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 哲
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是“哈佛东亚专著丛书”的一种,二○○三年哈佛大学出版。据前言说,这一本书的酝酿,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作者就读于耶鲁时。十年一书,良不易也。
傅山(一六○七——一六八四/五)在明为贵公子,入清为真遗老,生前以书法、医术和古人称的“道德文章”鸣世,但在今天的声名,则主要赖于书法了。研究明清书法的学者,每以王铎为用力的重点。但抛开两人书法的优劣,单就“史”的价值而言,王铎则远不如傅山。王铎(一五九二——一六五二)于南明灭亡后,曾仕清为贰臣,卒于顺治九年。而十七世纪书法史的关键性转折,则发生于顺治末至康熙初;促成转折的重要因素之一,又是遗老的情怀。故王铎的书法,是多“瞻前”之姿,少“顾后”之态。傅山却不同。在明清的书法史中,傅山或是惟一一个“双面脸的雅努斯”:他一面脸对着晚明,一面脸对着清初,可称十七世纪中国书法演变的枢纽。他的身份也杂:文人、学者、书家、画家、道士、遗老,市民(傅山曾开过一爿药铺),可谓集所有的共鸣器于一身,故明清之际的书法所闻于每一领域的音震,在他身上都有回响:从写异体字,写杂书册,到追求汉碑的拙丑。傅山一生书风的变化,再现了十七世纪中国书法演变的全过程。因此对傅山的研究,就是理解明清之际书风演变的关键了。
《傅山的世界》就是从傅山入手,去探讨这一时期书法之演变的。所以确切地说,这不是一本傅山的评传;傅山的书法,作者只当作一幅折枝画看,他要做的,是循着折枝的倚斜之势,于画幅之外,去讨寻它所来自的花丛以及生长的土壤。这是一本以傅山为透视点的“十七世纪书法的演变史”,或以书法为透视点的“十七世纪文化史”。“傅山的世界”,可说是一个与实相符的名字。
十七世纪这一百年,大致相当于万历中叶至康熙中叶,是政治、社会、道德与趣味巨变的时代。书法也应着时风的鼓荡,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前此的一千三百年,是王羲之父子的书风自唐代确立其地位后统治书坛的一千三百年,这一派的书风,就是书法史上称的“帖学”。到了明万历年间,帖学所代表的优雅、谨严和重法度的精神,遭到了新起的市民精神的狙击。其独尊地位崩溃的第一个先兆,是市民社会的发展所导致的道德与趣味的多元,结果如英国诗人叶芝说的,“万物分崩,再也保不住中心”。晚明的文学、艺术乃至做人的风格,都以“奇”、以“异”为好尚,以逞才为能事。在这一趣味的攻击下,优雅、重传统的帖学,就有了戛戛欲倾之势了。书家们舍法度,重“随机(spontanieity)”,轻优雅,重古拙,弃正体字而去取异体字;并从篆刻——这文人的新雅好中,寻求“奇”的灵感。这就是后来书法史上“碑学”的先声。
《傅山的世界》除“导言”与“尾声”外,共计四章,第一章探讨的就是晚明的“尚奇之风”,和见于书法中的“奇”。它以明末文人徐世溥(一六○八——一六五八)的一封信开头。信以怀旧的口吻,追忆了万历间的“文治响盛”:从理学、博物、书画、西学(利玛窦)、词曲、本草(李时珍)、刻印到治玉等。这一封信,可称晚明文化全景的缩略图。这是一个巧妙的、功能性的开头;接下来,作者便以此图为“粉本”,绘制了一幅晚明文化生活的画卷。这一章的主题,即晚明书法的“尚奇之风”,则以浓彩重笔,布置在画卷的中心。
“奇”是晚明的核心概念之一,无论立身、文学、工艺,还是书画,晚明人都以“奇”为好尚。但因各自传统和所用工具与媒介的不同,见于不同门类中的“奇”,也就有不同的面貌。就书法而言,“奇”意味着“非法度(unorthodox)”,和书风的“出人意料(surprising)”。“非法度”——非二王派的法度——是静态的,“出人意料”则是动态的:一种奇书,开始或出人意料,而一旦为人所熟知,也就无“奇”可言了。这就迫使晚明的书法家们,不得不“愈出愈奇”。如董其昌的求“奇”,还是温和而克制的,仅以枯笔、破笔(他所谓的“生”),破帖派大师赵孟的圆熟(所谓“熟”),但总体的书风,犹不脱帖派的宽徐、雍容之态。但到了晚于他的一代人手里,如张瑞图、黄道周、王铎等,则无论笔墨、结体,还是布局,就露出一股贡布里希所说的“名利场的焦虑气”了:横不平,竖不直,墨时枯时涨,字与字、行与行常常粘连到一起。如此亟亟于“奇”,就不复有对书法传统的敬重了。最显著的例子,就是作者所谓的“臆造性临摹(inventive copying)”;它是由董其昌启轫,由王铎推至极端的。一般所谓的“临”,是“依葫芦画瓢”,力求忠实于原本。但王铎有一幅挂轴,自称临的是王羲之父子《吾唯辨辨帖》、《家月帖》和《豹奴帖》,书体和内容,却很不同于原帖。王献之的《豹奴帖》为行书,其父的《吾唯辨辨帖》和《家月帖》是小草;王铎的“临作”却作连绵大草。临本的内容也怪:王铎在一个挂轴内,同时临两个帖子,并时有漏字、点窜;临的次序,也先子而后父。这样率性,还居然称“临”,即此可知晚明人求奇时的焦虑和对传统的态度。
