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客
子虚乌有的“病例故事”
今年4月初,我应聘到某企业从事“写作”工作。上班第一天,人力资源部J经理给我一本宣传册,让我先熟悉一下企业。这是一本大16开、80页,印刷精美的宣传册,册子名叫《亿万富翁从这里开始》。
宣传册上的“企业简介”是这样写的:“省市医药采购供应站坐落在七朝古都——,是地区最大的一家集中西药研发、生产、销售于一体的现代化企业。企业下设1家科研单位和6家符合GMP(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的制药有限公司,并在山区建立了4个GAP(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药源基地,种植面积达5万亩……企业总资产达6亿元。”
“企业简介”之后,是一组中央及省委有关领导接见企业领导、到企业视察并题词的照片。
几天后,总经理Z召见了我。他告诉我,我的主要工作是写“软广告”、“病例故事”、编报纸和宣传册。
我和同时被录用的另外两人都被安排到了信息中心写作组,这个组原先已有4名写作人员。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写“病例故事”。Z曾告诉我,“我们有很多病例”,可当我去找病例时,先来的同事告诉我:“哪有什么病例,我们都是现编的!”
我这才知道,当初面试时,J经理(Z的妻子)给我看的产品宣传材料和报纸上的那些感人的患者故事,竟全部是纯粹的“人工合成”。
对于这种弄虚作假、误导患者的做法,我在心理上即刻产生了抵触。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也或许是对刚刚进入“角色”的员工都要进行“说服教育”,在一次谈话中,Z这样对我说:“我们的药都是好药,但好药如何销得好,关键就是宣传。(药名)为什么卖得火,就靠有一个40多人的写作班子,宣传搞得好!现在卖药的都这样,你不这样做,药再好也卖不出去……”
因为Z一再言称“药好”,所以我开始了“创作”。
按我当初的想法,写“病例故事”要有实在的根据,是很严谨的事。但自从观念被“转变”后,编故事就变得十分简单:我只需知道要宣传的药品治什么病,然后再找专业书查查该病的发病症状,最后再随便编个患者的名字,就可以“创作”故事了。当然,故事既要体现患者吃其他药、采取其他治疗措施没有什么效果,又要体现通过吃我们所代理的药后在短期内痊愈,同时,整个故事还要显得曲折动人。
“移花接木”的领导人照片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使药品的宣传“更上一个档次”,Z要求我们所写的东西“要大气”、“要有气势”、“要像重磅炸弹一样引起震动”、“要让患者看了就想掏钱买”……
但我对Z多次提到的“大气”和“气势”的真正内涵,实在不解。
为了参加6月初在长沙举行的“药交会”,4月29日,Z夫妇召集写作组开会,就如何对原来的宣传册进行“完善”提出了要求。根据他们的安排,需要重新编写、增加许多内容,全书由原来的80页,扩充到120页。
5月2日,写作组进入了紧张的编写当中。尽管大家在工作中相互交流时都很谨慎,但我还是从只言片语中获悉:原来那本宣传册里的内容,许多都是虚假的,包括当初令我肃然起敬的中央和省委有关领导接见企业领导、到企业视察并题词的照片,竟是“移花接木”而成的!
从这时开始,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
胡说海吹的“气势”、“力度”
5月8日,所有稿件打印好后,Z夫妇召集我们“统稿”。
其间,J读了宣传册中“科技与交流”一部分中新增加的内容。该文的大意是: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全球某某大会在香港召开,美、英、法等多个国家的医疗研究机构参加,某国元首发来贺信贺电,香港特区领导人和与会代表合影留念。最后,某某药被评为全球某某大奖,并被会议确定为治疗某某病的首选用药。
这篇稿子在“统稿”之前我和几个同事都看过,我们当时都认为内容吹得太玄乎。没想到,对于这样一篇破绽百出的文章,Z夫妇却流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我想,这也许就是Z经常提到的“大气”和“气势”吧!
一天下午,Z拿着一份材料找到我的另一位同事,原来是某个产品的“患者来信”,内容为“一位老将军在一次聚会上和战友们相互谈了治癌的经历”。Z提了两点意见:一是提高患者级别,要把聚会中的所有人都写成将军;二是要把我们的药所能治的九种癌症分别跟他们对上号。
5月13日,Z夫妇再次召集写作组开会,就原宣传册中的图片修改征求意见。最后决定:一、将“借用”来充当制药厂的照片进行修改,抹去隐约可见的原单位名称,并去掉办公楼前的椰子树(因为北方没有这种树);二、在香港召开的全球某某大会要配“会议现场”照片……
我问:“要配的照片在哪儿?”
Z答:“印刷厂图库里有的是,随便挑!”
到印刷厂找图片时,我却犯了难:一些无关紧要的插图,很容易在图库里配到,但所谓的会议照片,如何“无中生有”呢?
一天,我忽然发现排版员的电脑桌上的一本杂志上有一张会议照片,当即提议她扫描进去。她说:“那样不好吧,会引起侵权纠纷的。”她又问:“你们自己的照片呢?”
我一怔,遂搪塞道:“来得匆忙,忘带了。”
那一刻,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心很虚,脸发烧……
到5月20日上午,我们已完成了全书最后的微调和校对。然而当Z夫妇赶到印刷厂,翻看一遍样稿后,当即表示了强烈不满,J连呼:“力度不够!”令他们最不满的,当然就是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上图片。我如实解释:图库和资料里都没有,从其他杂志上找到一张,人家不让用。Z生气地回应:“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Z随即亲自去找图。大约一小时后,他不知从哪儿借了十多本杂志回来,并亲自选了照片让我安排扫描后往书里加。
因为参加长沙“药交会”还要带一部分有产品宣传的报纸,Z就从本市某日报社聘请了一位记者与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合作。我们连续赶制了四份报纸后,这位女记者用夸奖的口气对我说:“你们的稿子写得太好、太感人了!像我这没病的人,看了都有点想买你们的药了。”
如果说以前的经历曾使自己的内心感到不安的话,那么,这位记者的“夸奖”则使我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个有较强分辨能力、见多识广的记者,尚有如此想法,那么,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又当作何反应?
我的确不敢再往下想更多……
5月31日,我辞职而去。当时,我真有一种逃出苦海的畅快之感!
(摘自《南方周末》 原标题为《虚假药品广告如此炮制》 本刊有删节摄影: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