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街

2004-04-29 00:44徐则臣
当代 2004年2期
关键词:豆腐店花街修鞋

徐则臣

1.老默

修鞋的老默死在中午。据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警察说,老默死的时候大约在一点左右。一点半多一点,开杂货铺的老歪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披着衣服要去厕所,开了门惊得他睡意全无,他看见老默倒在他的修鞋摊子上,脑袋歪在一堆修鞋的家伙里,一半的屁股还坐在倒了的小马扎上,吃了半边的馒头从饭盒里滚到了老榆树底下。老歪喊了一声老默,老默一动不动,又喊了一声,还是不动,再喊了一声,他就叫了起来:“老婆不好了,修鞋的老默死了?选”

老歪是个大嗓门,他的叫声把一条街都惊动了。沿街的板门凌乱地打开,吱吱呀呀响成一片,一双双穿着拖鞋的光脚陆续从花街两头奔凑过来,到了榆树底下就不动了,他们把老默的修鞋摊子围成一圈。他们不敢上前,站在一边把两只手握成拳头抱在胸前看,我祖父和老歪走上前去,一人拽着老默的一条胳膊把他从修鞋摊子上架起来,他们想让他站直了。可是老默站不直,脚没法坚实地着地,整个人像一只僵硬的虾米,总也抬不起头来。祖父试探一下老默的鼻孔,脸一下子拉长了,摆摆手对大家说:“没用了。”

老歪的老婆从斜一侧的树根处捡起老默吃剩下的那半个馒头,又冷又硬,像一捧粗砂做成的,一碰就向下掉馒头渣子。“这个老默,做饭时我说给他热一下,他不愿意,说喜欢吃冷的,”她把馒头展示给大家看,抹着眼睛说,“这下好了,连冷馒头都吃不上了。”

附和她的是我祖母,她那样子好像是因为生气才掉眼泪的,她在我祖父旁边指指点点,主要针对老默单薄的衣服。“你看这该死的老默,给了他好几条裤子他都不穿,就穿两条单裤,连毛裤都不穿,大冷的天。”老默穿得的确很少,一件老得袖口露出棉花的小棉袄,上面套着蓝灰色的中山装,裤子是打着补丁的灰色单裤。还光着脑袋,而我们花街上头发少的老人在冬天都戴着呢子或者毛线织成的帽子。祖母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很多人都跟着数说老默的不是。你想想,一年到头在花街摆摊修鞋,三三两两地积累下来,老默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才对。又不是没钱,吃饭也省,穿衣也省,还要省成个百万富翁呐。大家议论得很起劲,把老默已经死了这事都给忘了。

“别咋呼了,人都死了,”我祖父说,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老默放下,他不能让老歪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男人留下,女人快回去找警察?选”

女人们一哄而散,慌慌张张地不知要往哪儿跑。

祖父和一帮男人留下来收拾老默和他的修鞋摊子,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捡起来放到他的三轮车里。老默的身体僵了,祖父他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他弄直,只好就让他弯着睡在草席上,说不出来的别扭的姿势。草席是开豆腐店的蓝麻子让儿子良生从家里拿来的,没用过的新席子。老默生前最喜欢吃蓝麻子的豆腐脑,几乎每天早上都吃,这些年来没少给他送钱。刚收拾好,警车就到了,车停下来警笛还响着。尖锐的警笛声不仅把花街上的居民全吸引过来了,周围几条街巷的人也寻着声音聚来了。人们源源不断地向老榆树底下涌来。都知道一定出大事,否则警车不会钻进花街这样狭窄的小巷子的。

警察的程序没有我们想像的那样复杂。他们拍拍打打把老默试探了一遍。掀开他的眼皮。撬开他的嘴,祖父他们刚刚没发现,老默的嘴里还有一块没嚼碎的冷馒头。抱着他的脸左右端详,又简单地看了一下老默的周身,解开他的衣服又给他穿上,也是折腾来折腾去,就检查完了。我祖父问一个戴眼镜的警察怎么回事,警察说,还能怎么回事,他是猝死,与别人无关。这个结论多少让我们有点失望。

老默对我们花街来说,其实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因为没人知道老默的底细。他整天在这里摆摊修鞋,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该把他送到哪个地方,只好由警察先收着。警察们同意了,他们也要作进一步的调查。警察让祖父他们帮个忙,把老默的尸体抬上车,正在塞进车里时,那个戴眼镜的警察在老默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他打开那张因折叠时间过久而发绒泛黄的纸片,看了一眼就专注地读出了声:

