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母亲绣花时的情景。
那时候,母亲才过了40岁的年龄。按理说,女人40才正是她的黄金岁月。可是,在那想起来就让人心悸的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人们都在艰难的生活道路上苦苦地挣扎着。岁月的风餐露宿,把农村女人的青春毫不留情地剥蚀着。大家年轻轻的便老相了,看上去好似要比实际的年龄大十多岁,哪能像现在的女人,生活好心情好,保养得也好,表面年龄往往要比实际年龄小十来岁甚至更多。虽然,母亲长得本来就好看,但也经不住困苦岁月利刃的剥蚀,看上去也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几岁。面对日月的艰辛,她却对儿女们充溢着深情,对未来充满着信心,她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着带动着家人特别是儿女们,向着生活的美好处掘进。我觉得,绣花便是她最具象征意义的劳动。
母亲从来就心地善良,心灵手巧,她在绣花底布上用小楷笔描啥像啥。比如画菊花,虽然是墨色的,却像九月菊那样地喷着馨香。画小猫,那张小脸,像真的一样,特别是它翘起的爪子洗脸时的神态,那才叫栩栩如生哩。直至今天,我回忆起来仿佛就在眼前。树枝上的喜鹊,你不用手捉住它,只怕它飞走了呢。等你看得呆了以为她真要飞走要捉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布上的墨画,不由得你嘿嘿地笑了起来。
正是由于母亲的这一手绝活,使她远近有了名气。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谁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了,有孝心的人家要给老人过寿了等等,就都拿上雪白的、大红的、大绿的、水红的、金黄的底布,让母亲给画画,然后,自己回去用颜色丝线绣。她们绣的,往往就走了样子,还不如底布上的墨色画生动。到后来,有些人家就要母亲连画底布带绣花全包了。母亲往往经不住人家的软磨硬缠,最终也就答应了。这一下,母亲的声名更是越来越传得远了。
那时候,生产队干部大呼隆。只要是晴天,就得天天起早摸黑。只有是雨天了,除了男人们睡大觉、歇缓一下困乏极了的躯壳外,这才是孩子和女人们的天下。孩子们玩泥玩水去了,女人们就浆洗脏了的衣服,收拾来天要吃的饭食。而母亲只能把这些活儿放到晚上去干。白天,我们的家里往往是挤满了人:脚地站的,炕上坐的,都是来要母亲描底布,请教绣花技术的。母亲满脸笑容,不是聚精会神地用笔描,就是手里捏着针、线,一边示范着绣,一边耐心地讲,直听得嫂子妹子侄女们不住地点头。
对于这种一到雨天,家里就像赶会一样的场景,一开始我十分的高兴和喜欢,时间一长,我就觉得厌烦了。有一天,我给母亲提意见,要求从今往后不要这些人来家了。记得母亲听了,抚摸着我的头说,娃还碎哩,懂不来啥。这些你姨的你姑的你姐的,哪个屋里不是个苦日子?在咱这里绣一朵花回去,她们屋里的光线都就亮了,大人孩子脸上的笑都就多了,全家人和和气气的,淘气的事也少了。母亲瘦了的脸上满是喜色,说是前个邻村的一个姨妈就是这么给她说的。当时,我咋么都想不明白,母亲绣的花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才知道这就是美的力量。是啊,美虽然拯救不了世界,但她却能给人带来奇妙无比、不可估量的启示、激情和力量,带来人的心底的安宁和幸福,带来对新的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只有喜欢美好事物的人,她们才喜欢生命,她们的心才永远年轻。即就是生活中困难重重,她们也会满怀信心前行的。要不是那时的母亲们有这样一种心态,我们的国家能从那场深重的灾难中挺过来吗?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大姨小姑们来了,我就帮着母亲给她们找凳子,换湿透了的鞋,还烧开水让她们喝,暖暖身子。她们夸我从小就有个好心眼。母亲听着,脸上洋溢着喜气。
一天傍晚的情景到现在我还记得十分清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突然放射出了万道霞光,金黄金黄的。刚才又厚又重的黑沉沉的云,眨眼间变得薄薄的了,现出了蔚蓝色的天空。我看着天,正想把太阳跌空明天肯定是晴天的喜讯告诉母亲,离老远便看见我家屋子的内外,全罩上了一层金辉,就像一座圣殿。母亲正在给一位小姑指点着绣出的花。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又是那么的和蔼,金辉洒满了她的脸。一时间,我竟觉得她是那么的圣洁,就像从天上下凡的神人一样……
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这一刻;再过几十年,我依然忘记不了这一刻!
王云奎,出版散文集《春满花枝》,有作品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现在宝鸡市文联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