不敢踏入这尿撒的包围圈。于是我说羊凡也有着貂熊一般的伎俩。你看,现在的表姐,一向无忧无虑的龙乐水,就成了那大圆圈里的小动物,她注定冲不出去了。

我居然有点同情医生彭维深了。他的头发几天就长长得邋遢了起来,此时他倚着门框,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生怕表姐砰的一声把他拒之门外。他像一只落水狗在拼命地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说,只要你对我好一点点,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我拿不准现在的彭维深是真的爱上了表姐,还是一种不甘心,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他在锲而不舍地争取着,哪怕为此损失一些些尊严。

始乱终弃的表姐用冷得可以结出冰坨子的声音说,彭维深你听着,我不用你为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跟我离婚,只要你不要再来找我,只要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听着表姐如此不念旧情的快刀斩乱麻的话,我真怀疑此前他们那段我曾目睹的故事只是一出拙劣杜撰的纯情剧,它那样地脱离面目驳杂的生活,像一个试管婴儿;它那么脆弱,还没开始它的生命,就死掉了。

我后来受表姐之托,找彭维深谈了一次话。是个非常差的酒吧,正该是热闹的时候,却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屋子的桌椅都成了挤眉弄眼的听众,从洗手间散发出一种不愉快的气味,还有蚊子,趁火打劫地嗡嗡叫着。我说,你还是算了吧。彭维深说,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点不如他了。果然是不甘心呀。我笑了,懒洋洋地说,其实你就别钻牛角尖了,你也知道,这不是如他不如他的事。彭维深说,房子装修好了,家俱买齐了,同事和亲友都知道了,连酒店都订好了,我真是连死了的心都有。我幸灾乐祸地说,房子嘛,换个人住就得了——归根到底还不是舍不得你那小面子了?彭维深低头闷闷地喝起酒来。我不无挑逗地火上浇油地说,谁让你当初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了?在昏乎乎的灯光下,我甚至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抛了个媚眼。我有时就这么无聊透顶,明明自己不想要的,却也要争那一点虚荣,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后悔才愉快。彭维深并没有调情的心情,对我的热度也过去了,只恹恹地说,我怕了你们了。悲伤和苦闷使他看起来可爱了很多。我说,反正现在明摆着的事实是龙乐水已经移情别恋了,你要有骨气,就找个比她好的嘛,别婆婆妈妈了。语气亲切而同仇敌忾,明显跟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这也是战略意义上的,我的目的此时就是让他放表姐一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彭维深到底跟表姐龙乐水离婚了。

在交涉表姐与彭维深的事情的过程中,莲姨与彭维深的父亲频繁地接触着。——

说到这里,我知道你已经怎么想了,不要怕,说出来,事实正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子,通俗透顶也滑稽透顶——

我亲眼看到彭维深的父亲为莲姨誊写的电话号码簿,蝇头小楷,分为亲戚、朋友、业务往来、生活服务等等几个栏目,加上了索引与目录,精致得像艺术品。我还亲眼看到莲姨满脸妩媚地接电话,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烦不烦呀。光是说我,你也要记得啊,每天一杯牛奶,不许说谎呀……当然是嗔责的语气,不无矫情的。更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天早晨,我骑车路过广场,居然看到莲姨与一个瘦高的男人在晨练,她穿了一件有些俗气的粉红的衫子,正在换一条裙子。她是这样换的:先把裙子在裤子的外面套上去,然后左扭扭右扭扭地就把里面的裤子褪了下来。那动作有趣极了,看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换上了裙子,莲姨开始与那个男人跳舞了,是一曲极抒情的华尔兹。莲姨的白头发闪闪发光,满是沧桑皱纹的脸在晨风里再一次溢出了二十岁少女般的憧憬。我猜,这瘦高的男人就是表姐所说的彭维深的父亲了。

到现在为止,表哥已经从派出所里出来了,接着说说他的风流韵事。

那个被他吻的女孩子叫楚小路,生长于一个乱得不能再乱的家庭,贫穷、饥饿、孤独、争吵、纠纷、鄙夷使她无法停留于生活明媚的表层,她是个野孩子,一切规矩都弃如蔽屣,一个人的生活虽然艰辛而荒诞,却也让她有不用对任何人负责的自由,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用担心伤了妈妈的心,妈妈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和她腐烂低贱的生活;她有自己的人生信条而用不着听爸爸饶舌,泡在酒精里的爸爸在向妈妈开了一枪而未打中之后就被那颗打飞了的子弹击中了灵魂,他已经是完全意义上死了的人。

