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

2004-04-29 00:44吴剑伟
西湖 2004年2期
关键词:苦楝树李家村长

吴剑伟

在我们乡下,有许多事情就像神奇的季节更替一样,也许永远是个谜。

当河对岸的那一片浓密的竹林里布谷的鸣叫一声声明朗起来的时候,黑夜就逐渐显得短暂,无形中白天就变得漫长起来了。等到河面上还是去年冬天里结的厚厚的冰层开始一点点融化时,紧跟着就有此间所特有的土蜂在窗户纸上"嗡嗡"地制造音响了。

漆黑的夜里,有猫在村巷里叫春,树根在地下悄悄地运行,风从很远的地方而来,盘旋在村落的上空久久不肯离去。半夜里有人出来撒尿,甚至还听到了屋门前,那已经解冻的河面上有大鱼跳起,弄出"哗哗"作响的水声……

当冬天的迹象一天天消亡,太阳光照到人脸上一天比一天感觉暖和的时候,时间也就变得日益宝贵起来了。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苍黄衰败的旷野恢复了它往日的生机。

记得有一年,村里组织大家修补大河河堤。应该是将近晌午的光景,正是人困马乏等待收工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人听到了唢呐的声音。接着许多人也听到了,我也听到了。于是我们开始四下寻找,但是四野静悄悄的,连一只动物的影子也没有。原野上的风像舌头一样舔着庄稼的叶子。我们谁都没有过这种经历,一个个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像中了邪似的相互呆望着。唢呐声从远到近,最后铺天盖地而来,充斥我们整个工地,当中还夹着隐隐约约的人的哭声,是丧失了至亲的那种长调的嚎啕。间隔一两声的锣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同时清晰地传入我们的耳鼓。那情形就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隆重葬礼,无形地从我们的头顶浩浩荡荡经过。五天以后,离我们村有将近二十公里的吴村传来消息:五天前也就是我们听到唢呐声的那一刻,他们村一个中年男人咽气了。而那个中年男人就是我们中间第一个听到唢呐声那人的舅舅。因为没能在他灵魂西归时前去送行,在相隔二十公里外的他的葬礼却先期而至被我们听到了。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但是许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时,我仍然不能够解释当时亲身经历的那个场面以及后来的一切。

在一幢将近有百年历史的老屋里,生活在里面的后生们在阴雨天气里,经常会看到一个个似人似鬼的影子活动,或在一个洗脸架前洗脸,或拿着一面镜子在梳头。去向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讨教时,老人略微思索之后,瞪着两颗眼珠说道:"他(她)们不就是你们上面第某某代的某某某人吗?"再简单不过的例子是我们在一个人独处时有时会突然听到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声音模糊但不失亲切,仿佛是我们一个早已死去的长辈的声音。随口应下,但一看四周却并没有人,这种情形大都发生在上了年纪的老人或小孩身上……

也许在我们这里真有一种类似"海市蜃楼"的东西存在,我说的存在是一种也许。也许是我们的幻觉,但也许真是一种在时间和空间意义上的可能。总之,在广袤的平原深处到底蕴藏着多少故事,即使就是长期生活并老死在那里的人也并没有几个说得清楚的。但许多已经发生的事实和正在发生的事表明,在我们乡下确实有许多令人费解的事情。我的父亲--一个半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朴实的农民,在一个天色阴晦的农闲日子的晚上,向我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并且他也参与了其中的故事。至于下面故事的经过,我只不过是对它作了较为完整的整理而已。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村里一个叫郭青山的农民弯着腰,手中挥舞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锄头,在河湾下给一片棉花地松土。

在紧靠着棉花地的北面,有几株高大的长着羽毛状叶子的苦楝树,那是村里以前的大户人家--李家的祖坟。数十年以前李家经历了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涉及到的几户人家经不起来回几个折腾,不是上吊就是投河,剩下来的几个子女也早早地背井离乡去了外地,就连死去的几个人的尸骨也是村里几个富有同情心的老人帮助收拾的,草草埋入了他们家的祖坟。"李家的人活得那么苦,就种上几棵苦楝吧。"当初经历那件事的几个老人大多也已经入了土。