“我叫杨默,半生修鞋,一身孤寡,他们叫我老默。我已经老了,算不透自己的死期,所以早早立遗嘱如下:我愿意将仅存的积蓄两万元整送给花街蓝麻子豆腐店的蓝良生,已将款额存到了他的名下,请发现此遗嘱者代为转达。老默感激你了。”

2.花街

从运河边上的石码头上来,沿一条两边长满刺槐树的水泥路向前走,拐两个弯就是花街。一条窄窄的巷子,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歪歪扭扭地伸进幽深的前方。远处拦头又是一条宽阔惨白的水泥路,那已经不是花街了。花街从几十年前就是这么长的一段。临街面对面挤满了灰旧的小院,门楼高高低低,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店铺。生意对着石板街做,柜台后面是床铺和厨房。每天一排排拆合的店铺板门打开时,炊烟的香味就从煤球炉里飘摇而出。到老井里拎水的居民起得都很早,一道道明亮的水迹在青石路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最后消失在花街一户户人家的门前。如果沿街走动,就会在炊烟的香味之外辨出井水的甜味和马桶温热的气味,还有清早平和的暖味。

老默跟着一条水迹进了花街,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三轮车的前轱辘压着曲折的水线慢腾腾地向前走,走到榆树底下,拎桶的人继续向前,老默停下了。他把修鞋的一套家伙从车上拿下来,一样样井井有条地摆好摊子,然后闻到了蓝麻子家的豆腐脑的香味。他扔下摊子循着香味来到豆腐店里,在柜台里边固定的靠窗的长条凳上坐下,对着热气升腾里正忙活的麻婆说:“一碗豆腐脑。你不是知道么,香菜要多多地放。”然后对从豆腐缸后走出来的蓝麻子说,“生意好啊,麻哥,老默又来了。”

蓝麻子给他抹一下桌子,说:“馒头带了吗?芽”

“带了,”老默从口袋里拿出昨天晚上买就的馒头,生硬地掰开。“麻哥你看,冷了吃才有馒头味。”

麻婆一直不说话,只有蓝麻子陪着老默天南海北地瞎说一通。吃过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老默就一头大汗,抹抹嘴递上钱,开始向蓝麻子和麻婆告辞,一路点着头往回走。他从不在豆腐店里待时间长。走过我家的裁缝店时,不忘和我祖父祖母打个招呼,说两句天气什么的无关紧要的话。回到榆树底下他的修鞋摊子前,在小马扎上坐下来,摸出根香烟独自抽起来,等着第一个顾客把破了的鞋子送过来。这时候花街才真正热闹起来,各种与生活有关的声响从各个小院里传出来,一天真正开始了。懒惰的小孩也从被窝里钻出来,比如我,比如蓝麻子的孙女秀琅,比如老歪的孙女紫米。

我和秀琅、紫米常在一起玩。走过修鞋摊子时,我们都会停下来摆弄那些修鞋的工具,锤子、剪子和修鞋的缝纫机。老默一点都不烦,做着示范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怎么用,在什么时候用。我们偶尔也会冷不丁地问他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他每天都来花街,我们的鞋子可不是每天都坏的。事实上也是这样,有时候他在树底下坐上一天也修不上两双鞋,多数时间他都在和我祖父他们聊天,或者一个人干坐着吸那种味道刺鼻的卷烟。

“习惯啦,”老默笑呵呵地说,“就跟走亲戚似的,看到小寒、秀琅和紫米心里就塌实了。”

他常常会给我们三毛两毛的零花钱,让我们去买糖吃。我不要,我祖母不许我拿老默的钱。紫米也不敢要,老歪不喜欢她吃零食。老默就给秀琅,说好孩子,爷爷给你的钱就拿着,买点铅笔、橡皮和糖豆,别忘了分一份给小寒和紫米,听话,拿着。秀琅就乖乖地接住了,有时她不要,不要老默也硬塞给她。

老默在花街修鞋有些年头了,我记事起他就坐在榆树底下。谁也记不清他是哪一年哪一天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了。时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花街太小,要修的鞋子不多,每天都来就有点浪费了。所以我小叔有一回在吃饭的时候说,是不是老默看中我们花街上的哪个女人了?芽说完小叔自己就笑了,他也觉得这个想法好笑。但他还是被祖父骂了一通。

