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九
1
九年前,开始喜欢一个女子,她叫阿紫。
金庸笔下众多的美女,个个完美如仙,偏就她生得毒辣,可是,那样偏执刚烈的爱情,让人没有办法不去震撼。
第一次看《天龙八部》,十四岁,看到乔峰把刀插进自己胸膛的时候,已经会跟着阿紫一起流泪,湿了面前的化学课本。
邻座的男孩好奇地看我,悄悄递上纸巾。我想说谢谢,张开口,全成了止也止不住的泪。
顾明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那样伤心地在他面前哭泣,让他每根神经都跟着颤动。
我年轻的爱情,伴随着一个叫阿紫的姑娘,悄悄来临。
2
这个城市,被人笑称每年两次风,一次刮半年。但是没有灰尘,清爽而干净。
我喜欢这里,风掠过面颊的时候,闭了眼,便宛如一种飞翔的姿态。可是顾明不喜欢,他说我每天在家写稿子,吹风便成了享受,只有他这种成天在外面跑的人,才知道风带给他多少不便。
但他还是来了,来到这四季充满着风的小城,一个记者一个编辑,过最平凡的日子。
租了一处房,一个院子,四间房,已经住了两户,每天早晨,互相微笑着问好。我和顾明是第三个入住的。
最后一户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晒床单。
一个黑衣服的男人。很简单的家具,很少的行李,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五六岁的模样,樱桃小丸子式的娃娃头。
阿姨好。她仰着头看,软软的童音,立刻就打动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俯下身问,情不自禁的笑。
何小草。她说。乖巧得让人心疼。
我忍不住问:谁取的?
妈妈。
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妈妈和你一样漂亮吗?
她摇头,小声说:我不知道,她死了。
我嘎然止声。小草!男人喊,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不要乱跑,跟爸爸回家。走出几步,似是想起我,回过头看,有些尴尬的笑:你好。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何沧海。仿佛真的见到沧海,一眼望过去,无尽的萧条。
3
有一种人,从骨子里透出孤独。像初秋的树,依旧枝繁叶茂,但已无生气。
例如何沧海。
很少见他出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工作。也很少见他说话,有时碰了对面,便笑一笑,连这样都似勉强。小草却是极讨人喜爱,熟了,每天钻到我房里,我若无事,便与她玩,给她讲故事,我若正写稿子,她便安静地蜷在我的藤椅里,与我一起听满屋子飘散的《神秘园》。五岁的孩子,又哪里听得懂这种悠扬,无非是乖巧罢了。
情不自禁地多爱她一点,再多爱一点。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多么地可怜。
一天晚上,一个人在厨房煮面。顾明出差,整一个月才能回来,做饭便成了奢侈。再美味的菜,也是要与爱着的人在一起吃才有味道。信奉爱情的女子,大都这样认为。
小草跑进来,不声不响的站在我旁边,我盛了面转身,才发现她眼泪汪汪。
怎么了,小草?
她不说话,撅着小嘴抹眼泪,抹得脸都花了。
心立刻疼起来,蹲下来帮她擦泪,这才看到她白嫩的脸上,清清楚楚的红手印。
我大惊:小草,你爸爸打你?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哭得我的心跟着一起抽搐。我愤怒起来,这样的父亲!放下碗,拉着小草就去找何沧海。
门虚掩着,一敲便开了。
我走进去,扑鼻的酒气。灯白晃晃地亮着,米黄的地毯上,到处是凌乱的易拉罐和报纸,何沧海就在这些易拉罐和报纸中间,仰面躺着。
一阵心酸,忽然先就泄了气。一个家里没有女人,竟然狼狈成这个样子,这男人,也是痛苦的吧。
我让小草坐在沙发上,自己找了一个纸箱子,把罐子一个一个装进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叹口气,拍他,他不醒。他虽不胖,但这样一个男人,我是无论如何弄不动的。只得在床上找了床被子,轻轻地盖上去。
他在梦中皱眉,眉心是道清楚的川字纹。
一直喜欢这种川字纹的男人,像钟镇涛。川字里涵着的忧郁,是被牢牢锁着的,挥不散,也溢不出。
给小草洗澡,哄她睡觉。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深夜。却睡不着了,眼前晃来晃去,都是何沧海眉间凝着的忧郁。
4
第二天,何沧海早早的来敲门,站在门口,很是不好意思地说:昨晚真是对不起,这样麻烦你。
我微笑着说没关系,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加了句:小草那样小,没了母亲已经很不幸,善待她吧。
他脸色刷就变了样,眼神立刻变得冰冷。我噤了声,知道得罪他了,他就这样看了我一会,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把我一个人杵在门口,说不出的尴尬。
怎么有这样没风度的男人!我气结,狠狠关上门,罢了罢了,不理他就是。
回到房间里,打开电脑,写我的稿子。可到底还是忍不住生气,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字也写不出。这时,有人敲门,我应声去打开,发现又是何沧海,手扶着门框,低头站着。
我不说话,冷冷地看他。
对不起。
他竟然说。低低的,声音沙哑疲惫。我愣,看着他,他也抬起头来看我,很虚弱,很颓然,但真诚。
心立刻软下来。所有的愤怒,都在这男人忧郁的眼神中,烟消云散。
5
这次以后,何沧海对我,没了先前的拘谨和冷淡。疼爱小草,原本就是发自内心,如今读出何沧海的感激,竟又生出了些许责任。
女人,本就是最心软的动物,见不得丝毫的好。
我开始教小草读些古诗。这样精致的女孩,从小接触些诗书,自然是没害处的。小草对我越发依赖,阿姨阿姨地叫,走到哪跟到哪,笑容也多起来。
何沧海叹:现在才知道,我给小草的是这样少。
我摇头笑说:母性是女人的天性,男人再怎样疼爱,也是代不得的。
这个时候,我便又看到何沧海眉间的忧郁。淡淡锁着,若有若无,如清晨未曾散去的薄雾。
竟然忍不住心动,轻巧地跳着,如在云中。
难道,天生就是不安分的女人?这样想的时候,只有无尽的悲哀。
终于有一天,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小草的母亲,是怎样的女人?