现在李家的坟茔上长满了荒草。几十年的光景是一个漫长的概念。期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一些灰白的死人的腿骨和头骨触目惊心地长期袒露在墓外,有几个当初安葬时备给死人盛放饭食的瓦盆则裸露在露天,日积月累,里面早就积满了树叶和雨水……这是一块从来都没有人敢轻易进入的凄凉与不吉之地。

现在,当初种下的几株苦楝树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充分吸收着阳光的照射和泥土的养料,一棵棵长得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同时也产生了更多的稍小一些的苦楝。大大小小的苦楝树就将墓地遮掩得密不透风。

农民郭青山的棉花地紧连着墓地。棉花已有半人之高,弯起腰的郭青山便被埋在了棉花里面。远处,山丘的影子如一幅画,苍翠的颜色好像快要滴落下来,很低很低的天空上云朵被阳光镶上了一圈闪亮的金边,组合成一种并不常见的奇怪图案。

今年的雨水多,棉花长得比去年茂盛,花也开得比去年多了一倍。秋后收成肯定不错。郭青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挂满了汗珠,当他觉得腰酸得快要直不起来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撩起衣襟揩一把快要掉入脖子的汗珠。他眯起眼睛望了一眼河湾下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碧绿色叶子,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无声地裂成了八月间的石榴。

河面上的一只什么鸟发出了一声怪叫。郭青山一抬头,看到一团蓝色的羽毛从他的头顶飞过,呈一条斜线飞入了紧靠着棉花地的苦楝树的树荫里。他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对着那个方向叹了一口气。

就在郭青山弯下腰来继续劳动时,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郭青山一惊:那分明是棉花被人踩折的声音!郭青山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同时感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人用重拳击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正"砰"的一声断裂开来。

那声音并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它一路而来,示威似地向郭青山一步步逼近。

在一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咔嚓"声中,郭青山首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然后是一根弯弓似的细竹呈射天状一路晃晃悠悠而来。细竹下,一顶歪戴着的褪了色的麦秸帽和半个人的脑袋一起进入了郭青山的视线。

他不由得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如此,他还是停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不无献媚地叫了一声:

"村……长!"

村长陈松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不紧不慢地迈着全村独有的方步,所到之处,庄稼纷纷倒伏。他那根自制的钓鱼竿扛在肩上恍如扛着的是一支长枪,显耀出一股村长这个职位的威严与光辉,尽管村长本人也只是在电影里才见到过真正的枪。一个油渍斑斑的烟袋在他的胯下不停地来回晃荡着,陈松今天的心情就显得特别的好。当他听到农民郭青山的说话声时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哼哼以示回应。

现在,村长陈松从上往下俯视了农民郭青山一会儿之后,用极其轻蔑的嘲笑口气说道:

"郭青山,你家半个女人都没有,种那么多的棉花派个鸟用?"

随着话音,又有一棵棉花应声倒伏。郭青山的心又是一个寒颤。

郭青山嗫嚅着,眼看着村长陈松像一只螃蟹一般歪歪斜斜地横着身体,在他的棉花地里踩出一条小道,一路出了棉花地,向河边而去,而他却无能为力。他的嘴唇动了两下,但没有发出声来。他无声地弯下腰,开始动手将倒伏的棉花一棵棵地扶起……