“瞎说,老默都多大了?选”祖父说,“人家老老实实挣着血汗钱,怎么会随便去招惹那些小院里的女人。”

祖父说的小院里的女人是指我们花街上的妓女。花街,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了。后来我从祖父祖母和街坊邻居那里逐渐了解到了一些花街的历史,发现这个名字的确与妓女有关。几十年前,甚至更早,这条街上就住下了不少妓女。那时候运河还很热闹,往来的货船和竹筏子交替在运河边上的各个石码头上靠岸,歇歇脚,采买一些明天的航程必要的食物和用具,也有一些船夫是特地下船找点乐子的。那会儿的花街还不叫花街,叫水边巷,因为靠近小城边上最大的一个石码头。下船的人多了,什么事也就都来了。水边巷逐渐聚集了专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有当地的,也有外地的,租住水边巷哪一家小院的一个小房间,关起门来就可以做生意了。生意越做越大,名声就跟着来了,运河沿线的跑船的和生活无忧的闲人都知道石码头边上有一条街,院子里的某一扇门里有个鲜活动人的身体。花钱找乐子的慕名而来,想卖身赚钱的女人也慕名而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花街的外地人多于本地人,祖父说,当初花街人的口音杂啊,南腔北调的都有,做衣服都麻烦,他们一人一个口味。水边巷的名字渐渐被人忘了,就只知道有一条花街,后来干脆花街就叫花街了。

现在的花街已经比较干净了,上面规定不准女人用身体挣钱了,而且那种行当也出不了大门。但还是有,只要这世上花肠子的男人还有,妓女就绝不了种。我也知道花街上的几个妓女,见了面我还和她们打招呼,叫她们什么什么姨。她们平常和花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或者上班,或者出门做别的事,只有在她们悄悄地在门楼上和屋檐下挂上一个小灯笼时,才成了妓女。挂上灯笼就回到小屋子里,等着有兴趣的男人们来敲门。她们很安静,无声无息地挂上灯笼,又无声无息地取下,和花街上的人一样沉稳平和地生活。

祖父认为老默不可能是冲着哪个小灯笼来的,也没有人这么认为,小叔也是随便开了一个玩笑。老默只是一个修鞋的老头,他整天都在老榆树底下坐着呐。到了黄昏时分,老默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摊子,修好的鞋子送进老歪的杂货铺等着鞋主来取,没修好的带回家,他和我祖父他们打过招呼就骑上三轮车,晃荡晃荡地出了花街。

关于老默,花街上的人谁也不敢说对他十分了解。他只说很少的话,关于他自己的更少。我祖父和老歪知道的算是多的了,因为杂货铺和裁缝店斜对着老榆树,祖父和老歪即使在忙活时也可以伸头和老默聊天。再说他们忙的时候实在不多,花街的生活像是陷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里,晃晃悠悠的,想忙都忙不起来。老默死后,我祖父和老歪都感叹,老默孤身一人,连个家人都没有,是哪里的人住在哪儿也不清楚,回去的路都不好走啊。他们知道的也不过这么点。

3.良生

老默的死因最终没有什么改变,还是猝死。不知道警察是怎么检查的,反正他们把老默原封不动地又运回来了,要把他交给豆腐店的蓝良生。他们说,已经把老默的身世仔细地调查过了,没有什么重大发现,只知道他是外地人,但几十年都住在离花街不远的一间小屋里,其他的就没了。因此,我们知道的老默就是一个人落魄地活着的鞋匠,孤寡一人,每天骑着他的三轮车来花街为我们修鞋。按照小城的风俗,死去的人应该有人接管,要有儿孙后辈来为他扶灵,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所以警察就来问蓝良生,是否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因为老默把他定为了自己的遗产继承人。这是能够找到的惟一与老默有点关系的人。

警笛响进花街时,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街上的人追着尖叫的声音跑上来,大人小孩都跟在后面。警车停在豆腐店门前,警笛一直没有停下,大家都以为豆腐店里出了什么事。但是豆腐店的门关着,听不见店里有什么动静。两个警察从车里出来,打开后车门,拉出一副担架。让我们吃惊的是,担架上覆盖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是一个人形。当我们猜出白布底下的人是死去的老默时,豆腐店的门开了,良生从门后探出了他的大脑袋,一边看一边把右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

“你们这是干什么?芽”

