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莫斯科鞋展拒之门外

黄　澜

“请你们出去”

莫斯科国际鞋展又开幕了，我约上了好朋友娜塔莎去逛逛。娜塔莎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朝鲜族姑娘，因为我们是班里仅有的两个“黄皮肤”，所以一见如故。

莫斯科国际鞋展是莫斯科最有影响力的鞋展，每年举行4次，参展商是来自世界各国的鞋类生产商或贸易商。展会上有精彩的模特表演，更有参展商层出不穷的各式宣传。

我和娜塔莎好不容易盼来了莫斯科明媚的春光，就一路叽叽喳喳地嚷着要“和时尚作近距离接触”。展览会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玻璃的房顶正好让太阳光直晒进来，感觉就像是在大花房里一样。我们买了票，带着鲜花般的心情在里面东逛西逛。

展厅一个接着一个。参展商大多来自意大利、德国、土耳其、中国……我和娜塔莎看到了好多意大利名牌，就走了过去。奇怪的是，第一个意大利鞋的展厅竟然用半透明的玻璃把自己罩了起来，只留下一扇小门。里面隐隐约约人头攒动。我们刚刚踏进门槛，还来不及发表感想，就走过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人，一头金发，打扮得像个意大利女郎。她对我们说：“请你们出去！”

我和娜塔莎都愣住了。娜塔莎立刻就跟她争论起来。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我和娜塔莎的皮鞋，心里还天真地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的鞋太脏了，所以会被赶出来？

娜塔莎和那个女人还在争论的时候，走过来一个意大利男人，对着我们嚷了一通意大利语。然后，我们清楚地听到他用俄语说了一声：“滚！”

我们被撵出来以后，娜塔莎满脸通红。我问娜塔莎那个女人说了什么，娜塔莎告诉我，那个女人让我们出来的原因是，他们的老板不欢迎我们这样的民族。

我们这样的民族？我们怎么了？亚洲人就不能看看你们意大利人的鞋啦？正在火头上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一家类似的意大利展厅，把自己的名牌做得很醒目，却虚掩着门，好多俄国人进进出出，表情愉快。娜塔莎坚定地说：“澜，我们再进去看看！”

还是一样的情形，我们刚刚把脸一露，就跳出来一个小个子意大利人，上来就问：“Where are you from？”

“China！”我理直气壮。他神情大为紧张，张口却说不出更多的英语来了。这时俄国翻译赶紧跑过来，用俄语跟我们说，让我们离开。娜塔莎问为什么，意大利人开始嘀嘀咕咕解释，我虽然听不懂意大利语，但是从他说的几个类似英语的词里猜出了真正的原因：他们要赶走的其实只是中国人，因为中国人仿冒他们的新款皮鞋。

“那哈萨克斯坦人呢？”娜塔莎问。

“也请出去吧！”

我们再次被赶了出来，这次我们直接就跑到了展会组织处投诉。组织处的俄罗斯小伙子看来也不怎么热情，听我们说完，他递过来了一张纸，让我们把投诉写下来，到时候他再向上级报告。

我们义愤填膺地写完，小伙子看着我们叹了口气说：“我们只能跟意大利人反映反映，他们是我们的参展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又来气了：“首先，不让中国人或者不让黄种人参观展厅，本身就是可笑的，具有侮辱性的。其次，既然你们组织者默许了这样的行为，那为什么要公开出售入场券呢？你们卖了票，我们买了票，我们就是你们的消费者，我们有权力参观展会上所有的展厅。在这次展览会的门票上，在任何指示牌上，都没有表明展览会不是全开放性的。”

小伙子说：“是啊，这是我们的失误。”

“跟你们经理说，下次展览会可以把所有意大利展厅都集中在一起，然后单独售票，在售票处上写‘所有亚洲面孔请勿参观，你们完全可以把国际展览会弄成限制性的博物馆。向全世界展示一下，在21世纪的今天，还有这样的种族歧视存在！”

小伙子摇摇头说：“姑娘啊，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意大利参展商都是我们的客户，没有他们就没有展览会了。”