这一个午后的时间过得似乎异常缓慢。农民郭青山在河湾下的棉花地里动作缓慢地给棉花松土。他的弯曲的脊背背着一轮温暖的太阳。慢慢地,他身上的衣服就都湿透了。当太阳的光线慢慢地斜过来的时候,郭青山就觉得腰间似乎有几只蚂蚁在那里噬咬,感到每挥一下锄头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下了。有时候他干脆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看到眼前的庄稼沐浴在一片亮光之中,心情变得舒畅起来。有一片亮光特别耀眼,几乎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手搭凉棚迎着光线向前面望去,原来是阳光被河水反射的缘故。在一片亮光之中,郭青山看到了一顶褪了色的麦秸帽和半个人的脑袋在河滩上晃动,有一股淡淡的烟草的香味顺着一股轻风飘了过来。郭青山知道那是村长陈松在钓鱼。

不知道他钓到鱼没有?都说这河里经常有大的青鱼出现,可郭青山一次都没有见到过。又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被风带了过来,郭青山就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太阳的光线开始向上斜的时候,农民郭青山就知道今天他是没有办法将整片棉花地的活干完了。他掸了掸衣服上的草屑和泥巴,收起锄头,退到开始处。他远远地绕开那片苦楝树林,开始往回赶。

已经离地很远了。郭青山似乎还对自己的庄稼放心不下,他又回头向背后望了一眼。他看到了有一道白光,就好像一道闪电,在棉花地的上空一闪,之后就不见了。他就诧异地用手擦了擦眼睛,这一次他没有再次看到白光,却看到了一轮橙色的夕阳,有一行呈"人"字形排列的大鸟的影子正从夕阳那浑圆的轮廓中间穿过去……

实际上,农民郭青山的眼睛一点儿也没有看错。那一道白光正是村长陈松用鱼竿从河道里钓上来的一条奇大无比的青鱼。

村长陈松已经在农民郭青山的棉花地下边的大河旁蹲了小半天了。现在,陈松已经一扫来时的灿烂心情,他甚至有点觉得自己今天选择来钓鱼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因为从一开始他把装上诱饵的鱼钩放入水中后的几个小时里,浮在水面上的浮标还没有动过一下。纹丝不动的浮标让人感到就好像鱼钩已经被扔进了地狱里一般,让人有许多丰富的联想可以产生。

四野静悄悄的,河面上只有风在无声地刮过。一条灵活的水蛇扭着身子从水面上划过,在河面上悠闲地绕了一圈之后,最后停留在水面上的一张宽大的荷叶上。只见它将身体盘成一团,嘴里吐着褐色的信子,静静地注视着处在河岸边的陈松的一举一动。一根伸入水中的枯枝上,有两只颜色碧绿的蜥蜴正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交配,它们上窜下跳,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惟有那静静的浮标似乎像钉子似的钉死在水面上,纹丝不动。

陈松一边抽着烟,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似乎已经对钓鱼本身失去了耐心,只等着水底有什么东西游过来将鱼饵吃掉,就打道回府。如果半天的守候,连鱼饵都没有被鱼动过,村长陈松无论如何是不会罢休的。

有一行并不让人注意的细小的水泡在较远的河道中央产生。它慢慢地移动,向村长的鱼钩悄悄靠近。水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最后形成了个圆圈停留在浮标的周围,且水泡也比刚才大了一倍,那情形就像水底的水被煮沸了一般。村长陈松精神一振,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一点上,嘴里说道:

"来了,你终于来了。"握着鱼竿的手力量徒然间增大起来。

突然,水面上的水泡一下子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原先纹丝不动的浮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随后那七颗星的浮标一下子齐刷刷地浮在了水面上。

村长陈松干什么事时机都掌握得很好。

当农民郭青山回头的时候,正是陈松将钓鱼竿奋力往岸上甩的时候。一条足有一根扁担长的青鱼被村长从水底拖了起来。陈松的力气肯定用得很大,要不然他不会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那分明是钓鱼竿应声折断时发出的。随着声音,青鱼被凌空甩了出去。青鱼的肚子在天空中呈现出醒目的雪白色,使村长的眼睛随之一亮。因为鱼竿的突然断裂,这一条白线划过了一道并不漂亮的弧线之后,变成了一条不规则的曲线,飞向了一时还无法准确预测的岸上某个地方。因为用力过猛,鱼竿脱手的同时,村长陈松脚下一滑,随即仰天摔倒在了河堤上。