“找不到亲人了。老默的葬礼只能托付给你了。”警察说。

“托付给我?芽我与他有什么关系?芽我过我的日子,他修他的鞋,”良生说。“我凭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操办葬礼?芽”

警察说:“你是他指定的财产继承人。”

良生出了豆腐店,对着警察摇晃着手说:“你别提那两万块钱,为了它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他不愿意操办老默的葬礼。良生是我们花街上最有身份的人,在一个什么局里当干部,举手投足都是公家人的派头。他比花街上的任何人都要面子,这我们都知道,平常我见到的良生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右胳膊底下整天夹着一个小皮包,走路都甩开了胳膊走。我遇到他就叫一声叔叔好,他对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点个头就过去了。所以我祖母说,良生就那样,忙得跟省长似的。多少年了他都在坚持跟蓝麻子和麻婆商量两件事,一是离开这个叫花街的地方,这在小城有声誉问题;二是别再开这个寒碜的豆腐店,他不缺那几个钱,也不会让自己的爹娘缺这几个钱。但是蓝麻子和麻婆两条都不答应,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开了一辈子的豆腐店,离开花街的豆腐店你让我们怎么活。他们说什么也不挪窝,死也要死在花街上。前两年蓝麻子身体不好,躺在病床上好几个月,差点完了,良生又劝他们离开这里到繁华热闹的地方去住,那里看病都方便。蓝麻子觉得也是,在花街躺倒了找医生都麻烦,就打算放手不干了。麻婆还是不答应,她坚持要把豆腐做下去,一直做到要死了不能动的那一天。

老默蒙着白布躺在豆腐店的门前,警察已经想办法把他弄直了,能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形。周围挤满了人,堵住狭窄的青石路。大家指点着老默的尸体和豆腐店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修鞋的老默,豆腐店和豆腐店老板的儿子,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现在扯到一起,大家发现原来还很有意思。

“把他运走,别停在我们家门前?选”良生说。

“他不是把钱都留给你了吗?芽”有人说。

“你不干?芽他为什么偏偏把钱留给你呀?芽”

“还能白拿钱不干事呀?选”

“钱?芽好,你们谁愿意送他下地,钱就归谁。”良生早就听说他们说得不对味儿了,脖子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大着嗓门说,“谁来?芽谁来呀?芽”

突然没人吭声了。大家都知道良生拉不下来脸为一个修鞋的操持葬礼,这是做儿孙的干的事。祖宗定下的规矩,说不清楚。现在花街乃至整个小城都在议论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为什么会是他蓝良生呢?芽谁会把那么一大笔钱送给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呢?钱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家老默那可是遗嘱,一个光棍老头的遗嘱。两万块钱让他的身份突然变得暧昧了,谁知道他良生和修鞋的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良生有点急。

我祖父没说话,老歪也没说话,就连蓝麻子也不说话。蓝麻子出来以后一直站在我祖父旁边,看着儿子和警察理论,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其他人就更不敢说了。这话不好说,都在小城里过日子,谁都想正大光明、 清清白白地过下去。那两万块钱的确让人都眼馋,但是躺在担架上的老默又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耗着,任警察怎么开导良生就是不松口。良生的意思是,抬回去,该送哪儿送哪儿,就是不要在蓝家豆腐店门口怄人。警察没办法了,准备把老默重新抬上车,拉回去公事公办,当成无主的孤魂火化了事。就在这时候,我们看到麻婆从后屋里面急匆匆地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坚定,每一条皱纹都在它该待的位置上。

我对秀琅说:“你奶奶出来了。”

秀琅迎着麻婆走上去,叫了声:“奶奶。”

麻婆牵住她的手,来到儿子面前。“良生,”麻婆说,声音不大。“把老默留下。”

“妈,你说什么?芽”

“把老默留下。”麻婆又说。

“不行啊,妈。”

“留下?选”麻婆几乎是喊叫着对她儿子说,一下子泪流满面。“把老默留下,良生?选”

谁能想到麻婆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们都呆了,眼睛被迫瞪大,周围异常安静。秀琅惊得也流出泪来,她从来没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火,麻婆这辈子对谁都是和风细雨的。

良生说:“妈。妈。”