楚小路在睡梦里被我的表哥龙乐山的一吻惊醒之后,发出了本能的尖叫,但在睁开眼的一刹那,她就有点后悔了,等看到表哥无所适从地乖乖等在那里然后被带走时,楚小路就完全后悔了,她甚至小声地说了句,算了吧。但大家惊恐与愤怒的唧唧喳喳把这声算了吧淹没得一点也没剩。所以表哥还是被带走了。楚小路之所以没大声地说,是因为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而且她分明被人稀里糊涂地吻了一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如果太无所谓了好像总有点那个,在这方面,她本来名声就不太好了。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多一些故事的。

他也是活该!楚小路在心里这样说了一句,就继续爬到床上睡了。可她怎么都睡不着,宿舍里吵得厉害,大家惊魂未定,小题大做地兴奋着。表哥的镜头此时就在楚小路的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再回放了一遍,又回放了一遍。然后,楚小路就爬起了床,从衣橱里找出了一件斜肩的裙子穿上了,洗脸,化妆,走出门去。

我的表哥与楚小路在派出所里互相对视了半天,忽然就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楚小路听表哥讲述了事情的缘起与经过,然后又笑了一回,临走时把她背包上的那个十字绣解了下来,拉过表哥的手,放了上去。

这一下,还真有点风流韵事的意思了。

夏天已经显出颓败的样子来了。

莲姨一家人那躁动不安的灵魂也随着气温慢慢的下降而渐渐平静。我开始读博士,马上就要开学了,终于要远离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远离这些温情往事与流言蜚语,心里一时还有点怅然若失。

离开的头一天,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整天。我所看到的最后几幅画面是这样的:表哥正在以楚小路为模特画一幅画,莲姨正跟彭维深的爸爸在下跳棋,表姐龙乐水正与羊凡在吵架。

印象最深的当然是最后一个场景。表姐的眼睛已经肿得有些丑陋了,她披散着头发,站在乱得一塌糊涂的屋子中间,像站在一个荒凉的岛上,孤独而绝望。羊凡拼命地在我面前掩饰着他们正在吵架的事实,他甚至露出了颇有魅力的微笑,我有点佩服他了。我只停留了一分钟就离开了,走时甚至恶毒地说了一句,你们继续。吵架被人打断总是件不愉快的事,他们还是接着吵吧。

再后来的事就不属于我亲眼所见了,耳闻的大致情况是这样:羊凡在与表姐离婚不久就另觅新欢了,多情而愚蠢的表姐努力争取然而毫无进展,如今已形同陌路。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杏树栽在别人家里时,偶尔偷吃一颗,总是甜的,一旦那家的主人把这树拔了,从院墙里扔了出来,说声,嗟,来食!从此全是你的了。肯定就再没了滋味。让我惊讶的是表姐的表现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痛不欲生,在电话里她居然很平静地说,想想都有些不真实了,就像做了个梦,不过反正也算经历过了,愿赌服输嘛,我一点也不后悔。好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愿赌服输就好,只要你不感到受伤害,那就没什么人没什么事能够伤害到你。

再后来,当医生彭维深与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一起出出入入的时候,明明追求者众的表姐作了怀旧与嫉妒的俘虏,居然又旧情复燃,没有出息地成为一匹吃回头草的坏马。她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但终究有些物是人非的。彭维深一反当初的被动,夹在两个互不相让的女孩子中间烦恼着幸福着忧愁着又得意洋洋着。

夏天已经完全过去了。我的功课紧张起来,也有了几个追求者,无暇再顾及莲姨家的这些风流韵事了,他们肯定还在继续着,只是可能会不时地换换演对手戏的演员。也可能不再换了。我的想象力面对生活是越来越苍白了,我按逻辑而设想的发展方向与事实越来越大相径庭南辕北辙,我不想再做这种徒劳的努力了。

秋天的第一片叶子已经落下来了。被夏天的太阳晒蔫了的心情也有点蠢蠢欲动,好像不浪漫一次就辜负了这好天气,讲完了别人的故事,我都想风花雪月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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