在求奇的焦虑中,晚明书法最怪的一枝出现了,这就是异体字,傅山是集大成者。写异体字的目的,固然是求“奇”,而最初的灵感,则来自于新兴的文人篆刻,因为篆刻需要古文字。这种方式开始也是节制的,但节制不足以见奇。于是书法里的异体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冷僻,直如道士的画符——作者在这里也暗示出傅山为道士的经历,对他的书法是有影响的。但书法的求奇,发展到此也就进了死胡同,不得不转向了。
傅山作为这本书的主角,是在第一章“傅山在明代的生活”结尾时登台的。在接下来的第二章“满人征服之初傅山的生活与书法”里,他始终占据着前场。满人征服的最初几年,在傅山是一个延续其晚明故习,并酝酿书风之巨变的时代。求奇的欲望,仍强烈地表现于他的书法中,同时,在异体字之外,他又转向杂书册的书写。所谓“杂书册”即是把不同的字体,不同的内容,即兴写在一个卷册上;布局如乱石铺阶,结字如庄子寓言的支离疏,或“颐隐于脐”,或“肩高于顶”。但晚明文人篆刻所埋下的一根伏线——对碑刻的兴趣,则因唐代书法家颜真卿之为“忠臣”的典范,被身为遗民的傅山揭将出来;因为颜真卿的书法,可称帖学与北朝碑刻之间的桥梁。但傅山之有意识地倡导书法的金石风,却还有待下一章中的故事,即清初以金石证史之风的兴起。
接下来的一章“新学风与傅山对金石书法的倡导”是全书另一个精彩的章节。它以很大的篇幅,描述了傅山生活的“山西文化圈”。由于因缘际会的结果,山西在清初成为中国的文化中心之一。开朴学风气之先的学者,如顾炎武、阎若璩、朱彝尊、李因笃等人,都纷纷出入于山西,和傅山结下了友谊。除了阎若璩外,这些学者大多为明遗民。身为遗老,他们访求古代的碑刻,以抒亡国之痛;作为学者,他们倡导以金石证史和文字、音韵之学。万历以来尚奇的新书风,至此就要发生“蝉蜕”之变了:尚奇之风颠覆了帖学独霸的地位,并迫使书家们于帖学的传统外,不断寻找“奇”的灵感;最后在这新学风的促动下,他们终于走到了碑学的门边。这是十七世纪书法史上最复杂、也最激动人心的一幕:明清易代而导致的政治与道德的纠葛,和顾炎武等人所提倡的朴学,与艺术趣味缠作一团,结成一个乱结,而傅山等人所提倡的“金石风”,则恰处于这乱结中心。作者的学术功力,在此也得到了最圆满的展现:他不取“一刀斩”的独断式做法,而是以抽丝剥茧的手段,把这隶书之结里的每一根线——艺术的好尚、学风的转移、遗民的怀抱、时风的变换等等,一一解开于我们的眼前。
“文化景观的变化和草书”是全书最后一章,叙述了傅山晚年的生活与书法,其重点是傅山于康熙十七至十八年(一六七八——一六七九)被迫参加“博学鸿词”考试,和傅山晚年最受人推崇的草书作品。康熙年间的“博学鸿词”科,是清初最重大的文化、政治事件之一,是清廷试图与遗民和解的一次努力,或者说是把有抗拒心的汉族知识分子纳入彀中的努力。傅山虽持强项之态,比如称病不与试、不叩拜,但这一次包括朱彝尊、李因笃、王弘篆、潘耒、阎若璩在内的一百五十多名来自全国学者的盛大文化聚会,也给了傅山一个传播其书法思想的机会,因而使他倡导的金石风得有更大的影响。作者是以傅山和以傅山为代表的北方文人为中心,来描写这一盛大的文化聚会的。至于对傅山晚年草书的分析,则由于作者临池多年,故于傅山笔墨中的用心,可谓洞若观火,这一点,为素无书写经验的其他国外学者不能及;与有临池经验的国内学者,也有不同处。作者把笔画的转折、用墨的浓淡和章法的疏密,作为傅山的“心画”与时代的“表现品”看;对笔墨之运行的描述,也动态而有戏剧性,仿佛复活了傅山从落墨到收笔的每一个过程。其中最精彩入微的,是对傅山的绝笔作《哭子诗》手卷的分析。傅山七十七岁那年(一六八四年),他的独子、与之相依为命五十多年的傅眉先他而逝,傅山情不能堪,做《哭子诗》十四首,并择其中的九首书于手卷上,以抒心中的痛苦。这一手卷长五点六○米,宽零点二七六米,是傅山最辉煌的草书作品之一。作者的分析,是仅仅从墨的涨与枯、笔的轻与重入手的,虽未描写傅山的心情,但由于作者的描述颇得笔墨之神,故一个老年丧子者书写这九首诗时的如疯如痴的身影,就宛然见于长卷间了。至于作者从傅山晚年的狂草中,辨认出金石书法的隐约之痕,则也非临池有素者莫办,虽然从总体上说,这一章写得略显仓促,是全书较弱的部分。