“留下,良生。”蓝麻子慢腾腾地走到儿子跟前,手里捏着抽了一半的烟卷,他用手指捻灭的烟头。“照你妈说的,把老默留下。”说完转身进了豆腐店。

4.旧影

老默的葬礼办得很体面,毫无疑问,良生是遵照蓝麻子和麻婆的意思操办老默的葬礼的。良生是一个孝子。葬礼那天花街上的人都去了,和我祖父祖母也去了。紫米随老歪他们已经到那里了,正和秀琅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坐着,她们的胳膊上戴着一块黑纱。紫米见到我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秀琅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想过去,祖父说现在不行,过一会儿才可以。灵堂设在清河殡仪馆,我没见过那样的场面,灵堂阔大,墙壁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碳笔画像,老默在高处对着每一个来到的人微笑。他的笑也不能让我温暖,大厅里一片冰冷的白色让我眩晕。除了冰冷的白色,还有低回的哀乐也让我难过,像一条浮动缓慢的宽阔河面,不知今夕何夕地悲伤地流淌。良生一身黑衣站在门口,招呼前来吊唁的人,胳臂上戴着一块黑纱,脸上的表情僵硬,见到我祖父祖母便机械地鞠躬。祖父想上去握握他的手,犹豫一下又算了。他和蓝麻子握了手,蓝麻子旁边站着悲伤的麻婆,她的悲伤很平静。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着黑纱,站在一片白色中像雪地里的两棵老树。

葬礼办得很成功,按照我祖父的说法,该有的都有了,包括哀伤和人情。送走了老默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葬礼都是花街的最大的谈资,茶余饭后都会说起,大家都说,只有良生那么体面的人才能操办出那样体面的葬礼。老默死也值了,他的两万块钱没看错人。然后就说起麻婆,没想到平常不动声色的麻婆在那个时候竟能挺身而出,而且她的决定不容置疑。我祖父就常常感叹,麻婆一个女人家有如此心胸,收容一个非亲非故的老默,不容易啊。

“一直就是这样,”我祖母说。“你不记得了?芽当初她来到花街时就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怎么不记得。她还在我们的缝纫店里住了半个月呢。几十年了,一晃良生都快四十了。”

我不免好奇,忍不住追问祖母:“麻婆婆为什么住在我们家?芽”

祖母说:“她刚到花街,没处落脚,只好先住我们家了。”

当年麻婆才好看呢,祖母后来又说,花街上找不到这样美丽鲜活的女人。那天傍晚日落时分她来到花街,顶着一块外地女人的头巾,她的身材比花街上的女人要高一点,因此我祖母很难不注意到她。祖母说,当时她在头脑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就是给这个年轻的女人做一件旗袍要多少布料。然后祖母就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旧是旧了点,还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个会收拾自己的女人。她抱着个大包袱,犹豫不定地在石板路上走来走去,经过每一家都要向院子里张望,像个迷路的外乡人。炊烟从家家户户飘出来,携带着晚饭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因为夜晚的到来青石板上开始渗出清凉的水珠,花街更显得清幽滞重。外出的花街人三三两两地都回来了,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不知该干什么。那些准备在夜晚作生意的女人,开始悄悄地在门楼和屋檐底下挂上她们的小灯笼。我祖母看到那个外地女人在街上焦急地转来转去,好几次经过裁缝店,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就从窗户里伸出头去问她:

“你是来走亲戚的吗?芽谁家的呀?芽”

“这是花街么?芽”年轻美丽的麻婆用外地的口音说。那时候她还不叫麻婆。

“是花街,你找哪一家?芽”

“我,我想住在这里。”

“谁都不认识你怎么住?芽”

“我,能住在你这儿吗?芽”她说,一脸的倦容,声音都哑了。“我能挣钱,挣了钱就还给你们。”

祖母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并没有感到奇怪,常常有远道而来的女人在花街安家。她不想嗦这种事,但是麻婆和她们不一样,祖母只是凭女人的直觉这么认为。她让麻婆等一下,到后屋里和祖父商量了一阵,带着祖父来到门前,又问了麻婆一些情况,就把她留下来了。那时候我家地方还小,只能委屈麻婆住在裁缝店里了。麻婆很感激,说只要能有个容身之处就可以了。她放下包袱,帮着我祖母很快收拾好了裁缝店,井井有条的小空间让我祖母很满意。祖父祖母没让她还什么钱,也没让她去挣钱。她在我家住了半个月,帮着祖母做做饭剪剪衣服,人很勤快,手艺也好,饭菜做得别有风味,裁剪起衣服来也很像那么回事。祖母觉得她心灵手巧,过日子一定是个好手。既然她也想在花街长久地住下来,最好能够安个家,好女人就该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生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麻婆认为我祖母的建议有道理,就同意了。后来就嫁给了离我家很近的豆腐店老板的儿子蓝麻子。