我们一腔怒火，却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

是竞争还是伤害

我看到展览会上还有不少中国参展商，当我告诉其中一个鞋商我们的遭遇时，他一听，首先是笑了：“你知道吗？意大利人真的是怕了。他们花了大价钱开发的新款式，中国人都不用给新款拍照取样，只要行家眼睛一扫，马上就仿冒了他们的式样。这里意大利皮鞋刚开始粉墨登场，相同式样的中国皮鞋马上就全面占领市场，质量也可以，价格却是他们的一半，甚至是十分之一。意大利人能不怕吗？”

带着受伤的心情，我们离开了“大花房”。我发现娜塔莎开始掉眼泪了，我连忙劝她，可是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还有这样的一种心态：其实整个风波实质上并不是一个关于种族歧视的问题，是关于商业竞争的问题。可惜它表现出来的形式，很容易就上升成为“民族矛盾”。我被赶出来也就算了，就当为中国鞋商赚来的美金牺牲一把尊严。可是，娜塔莎这个可怜的朝鲜族姑娘却无缘无故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在我们哈萨克斯坦，居住着哈萨克人、俄罗斯人、朝鲜人等等，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抱歉地看着她，她还没有转过弯来：意大利人并不是看不起亚洲人，而是讨厌中国商人；因为讨厌中国商人，而防备所有黄皮肤的人。

这时，我想到了我们的考试。

我在莫斯科大学读研究生，学习成绩是班里最好的。每当考试时，同学们都喜欢跟我坐在一起，特别是像“项目分析”“企业金融”这类数学上有点难度的课程，他们甚至因为和我拿到同一种卷子而高兴（为了防止作弊，老师往往设计好几种同类型但具体数据不同的卷子）。我每次都竭尽全力帮助他们，甚至做完自己的卷子，还帮助他们演算试题。

最近一次考试是“人力资源管理”。老师给了每个人一个案例，要回答8道题。我是一个外国人，在没有数学的情况下，我是最不占优势的。但在考试过程中，我旁边的男孩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一个劲儿地抄我的答案。我那带有俄语语病的答案，被他看过去，然后用流畅的俄文把我的想法正确表达出来。我开始不高兴了：在文科考试时，他用母语读题、解题，占尽天时地利，还要偷窃一个外国人可怜巴巴的一点智慧！但是我没有勇气严词拒绝他，更不可能向老师告发了。交完卷子，心里恨恨的，也没有办法。

我想，意大利人的心态可能就是这样。中国人做鞋，原料便宜，劳动力便宜，运作、销售成本低，惟一缺的就是时尚的款式了。意大利人做鞋，原料贵、劳动力贵，就算找到中国的厂家，也要花相对高一些的费用。但意大利人花钱请专家做产品开发，创造流行，却被中国人一眼瞟了过去（虽然这一眼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他们当然不甘心了。

可话说回来，新产品总是要面世的，既然没有更有效的办法防止仿造，就像我没有勇气拒绝抄袭一样，叹口气也就算了，怎么能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去伤害无辜群众的民族自尊呢？

展览会上也有德国、英国、法国的鞋商，他们并没有像意大利人那样无礼。也许，他们面对竞争的态度和意大利人是不一样的：竞争也是促进，压力也是动力，在追求财富的过程中，大家都在提高自己，社会就进步了。

我可以理解意大利人的心态，却不会同意他们的做法。如果他们期盼所有人道德素质的提高，以保障他们的利益，那么他们自己就不会说出“滚”字来。

中国参展商在展览会上并没有拒绝意大利人的参观，可能是对他们侵犯我们民族尊严的行为感到麻木，可能是他们因为自己的同胞感到理亏，也可能是他们认为没有解决的办法。但我由衷地希望，我们中国的产品在抄袭别人的过程中能够得到真正地提高，而当哪天别人反过来抄袭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以说出的不是“滚”字，而是“请”字。

娜塔莎流了眼泪，因为她不是中国人，她感受到的只是委屈。但是我不会哭，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能够承担起更多的委屈，为了我骄傲的民族，为了以后我们民族更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