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和她都以相同的姿势,等待。
他等的是她,但她等的,却是另一个他。
[旧情人]
韩迪生站在自己隐藏于学校角落的屋前,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左手习惯性地摸上额头,边角的地方已经有了微微的秃。多年前,那是很茂盛而浓密的,就像他房前的树木在春天的样子。信封内是一张三点四十五分去邻近一个小国家的机票。落款是“你的旧情人”。
在他的前二十年光阴里,有过一些旧情人,但他不知道究竟是谁,隔了这么长时间,还想要见到他。
稍微发愣的当中,他的妻子已经懒洋洋地牵着小孩,从小学回来。阳光零落地照下来,一直到三个人一起在门口见面。小孩叫着爸爸,仍然显得柔美的妻子说,我们回来了。他觉得一切都是幸福的,这样的一刹那,韩迪生几乎忘记藏在怀中的飞机票。
机票终点,狮城新加坡。
还有一句英文歌的名字,“Silence must be heard”。
他懂这句的意思——沉默之爱,一定要被听见。
在他28岁时,美院的教室。韩迪生捏着一根细小的白色小棒,在挂板上指指点点,他右手在人体结构图片上比画,左手就习惯地往额头摸去,顺着鬓角滑过去。嘴唇边是淡淡的笑。很俊美的样子。
台下的学生里,女生发出像老鼠在噬咬面包屑的笑声。而林涌呆了一呆,手一偏,掌心的铅笔,笔心断掉。
回去宿舍的时候,靠在平板的栏杆上,林涌右手倚着栏杆,左手抚上额头,顺着鬓角滑过去。嘴唇边,浮出淡淡的笑。这个动作她结束一道,又重复一道。动作停止时,她忽然想起一句很动听也很老的诗,是一个男子写的,被女子一唱三叹:教我如何不想他……
[两个声音]
美术学院的宿舍楼。邱橡在楼下叫:林涌,你下来,我请你去吃冰淇淋。
林涌,邱橡这样的好男孩,你还不要,你简直是不识宝。其他女孩子在一边感叹,林涌闷闷地什么都说不出。嚣张跋扈的美院男生里多的是怪人,比女生还古灵精怪。邱橡这样清秀斯文,优异又深情的男孩子,很珍贵。在谁的窗户下叫谁的名字,谁不会下去?只有林涌在犹豫。
林涌的桌子上,摆满了邱橡通过各个姐妹辗转送来的礼物。林涌只打开过一只香水的瓶子,也只用过一次。
她轻轻在手腕涂上一点,闭上眼睛,脉搏微凉后,渐渐热起。是若有若无的矜持与喜悦香气,就要陶醉进入兰蔻“奇迹”的气味,林涌听到一声细微的破裂。四周无人,就只有一个自己。那破裂声音很小,是铅笔笔心断掉的声音。
邱橡在2楼下,一声又一声叫着两个字,“林涌,林涌,林涌……”像是一个少年在朗诵一首最纯美的诗,其中的代表主题的两个音节。
林涌真的跑下楼来,像是一只白色受伤的兔子。林涌笑着对邱橡说:“我们去吧!” 邱橡的眼睛闪亮着。这份爱情,如同夏末的栀子花,可以顶着太阳,明亮地开放。
[再见]
一个学期的课程结束,最后一节课。韩迪生第一次穿着西装来了,看看表,到最后五分钟,对着全体同学,有点腼腆地弯下腰。鞠了一大躬,说:“谢谢大家。”然后从一大提口袋里,掏出一包包红红绿绿的小包袋糖。
学生们立刻明白。韩迪生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回应着一连串的“恭喜老师”。
走到林涌身边,林涌接过糖,问:可以再给我一包吗?
可以,当然可以,这么爱吃糖呀!韩迪生的脸上,白皙皮肤,泛着红:小林还没祝老师幸福呢!
祝老师新婚快乐!林涌笑着说,把两袋糖紧紧抓在手心。
转了一圈,分发完喜糖,招招手,再见,同学们!
林涌说,再见。这声与众不同的再见,和在一群当中,没有人听出来。
[糖果和贺卡]
寒假过去就是情人节。这个情人节邱橡极高兴,极兴奋,这是他和林涌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邱橡抱着一只很大的卡其色绒毛猫,在校门等到了林涌。他准备了5个笑话,走到西餐厅的路上,讲到第四个,已经到了目的地。林涌一路走过来都不觉得远,一路不停地笑。
上菜时,邱橡讲第5个:“有个地方犯罪率急剧减少。探究原因之后,终于查明底细了。原来各看守所和监狱贴出了这样的布告。从今以后,凡因犯罪或嫌疑进入本处的人,自行负担膳宿费……林涌,你在听吗?林涌……”
林涌走神了。心不在焉,手里的刀叉,一下一下戳着牛排。上菜前,邱橡忽然说:韩老师是个好老师,真为他高兴。
林涌“嗯”道:是啊。
送林涌回去时候,邱橡忽然亲了一下林涌,我爱你。林涌仿佛受了一下惊,笑了一笑转身飞跑上楼。梦中,她沿着一个人的轮廓,手指画下剪影。那一晚城市里骤然寒冷起来。半夜里林涌醒来,取出一颗糖放进嘴里,等着天亮起来。
年夜,林涌叫出邱橡,说:我办了出国去留学的签证。”
邱橡好看的嘴唇颤抖得厉害,“为什么?”