“麻婆那么好看,为什么要嫁给麻爷爷?芽”我觉得他们在一起不般配,麻爷爷一脸的麻子,个头也不高,看起来比麻婆还矮。

“你麻婆爱吃豆腐脑啊,你麻爷爷人好,对你麻婆也好。就嫁了。”

“我听说,”我憋了半天才说出后半句。“良生叔叔不是麻爷爷亲生的。”

祖父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声音都不一样了:“小孩子不许瞎说?选你从哪儿听来的?芽”

“紫米告诉我的。”

“一定是她奶奶告诉她的。这个歪婆娘,入土半截了还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祖母把我拉到跟前,板着脸对我说,“这话以后对谁都不能讲,记住没有?芽”

我惊骇地点着头,一下子想到了面容平静的麻婆。我喜欢麻婆,一大把年纪了,依然能把自己收拾得素素净净的,麻婆的脸上也有很多皱纹,但是她的皱纹不难看。

5.麻婆

大概一个月以后,我们正在吃晚饭,秀琅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让我祖母赶快过去,她爸和她奶奶吵架了。祖母放下饭碗就跟着秀琅出了门。我也丢下饭碗跟在后面,祖父让我回去,我没听他的,一扭头出了门。

我们到了豆腐店时,他们已经不吵了。麻婆坐在一张瘸腿的凳子上,身体直直的,一脸空寂的平静,眼泪流进了嘴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良生坐在斜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头,手指不停地抓挠。他的哭声很古怪,像哭又像笑,拖着长长的尾音。同样抱着头的是蓝麻子,他倚着墙壁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抱着脑袋,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烟卷,看见我祖母来了笑一下,又恢复了原状。桌子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三碟菜,稀饭和馒头。晚饭刚吃了一半。

“良生,又惹你妈生气了?芽”祖母说。

“他问我老默是不是他亲爹。”麻婆说,眼皮都没抬,那样子更像是自言自语。

祖母递给麻婆一条手巾,麻婆接过了,拿在手里。祖母说:“良生你都多大了,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就没个数吗?芽”

“我有数,我什么数都有?选”良生把他的脑袋露出来,鼻涕眼泪挂了一脸。“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难道连知道自己的亲爹是谁的权利都没有么?芽你们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我?芽说我是修鞋匠的儿子,还说我是……说什么的都有。我在外面还怎么做人?选”说完他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不是做得好好的吗?芽”祖母生气了,开始训斥良生。“爹妈的话你不信,倒去相信别人的谣言?选别人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说你是从石缝蹦出来的你也信?芽别人随口说过了就完事了,你倒捡来当宝贝了。良生你四十年的饭是白吃了?选”

“是我不好,连累了良生。”麻婆幽幽地说。

“你有什么不好?芽”祖母说。“谁吃过你一半的苦?芽”然后对良生说,“良生你起来,向你娘赔个不是。当年不是为了养活你,你娘至于受那么多的罪吗?芽把你抱到花街时,你娘都快没命了?选”

我听出来了,当年麻婆是抱着良生来到花街的。祖母说的那个大包袱,大概就是良生,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说麻婆当年抱的是一个大包袱呢。紫米说的没错,良生不是蓝麻子亲生的。

那个晚上的事就这么解决了,因为随后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麻婆当年来到花街时的凄苦让良生无话可说。祖母帮着把冷掉的饭菜热了热,带着我和秀琅一家一起把剩下的晚饭吃完。吃过晚饭后,祖母让我和秀琅到裁缝店里玩,她陪麻婆拉拉家常。她们常常在一起拉家常,说一些当年的事,那些陌生的往事我多半听不明白,听了也只当是一个个好玩的故事。祖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我已经睡着了。