眼睁睁的见他变得神色凝重,自顾自地出神,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长长的叹息。是怎样的女子,才能牵扯得一个男人,七魂六魄都随着她去了?心里软软的痛,不激烈,但绵长。
能被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的爱着,该是多么的幸福。
6
小草不肯睡觉,非要听我讲故事,何沧海无奈地找了我来,满是抱歉。
我讲渔夫和金鱼,讲完之后,笑眯眯的说:如果是小草,会向金鱼求什么?小草早已困意浓浓,闭着眼睛,小声地说:我要求金鱼,让你做我妈妈。
脸一下便红了,心跳起来,看何沧海,他愣,还有尴尬。
小草很快便睡着。房间里的气氛微妙起来,谁也没有说话,他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一如他闪烁的眼。
终于起身告辞,他忙起身送,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走到门口,刚想开门,何沧海猛的从我身后伸出手,一把把门按住。我惊,回头看他,他的手臂横在我耳边,目光灼灼,呼吸掠过面颊,我忍不住战栗。
小萼……他唤我。声音嘶哑。我靠着门,心慌乱地狂跳着。
就在这时,他却放手。
回到家,电话铃声大作。接起来,是顾明。
宝贝,想我了吗,我后天便回来。他说,声音欣喜。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何沧海的脸,不停的晃。罪恶感翻江倒海的汹涌,我甚至不敢想顾明的名字。
何沧海,何沧海,他竟然比我和顾明九年的感情更加重要吗?
忽然想起阿紫。她爱的,何尝不是乔峰抱着阿朱时,天地崩塌般深沉的痛苦。
那么,我呢?
7
我决定要找何沧海好好地谈一谈。
推门,何沧海不在,小草一个人在家,乖巧地写字。我坐在她身边,纠正她。
写着写着,小草忽然说,阿姨,你教我写日记好不好?
我笑:小草还小,等小草大一点,阿姨再教你。
小草歪着头说:像爸爸那样大吗?边说,边从抽屉里翻出本厚厚的册子,认真地说:等我像爸爸那样大,也可以写这样厚的一本吗?
我接过来,墨绿的封皮,幽雅深沉。放下,又拿起来,犹豫,终于忍不住翻开。
笔迹凌乱,但不潦草。
2004年1月25日
小凌,今天是你离开我整整4年的日子。我说过,要到你出生的那座充满着风的小城,现在,我来了。
你说,你最喜欢风吹拂面颊的感觉,我站在风里,仔细地体会。真好,小凌。为什么,我以前从不肯陪你来?
2004年3月3日
小凌,对不起,我打了小草。
从幼儿园回来,她便哭闹,要找妈妈。
可是,我到哪里找你呢?
这是我第一次打她,我的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小凌,小凌,如果那天我没有开会,如果是我去接小草,如果你没有坐那辆计程车,如果没有那场车祸……
2004年3月30日
小凌。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想你。
晚上,小草说,要小萼做她妈妈。
我喜欢她,在她身上,我看到与你一样的善良和倔强,面对她,我竟然心动。
可我没有权利。你在我心里,填得那样满,怎么还有空间去容纳另一个女人?
我不会爱任何人了,小凌。就让我陪着你,直到老去。
……
阿姨,你为什么哭?小草怯怯的问。
我想对她笑,泪水却汹涌而下,满脸狼藉。
8
顾明回来的时候,带着满身的风尘仆仆,一进门就抱住我。那样用力。怀抱温暖,我竟想哭泣。
过了会,他放开我,开始翻他的大包,翻来翻去,找出厚厚的一本书,放到我手里。我低头看,精装的《天龙八部》。
我去书店时看到的。他竟然笑得有些羞涩:想起你那样喜欢阿紫,就买了。
我说不出话,良久良久,扑到他怀里。无声的哭泣。
依然爱着小草,关心着她的衣食住行。只是再看到何沧海时,会释然的笑。
我到底做不成阿紫。我只是最平凡的小女人,需要有人爱,有人呵护,而没有那份决绝,为了爱,可以忍受着他心里的另一个女人,陪着他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