爬起身来的村长就有点摇摇晃晃喝醉酒的症状,他兴冲冲跳入了农民郭青山的棉花地,一头扎了进去……

现在,我们可以充分地发挥想象,村长陈松在那一天行将过去的时候是如何地兴奋异常又心急火燎直至最后变得心急如焚如痴如醉的情形了。

陈松已经在农民郭青山的那片面积并不算很大的棉花地里,找了将近有两袋烟的工夫,期间他几乎摸遍了每一棵棉花,结果是一无所获。那一条他钓上来并且亲眼目睹的大鱼仿佛消失了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再也找不到一丝踪影。甚至连一片鱼的鳞片都无法找到。

这个时候旷野里早就没有了一个劳作农民的身影,夕阳开始西沉,河面上白色的水汽开始弥漫开来,归巢的鸟雀嘶叫着在头顶上匆匆飞过。

有一只鸟的叫声很特别,它一声比一声急切,仿佛在呼唤着一个失散的同类。一直弯着腰低头找鱼的陈松被鸟声吸引,一抬头,他看到一团蓝色的羽毛停在一根苦楝树的树杈上,成倒"人"字形的树杈顶端有个脸盆大小的鸟巢。这种样子的鸟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过?这是一只什么鸟?他寻思着,无意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走进了从来都没有人进来过的李家的墓地。

墓地整个儿被树影笼罩着。

置身于里面,仿佛进入了一间阴森的古屋。陈松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四周围凌乱的灌木犬牙交错,阴冷的风从树洞里不时刮出来。羽毛状叶子的苦楝树的树影变成了无数双人的手和胳膊,在村长陈松的头顶上愤怒地挥舞着,那情形就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缩。几块灰白的死人的腿骨和头骨触目惊心地袒露在墓外,蛇蜕下来的壳一条条保持着弯曲的形状分布在墓地各处,有几只当初给死人盛放饭食的瓦盆裸露在空气中,日积月累,它们的口子已被风化,里面积满了树叶和雨水……

蓦然间,陈松的目光拉直了。

他清晰地看到,在李家坟头的那几个给死人盛放饭食的瓦盆当中,在一个积了大半盆雨水的瓦盆里面,正有一条食指长的小鱼在快活地游动!

小鱼游得是那样的悠闲从容,它就像一个具有无限磁力的魔鬼,牵引着陈松的视线。有几次它甚至用尾巴搅动着水中的树叶,在很小的水域里翻了个身,露出了雪白的鱼肚。从它摆动着的头和鳍来判断,这分明就是一条小的青鱼!

"莫非……"

恐惧似乎是一下子到来的。对恐惧的更大恐惧瞬间占据了陈松的心。陈松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往下想,他感到背脊上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眼前的墓地、枯藤、白骨、瓦盆都在旋转,而他就快要掉到那个看不见的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去了。

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村长陈松钓上来的大鱼会变成小鱼,或者为什么会有鱼出现在离河水几十米远的李家坟头的瓦盆里一样;没有人知道,村长陈松在那一个雾气笼罩、大地一片朦胧的黄昏,在远离村庄的旷野里的李家坟地,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瞎摸瞎撞了多少时间,但始终都没能走出墓地周围的苦楝树的包围。曾经有几次陈松是可以摆脱苦楝树的包围圈的,可每次接近成功的时候不是脚下的枯藤作怪,就是手臂被灌木的枝条缠住,等到终于摆脱手脚的束缚时,一棵粗大的苦楝树又长着脚似地迎面挡在了陈松面前,差点撞到他的额头……

