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厨师

欧阳应霁

小朋友在谈恋爱，这一趟，他的对象是个厨师。

我问他，究竟你是馋嘴爱吃？还是爱他？他说，两样都爱。

爱吃他凉拌出来的各式生鲜水果蔬菜，调味酱料有冷有暖有甜有酸，一点点辣，或者麻；爱他煎的鱼烤的鱼，三文、比目、石斑、仓鱼、鲈鱼……毕竟他来自大洋洲，这么大的一个岛，走近岸边伸手一抓就有鱼（可以这样说吧），海里面湿淋淋的他有胖胖的一种性感，干干瘦瘦的厨师总是没有说服力，自己也不爱吃不多吃，烧出来的菜好吃也很难。然后还有可以吃的饱饱的主食；龙虾意大利面，换了蛤蜊也很好，三种野菌作料的鸡肉烩饭，又或者煎牛肝伴厚厚一块家常玉米饼。实在吃不下了，喝一点餐后甜酒，稍事休息，再来甜品，是提拉米苏？是蓝莓起司蛋糕？是杏仁口味冰淇淋伴焦糖布丁？可以这样吃吗？管他？可以这样爱吗？当然。

当你爱上一个厨师，首先你会问自己，容不容许自己随他一样，如此这般胖下去？把心交给他之前，原来真的把身也交给他了。

厨师当然也有好有劣，碰上好的，还会一粒一粒的有星级数。身边情人你可会为他或为她这样评分？如果多过一个的话也许有意义，最怕是丢了一个三星的再等很久才能再出现一个一粒星的，后悔也来不及。

没有这个小朋友那么幸运，原来只是走进菜市场为了买几个蕃茄，就给他碰上正在买鸡蛋的那个厨师，电光火石一刹这个那个四目交投，最爱的不是蕃茄不是鸡蛋分明就是他是他。后来我在小朋友家的厨房里追问他俩，你们在一起是不是经常吃蕃茄炒蛋？

厨师，我爱———在还未给我在菜市场、在餐厅、在面包店、在路边摊、在二十四小时通宵超市、在厨房里，碰上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新鲜的可爱的白白胖胖的厨师之前，我的厨师我的偶像都躲在书里：著有《La Scienza in Cucina e LArte di Mangiar Bene》，英译《The Art of Eating Well》的意大利名厨Pellegrino Artusi，自1891年初版问世直至今时今日再版重印111次，连人带书绝对是每一个意大利家庭厨房的守护神。说他是名厨其实有点误导，因为出身托斯卡尼中产阶级家庭的他是一个成功的丝绸商人，从来没有在开门营业的餐厅厨房中掌过厨。当然他的领地是自家厨房，虽然身边一大堆家厨，但他却经常亲力亲为，一边烹调一边记录意大利各地传统家常菜式，以美食作家的身份奠定了江湖地位，多次要引证意大利面的一些源流作法，也还是要翻开Artusi老先生的巨著。而他在写材料写步骤的同时，也把当年生活细碎片段给技巧地融入字里行间，活脱脱一部19世纪末意大利饮食民间生活史。

一提起这些厨中偶像，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谁来给我收拾16人晚餐后有如空袭轰炸过的厨房？），随手从书架上捡来有广州名美食家江太史之孙女江献珠女士1994年在香港出版的《中国点心制作图解》，图文并茂具体而微把点心这等“小事”作大事来办。江女士是一位矢志把一生心力都交给厨房，且把厨房当作传扬中国美食文化的教室的一位力行者，在1998年的美食文化著作有《兰斋旧事与南海十三郎》，之后，2001年初出版的《古法粤菜新谱》，是把香江旧日著名报人陈梦因的绝版经典食经再编辑整理，并以食谱演释食经，将粤菜传统原理和现代饮食要求生活节奏结合，温故而又尝新，厚厚二百多页重量级精心编撰，绝非坊间一般所谓美食家的商业推销式的儿戏行货。

当然还有近年疯魔英国的邻家男孩，Jamie Oliver以Naked Chef赤裸厨师电视食谱系列叫迷哥迷姐食指大动。Jamie倒是不折不扣的一个餐厅大厨，杀人秘技就是那种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拈来的灶头小聪明，家常菜式本就应该是轻松好玩，从来为人诟病的英式饮食界终于有了一股新鲜有劲的清风。想来这也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饮食坛前辈美食女作家伊丽莎白·大卫所终生致力推动的成绩吧，说起伊丽莎白，她的食谱精选集《南风吹过厨房》是入厨入门必读首选，她的丰功伟绩也在书中逐一追忆细说。

好的文字好的菜式，看得见尝得到，近十多年英美饮食写作蓬勃异常，有专业大厨如纽约Brasserie Les Halles的主厨Anthony Bourdain去年新作《Kitchen Confidential》道尽风光背后厨房内的甜酸苦辣，又如从食物摄影师摇身一变食谱名厨的来自英国的Nigel Slater，十年来一本又一本图文并茂厚如砖头的色香味“艳”着叫我几番冒飞机行李超重的险，还有来头不小的哈佛高材生Jeffrey Steingarten，长期是Vogue美国版的食评主笔，结集出版《一个什么都吃的男人》也是等不及平装版就要买的硬皮大部头好书，书中虽然图片欠佳，但通篇都是在家里厨房的纠缠与高潮（包括现烤面包和手作冰淇淋），叫人格外想像连翩。

差点忘了一提最新发现的日本偶像Kentaro，一个自幼在厨房里看着料理家母亲烧菜的他，如今是新新男人，以男人料理的粗中带细的风格取悦一众的味蕾，也以亲民幽默的造型和笑容包装自己，两三年间推出不下十数本精美食谱，从传统日式到意大利、韩国、印度、到无国籍料理，大小通吃越吃越滋味。旅居纽约的香港作家杜杜近年一直每周撰写的饮食与艺术专栏也是我每个周日一边吃Sunday Brunch一边必看的好文章。作为一个勤于下厨的男人，他的住家风景中爬过蜗牛打开生蚝跳出龙虾跑了火鸡包好饺子烤成月饼吞下昆虫切好豆腐吃罢花瓣饮过清茶还给洋葱泪了一眼，前辈从为食当中悟出生活道理，我等后辈得赶忙在炉灶旁钻个位置偷偷师。

这些在厨房中翻云覆雨的高手往往最叫我羡慕，他们带给身边亲友以至读者观众，是最直接最到位（到胃？不是倒胃！）的享受。试想想一天到黑在外头奔波劳累的你我其实常常吃力不讨好，倒不如在回家的路上张罗些好材料，回家为自己，也为应该下了班的身边人弄点像样的，在有机会爱上一个厨师之前先爱上自己，把自己武装成一个厨师，一个“杀人”同时讨人欢心的厨师，不求烧出一桌酒席，只从简单做起，简单最能感动人，如一碗葱油开洋拌面，一片大蒜薄煎牛扒，一锅豆腐味噌汤，一点一点尽尝人间真滋味，利人利己口腹，快乐满足。

当你把一头大汗一脸油烟抹去，当你把黑色棉布围裙除下，当你从战场一般的厨房里走出来，请小心四方八面射来的欲望的箭，老实告诉你，厨师的确是最性感最可亲的身边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