还是沉默。
“你,还回不回来?”
“两年后再说。我要好好发展,你电话少点,不要让我分心。”林涌看着天空,这样,眼泪没有办法流下来。
邱橡的信每周一封。不紧迫,也不松弛的节奏。最初,林涌收到的是纸质的贺卡,贺卡上有很多的字,最后还会附加上一则小笑话。但她不曾回复。看了很多很多的信,林涌只吃一种糖果,每个月吃一颗。
二十四颗糖果,二十四个月。
1999年,已经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的邱橡,早上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一封新的邮件收到。邮件内文无一字。标题写着,邱,我不会回来了。林涌到了新加坡工作。还是继续收到卡片,电子的,但都是亲手绘制。手笔都是她最为熟悉的。到2004年,网络非常流行了,邱橡的电子贺卡渐渐简化为一条网络地址。点那个地址,就会连接到一个网站。上面会显示出一张生动活泼的贺卡。
有时候她回复,有时候她不回复。但无论回复不回复,都绝口不提爱。
[遇见]
新加坡的一家酒吧。14号座位。
韩迪生抵达后,开始后悔,一切都显得古怪。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好,但岁月无情,三十六岁过去,奔向四十,镜子里的头发稀疏。发福的身体,西装已经裹不下臃肿。
韩迪生等了六个小时,天黑下来。侍应生走过来:“请问你是韩先生吗?”
“我是的。”
“这信是有人转交给您的。”
“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现在我已经看见了。我心满意足。迪生,再见了。”信的背面,是一张返程的机票。
是我念大学时的那个情人吗?韩迪生哭笑不得,他站了起来,四周张望,喧闹嘈杂,人影恍惚。许久,一个人走出去。只一晚,明早的飞机回去。真像是一个恶作剧。
由始至终,韩迪生并不知道,在他最美好的年纪里,曾经留下过一个碎片的残影,在一个女孩的心里。
[最后的安排]
林涌一直避开任何能够见他的地方,能够听到他消息的机会。她心底的某些东西,渐渐凝结为水晶似的糖果。不去触碰,有甜味持续存在,虽然虚幻。
现在,她却坐在这个酒吧的角落。一眼看见一个人,也一眼认出这个人——韩迪生。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林涌,周末我们去happy吧!你看你一个人多么寂寞,从阿凯到家明,你一个也没看上,你到底会爱上什么样的男子?是不是还有旧情难忘?这样下去你会成为老姑娘的。
但笑不语。
这样,到1号酒吧,角落的20号台,不见不散。
好。她答应着。
她是寂寞的。甚至在寂寞里,给那个曾经放弃了的邱橡,回复过电子邮件。邮件的末尾,有她的电话号码。
林涌坐了两个小时,一直就那样坐着。从少女成长为女人,面貌不是没有变化的。林涌看见那个男子,站起来四处张望,演示了一下习惯性动作。眼睛从一张面孔扫过另外一张面孔,带着茫然,然后走出酒吧。他没认出她。
有什么在破裂?很细碎的破裂声。是有种东西破裂了。就像那些年前,在画室里,她只是呆了一呆,手心的铅笔笔心断裂的声音。那个皮肤白皙,额头光洁,手顺着鬓角滑下,很俊美的男子,瞬间模糊,裂开,一片一片散开,渐渐扩大,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一些光影形象的残碎片段,连同声音,都吸了进去。荡然无存。
上天,还有如此的意外安排?
[Silence must be heard]
一个月前,在国际机场,邱橡将一张泛着银光的万事达信用卡,刷了一下,签字后,将机票并一张信纸套进全球快递EMS,寄给了老师韩迪生。
“Silence must be heard”,沉默之爱,一定要被听见。
他还打了很多的电话。一直到三天前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拜托林的朋友的。
爱一个人很久,是会累的。邱橡很累,累得做完这一件事情,打算从此不再继续。让林涌见韩迪生一面,是他安排的,也是他预备为林涌安排的最后一件事。他在宾馆的床上,疲倦地入睡。很久,醒过来,手机上有一条新的短信息。“我们见一面好吗?林。”
这一面,见得很不容易。
林涌说:“你很残忍,我心里已经放了那么久的一块糖,你故意碾得粉碎。”
“你更残忍,将我悬在半空中那么久。”
她沉默着。
他继续说:“冬天结束的时候,就是春天开始的时候。雪不下过,春天就不会来,你说是不是?”
林涌没有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林涌看见这个男孩,这么多年过去后的样子。他的眉角更加浓厚,曾经很少年化的抿得很紧的嘴唇,已经不再。最重要的,是他看着她的眼神,疲惫而宽厚。这个在楼下一遍一遍大声叫她名字的男孩,渐渐,到了最华美的时刻。
2005年第一场雪下完的最后一晚,邱橡接到了电话。
接通电话的时候,林涌的眼角有眼泪流下。
林涌慢慢地说:邱橡,要重新开始,是不是就要先结束?邱橡,两个太执着的人,正适合在一起,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