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在旷野上作了短暂的停留之后,慢慢地消失了。

大河里的水涨了又落了。

这一年秋天里的某个午后,得了一场大病的农民郭青山突然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他拖起一根竹杖,佝偻的身体像一只庞大的龙虾缓缓地移动在通往河湾的那条小路上。在那片靠近水边的棉花地前面,农民郭青山看到了春天里被村长陈松踩伏的那几棵棉花都结出了硕大的果子。现在,每一个果子都盛开着。有一株棉花跳入了郭青山的眼帘,那一株棉花结的果子比其他任何棉株都大而密。郭青山移了过去,诧异地弯下腰,他发现在棉花的枝下躺着一副完好无缺的大鱼的骨骼。

那应该是一条奇大无比的大鱼,农民郭青山想,因为它足有一根扁担长。还没有彻底腐烂的鱼的鳞片就像人的眼睛,眨着蛊惑的光,一闪一闪的。农民郭青山直起身的时候觉得眼前正在盛开的棉花白得有些耀眼。有一团蓝色的羽毛拍着翅膀从郭青山的头顶掠过。

农民郭青山是因为参与村长陈松的叫魂而受寒的。在那个不平静的夜晚,村长陈松紧锁着眉头,瞪着一双豆大的眼睛,如同一条搁浅之后奄奄一息的大青鱼,直挺挺地躺在一扇刚卸下来的门板上。村长被人从李家的墓地上抬回来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村长陈松的老婆,这个平日里梳着油光闪闪的辫子,将辫子高高盘在头顶的女人,现在已彻底改变了形象,蓬乱的头发变成了一个鸟窝,而从她凄厉而绝望的哭声中人们不难体会到村长陈松已经死去了。整个村的人都倾巢出动,呼唤村长名字的喊声从村巷里发出,此起彼伏,慢慢消失在旷野的深处。黑暗的村巷里风在无声地穿行着,蚯蚓在泥底下低沉地鸣叫,有小孩的哭声隐隐约约地在空寂的村落上空飘荡。各家各户派出的男女老少举着火把,每五步站一人,队伍一直从村长家延伸到旷野里的村长丢掉魂的地方--李家的墓地,那情形就像一条火龙。村长的女人带着哭腔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陈松,你回来啊!"当这个女人凄厉的呼喊重复到第九遍的时候,站在女人身边的农民刘三国就模仿着重复了一句:"陈松,你回来啊!"农民刘三国的嗓门像一面破锣,声音一经发出,他就发觉不对,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改口:"回来啊,村长……"五步以外的另一个人马上接道:"回来啊,村长……"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同一句话,以同样的口吻被全村不同的人以每五步的距离轮流传了下去,直传到旷野深处的李家的墓地里。苍凉凄惨的呼喊在旷野里被风传得很远:"回来啊,村长……"

队伍的最后一个人,就站在李家的墓地旁边。那人接着那句由村子里面被人轮流传过来的话,边喊边俯身抱起脚边的一块泥土放入了怀中,嘴里却改成了"村长回来啦……",就将土块传给前面那人。于是在一声接一声"村长回来啦"的喊叫声中,一块新鲜的泥土经过众人的手辗转传到了村长陈松的面前,并放入了他的怀中。有人看到了泥土放入陈松怀里时,陈松的眼珠子动了一下,同时嘴巴里发出了一声哼哼。众人就都聚拢过来,憋足了气,都对着纹丝不动的村长陈松,大声喊道:"村长--回来啦!"

……

村长陈松的魂终究还是没有回来。现在,站在棉花地里的农民郭青山正面对着耀眼的阳光。今年的棉花收成不错,趁着天好应该可以采了。还是春天的时候是不知道秋天的结果的,不久以前的那个春日的午后,正给棉花锄草的农民郭青山碰到了来此钓鱼的村长陈松,那时他不知道棉花会结得这么好,而现在村长陈松却已经死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棉花变得一片雪白,那情形就像一场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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