两天以后麻婆出事了,她喝了做豆腐的盐卤自杀了。盐卤是点豆腐用的,祖母说很多年前就经常有人喝盐卤自杀。当然麻婆没死成,幸亏蓝麻子发现及时。蓝麻子在裁缝店里和我祖父瞎聊,想起良生刚送给他的外地香烟,要拿来给我祖父也尝尝。他回到家里,发现卧室的门闩着,敲也没人应,就知道出问题了。老默死了以后,他就发现麻婆有点不对劲儿,又加上良生那天晚上闹了一场,他隐隐地担心麻婆会出事。蓝麻子急忙跑到我家,喊我小叔去撞门。门撞开了,麻婆衣衫整齐地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空掉的盐卤瓶。她要自杀。蓝麻子当时浑身都哆嗦了,抓着麻婆的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哭出一脸的泪。祖父从老歪的杂货铺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和我小叔帮着把麻婆抬上三轮车。小叔拼了命地踩,蓝麻子和我祖父跟在三轮车后跑,把麻婆送进了医院。又是灌肠又是洗胃,脱险了以后,医生出来对蓝麻子和我祖父说,还好没事了,再晚一点儿就没救了。

第二天麻婆的情况有所好转,我和祖母一起去医院看她。麻婆倚着枕头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良生上班去了,蓝麻子带着秀琅下楼买水果了。见到我们麻婆疲惫地笑了一下,说:“姐,你来啦。”说完又恢复成一张空寂平静的脸。

“好点儿了吗?芽”祖母说,在她的病床边上坐下。“你怎么糊涂了。”

“我怎么不糊涂,姐,”麻婆握住我祖母的手,眼泪流出来。“这辈子我就没明白过。先前还不觉得,现在知道了,有些事必须要弄明白。老默死了以后我才明白过来。”

“别说这些伤心伤神的事了。养病要紧。”

“我得说说,老姐姐,我心里憋啊。老默就在老榆树下看了我半辈子,我一句话没说。”

“你还恨老默吗?芽”

“不知道,”麻婆说。“我还能恨谁呢?芽”

“良生真是老默的孩子?芽”

麻婆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半天才说:“让我再想想。”

祖母说:“身子骨要紧,以后可不能再犯糊涂了。”

麻婆的微笑像一张空白的纸。“第一个孩子我打掉了,是老默的,他不要我,说我是做那种事的,他家里无论如何是不能容忍我的。一个孩子,可我哪里能养活得起。后来就是良生,我不能再打掉了,我舍不得,一块块都是揪心的肉啊。谁让我是做那种事的呢。后来老默又来了,还有别人。就有了良生。我不知道是谁的。可不管是谁的,都是我的孩子。我得把他养大成人。我到花街不就是为了养活一个孩子么。”

“过去了就别再想了。老默也死了。”

“他为什么要在花街看我这后半辈子呀?芽”

“老默放心不下你呗,”我祖母说。“他在向你赎罪啊。老默能看着你到死,他应该是高兴的。你就别瞎想了,人都死了。”

“就是因为老默死了我才要想明白。我得知道良生是谁的孩子。过去我以为不思不想就能过一辈子的,现在不一样了。麻子是个好人,一辈子没亏待过我。良生也没错,他应该知道。”

“别想啦,”祖母从我手里接过一个香蕉,剥了皮给麻婆。“先把它吃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麻婆把香蕉又递给我,拍拍我的头说:“以后常和秀琅玩。”她的手很瘦,皮肤是透明的。“我得想想,”她又说。“我得再想想。”

夕阳的暖光从窗外进来,病房仿佛悠悠地飘在安详的温暖里。麻婆坐在太阳光里,像一幅静止不动的陈年老画。我想起老默的葬礼上,同样是一片白,那里却是让人眩晕的冰冷。我先听到秀琅的声音,她和蓝麻子买水果回来了。

“嫂子来啦,快吃水果,”蓝麻子说,从袋子里拿出几个橙子来。

“不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做晚饭了,”祖母站起来说。“秀琅,到婆婆家吃晚饭去。”

秀琅看看我又看看蓝麻子和麻婆,走到麻婆的床边抓住了麻婆的手,一句话不说。

麻婆抽出手,摸着秀琅的脸说:“去吧,婆婆叫你呢。”

祖母又说了一些让她安心养病的话,就带着我和秀琅离开了病房。临走的时候,我看见麻婆向我们摇动透明的手。

很快麻婆就出院了。我和祖母去豆腐店看过她几次,每次都听到她对着祖母叹息,说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祖母就劝她,为什么要想明白呢,现在儿孙满堂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是很好么。麻婆就勉强地笑了笑,不说话。

不几天,大约一个星期吧,我和秀琅、紫米下午放学回来,刚走到花街头上就听到一阵哭声。一个街坊急匆匆地往巷子里跑,见了我们说:“秀琅,快回家,你奶奶喝盐卤死了?选”秀琅听了,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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