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我本不是村里的人,”秀老师默想了好久后说道,“那时,我十七岁,高中毕业来姑姑家玩。我不大出门,有时跟姑姑到溪里洗两件衣服,大多数时候在窗后读书。
“淡淡印着碎花的帘子,垂在窗内,被晚风拂得荡漾如水。
“我的窗子对着的一片土豆地里,常能看见三五个人在劳动。有时在读书空隙,一抬头,就可以见到几个光着膀子锄草的男人。一天早上,我推开窗子,忽然发现开工的人群中多了好些新鲜的面孔。他们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了,那群黝黑的背脊间,一个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他真瘦。
“后来我便天天寻找他的身影。我没见过他的面孔,却在心里觉得他可亲,看着舒服。我于是天天看,天天看。有时他不在这块地里,我就站在窗前,远远近近地寻他,像追蝶一样。
“我变得羞怯了,要姑姑给我的房间装起了帘子。我特意挑了那种有蝴蝶花样的。帘子打开后,稻香和青草气息漫进来,帘子被风吹得飘摇不定,我的心神也飘摇不宁。”
秀老师的语速,极其悠缓。
“突然有一天,那男孩跑到姑姑家门口来了,我手忙脚乱地跑去开门,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瞪着他。他也呆了,嘴巴动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字:‘锹。我回过神来,脸上火热,把锹借给他,回身就跑进房,坐在帘子下。
“一个夏天过去了,那男孩的背脊也晒得黑里透红了,但我仍然可以一眼找到他。我在帘子下绣着手帕,盼着有一天,他跑来讨碗水喝,我可以掏出这手帕,给他擦汗……”
微微天光里,秀老师停顿了好久,我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后来家里接到通知,我也得下乡修地球。那手帕还揣在我的兜里。通过爸爸的努力,我挑选了这地方,一个月后,我卷着铺盖来了,谁知道,他却走了。
“我不相信他真的走了,跑去问知青点的人,他们说,是啊,走了一批,分到其他农场去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回来后我哭了一场,就在那个帘子下。后来我跑到窗外那片土豆地里,扒拉了半脸盆泥巴回来。我想,这泥里面,肯定有他落下的汗水呢。
“再后来我就呆在这块土地上不走了。我留在这里做了老师,教娃娃们念书。踩在这地上,他好像就还在我的身边。”
秀老师结束了她的故事。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窗棂,帘子上的影子婆娑地印在了竹床边,影影绰绰正是那蝴蝶的图案。
阿寻终于忍不住,说:“那后来,你一直……没有……意中人么?”———秀老师一辈子没结婚。
月光下,秀老师银白的头发朦胧如轻雾,她说:“我,不是一直都有么?”
那一夜,我的梦里都是窗帘,洁白轻薄如蝉翼。有风,从古吹到今。
文/黎 光摘自《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