前文说起过,《傅山的世界》不是一本傅山的评传,而是以傅山为透视点的“十七世纪书法的演变史”。这种写法颇得古画之趣:人物偏处于一角,作为背景的山水,倒成了画面的中心。傅山是筌,十七世纪书法的演变才是鱼。进一步说,这更是一本“十七世纪的文化史”,只是这一幅文化史画面的构图,是围绕书风的演变去经营、去布置的。与书法的演变同根而出的其他领域的花朵——哲学的、绘画的、文学和俗文化的等等,作者都勾以细笔,赋以淡彩,使之与书法相映而发。比如在讨论王铎等人的“臆造性临摹”时,作者旁求而远绍,从明末“改窜古书”的风气中,去找寻它的同调:像把《千字文》改成一个半黄的段子如明末小说《欢喜冤家》,或像在《警世通言》中那样把庄子改为一个逐利之徒等。再如讨论傅山的异体字时,作者描述了晚明人对“字谜”的热中,字书的发达和由于印刷业的普及、识字率的提高给文化精英们所带来的焦虑感,以及贡布里希所称的“艺术名利场逻辑”在晚明的作用等。这些“钩连”,都是坚实而可信的,有“秘响旁通”之效。因此,从作者开于傅山书法上的这一扇窗望去,我们不仅能清晰地看到明清之际书法演变的全景,也能看到明清社会与文化之景观的一角。
《傅山的世界》在写法上也有足道者。盖艺术史上风格的演变,都是由潜而显的,其演变之痕,既存于图像,也存于当时的文献。把两者细心地比勘,以勾勒这演变的轮廓,并揭示它的由来及其服务的目的——这要求作者不仅有判断的能力,更要有描述历史的功夫。从某种角度说,做清晰、准确而有机的描述,判断也就寓于其中了,也即刘勰所称的“义生于象外”。怯于描述,勇于判断,或先立一见,驱史料以就我,是难得历史之真的。在这一点上,将此书与明清艺术史研究的另一部名著、Jonathan Hay 的《石涛:清初的绘画与现代性》(Shitao: Painting and Modernity in Early Qing China)比对一下,是颇有意义的。Hay用力的重点,是把石涛“断”为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具有现代性的画家,甚至还不乏现代派的色彩。而这种标签式的判断,我以为可是可非,是由乎一心的。而历史研究的正务,是不恣情,不自是,“文如事而出”。《傅山的世界》所以值得称道,也在于这一点。它少判断、多描述,下笔工谨、准确、入微,且笔笔有实证的来历,几无模糊与粗率之憾。
对国内的艺术史研究,这本书也多有可借鉴者。艺术史所以称“史”,是与艺术鉴赏相对而言的。它自然有鉴赏的因素,但鉴赏须服务于“史”,否则就是丫鬟夺了夫人的风头。而国内的艺术史研究,则常以美学的、而非历史的标准,去评量一书、一画或一种风格,并不是判断在时代的整块艺术之丝绢上,它是哪一经、哪一纬;在精神生活的风景中,它是哪一丘、哪一壑。所以作者在书临近结尾时的一段话,颇有发人深省的意味:“艺术史学家的任务,在于分辨出(艺术的)理想,解释它与现实有怎样的冲突,并观察两者是在什么时间、以怎样的程度相妥协的。”换句话说,艺术史的研究,须取史的、而非美学的角度,须取宏观的、跨学科的视野。这不仅为艺术史的研究所必需,也将促进文学史、文化史和社会政治史的研究。就如Jonathan Chaves在《亚洲研究杂志》中为此书撰写的书评所说的:“此书不仅是对艺术史的贡献;对凡有兴趣于明清易代之际中国社会之各侧面的学者,这书也会成为必读的作品。文学、哲学、宗教、社会等领域的学者,若憷于书中对书法风格与实践的必要的技术性讨论,而视若畏途,那可就太不该了。”
最后要谈一下的是这本书的一点不足。书家、学者、文人之外,傅山还以绘画名世。虽然就体现时代的精神而言,他的绘画不及八大山人或石涛的那样醒目而逼真,但他的笔墨与精神,与其书法仍是相通的。对其绘画的分析,无疑能加深我们对其书风之转换的理解。而作者仅在第二章讨论“支离”这一概念时,以他的一幅山水做印证。此外,傅山等人所提倡的丑拙风、金石风,还深深影响了清代以来至于今天的书法,或碍于书的体例,作者也没有论及。但这两点小小的不足,并不妨碍我们称它是“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一部力作”。
(Fu Shans Worl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Calligraphy in the 17th Century, By Qianshen Bai,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