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连城
河岸对河流说:“我不能留住你的波浪,但是你的脚印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A
他成名的时候33岁,刚刚结束第二次婚姻。33岁对一个男人来说真是金光闪闪的岁月,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他第二次婚姻的无疾而终有任何的遗憾和感叹,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新生活所覆盖。他本来就不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更何况还一下子声名鹊起。
那几年特别流行知名人物到大学里开讲座,他实在是不想去,无奈邀请他的是当年上下铺的兄弟,现在做了大学艺术系的主任。那天他讲的是自己的成名作,一个和西楚霸王有关的故事。
课堂的气氛真是热烈,结束的时候学生们涌上来让他签名。
“先生,我觉得你这个戏,写得最成功是爱情!”大家都在笑,他也笑了。他抬头看说话的人,看到一张笑微微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屋里暖气太热,女孩子的白毛衣衬着红扑扑的脸显得特别可爱。
他接过她手上的卡片,在上面签了名,说你喜欢吗?只要喜欢,你觉得爱情就爱情吧!
回去的路上,老同学一个劲地说学生口无遮拦,没有分寸。他的心里倒觉得挺有意思,评论界一开口就强调历史的厚重感,强调多么深远的意义,其实也许那个女孩子说得对,在那个戏里爱情盛大。
这是多少日子里第一个说到爱情的人,她叫他先生,她有大大的眼睛和红扑扑的脸蛋,红扑扑的脸上有微微的笑。
她见到他的时候18岁,学院艺术系二年级学生。她看到学校里贴的大大的海报上有他的名字,说他要来学校给大四的同学开讲座,居然就在她生日那天。那时侯是期末了,昏天黑地地忙着备考,只有大四的学生有空闲去听讲座。那天下午她是邓小平理论的考试,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校医务室开证明到学生处办了缓考。那是她那个学期唯一的一次缺席,学生处的处长还特意叮嘱她注意休息,别太劳累。谁也不会想到一向乖巧的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去听他的讲座。
听他在讲台上阐述自己的作品,也听大四的同学们踊跃地发言,她一直没有举手要求提问,虽然她自信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她把那部作品阅读得仔细。她一闭上眼睛就能说出哪段台词在哪页哪行什么内容,她没有刻意地去记忆,真的是熟能生巧而已。
找他签字的时候她忽然说到爱情,她也许只是求证她阅读的某种感悟,她看到他略略有些惊讶的目光,然后是宽容地笑。她带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他在上面签了名,还留了联络方式,她觉得那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她叫他先生,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叫他。她读过几乎所有他未成名之前的作品,从8岁开始,她甚至是看着他的书认全字的,当然也是因为那些作品的引导,她最终考入学院艺术系。
B
本命年的那个春节他收到二十多条红腰带,除了女儿送的那条以外,他自己都分不清楚都是谁送的了,反正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红粉佳人。一个单身男人的好处就在于彻底的自由和解放,而且他是个作家,作家这个职业最大的优势就是什么时候都是情真真意切切,出口成章逢场作戏都不用打草稿。
这几年他越发成功了,甚至快要有些国际影响了。但是在圈子里,他的处处留情也是越发地有名了,他知道自己坏了名声,但是也无可奈何,幸好男人有点花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什么道德问题甚至还是有些荣耀了。
可是,他自己花吗?一个人的时候他问他自己。那些花儿们,他闭上眼睛能想起来样子的几乎没有,这实实在在让他有些悲哀。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只要你有点名气有点实力,投怀送抱的就多了。大家都明白地很,各怀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的,公平交易,人走茶凉倒也干净利落。
偶尔他也会撩拨撩拨人家,就像现在,他盯上的那个女记者。毕竟,有些伎俩总不出手也不行,生疏了岂不浪费。那个女孩子叫阳光,是这一次大会安排的专访记者,美,他觉得遇到了对手,这让他很兴奋。阳光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采访完以后连茶都不喝一口,就袅袅婷婷地走了,让他好一阵失落。
幸好大会须知上有各家媒体进驻的房间号,他马上订了花买了全酒店餐饮部恨不得一半的点心小吃请服务生送了去,没有署名,但是他相信她会知道。然后他居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似的在屋里来回转悠,终于找到了去她房间找她的借口,忙不迭地将电话打过去,好说歹说阳光才肯见他,而且就是招待酒会开始前的几分钟时间。
漫长的一个下午终于过去,他兴冲冲地去敲门,不等他的手落到门铃上,门居然自己开了,开门的是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阳光坐在屋里,看见他连站都没站起身招呼他一声,他有点尴尬地坐下来,正对面的垃圾桶里插着他中午送来的花,送来的点心倒是吃了,七零八落地散在桌上地上还有床上,显然是一场集体聚餐之后的痕迹。
他心一横决定放弃心里所有的杂念,当真和阳光谈起上午访谈内容中的几处出入,然后起身告辞,比阳光规定的时间都短。还是那个女孩子送他出门,走的时候他听见她慢慢地对他说--先生,再见!
他心里有些沮丧,仿佛自己是从欢场女子那里出来的恩客一般。
她大学毕业的时候21岁,进入一家报社做记者。
实习时,她主动跟着阳光一起来,做她的下手,主要原因是在参加会议的名单里,她看见了他的名字。
和阳光一起搭档幸福得很,房间里摆满了来路不明的鲜花、零食还有各种礼物。中午的时候酒店的服务生又送来鲜花和点心,阳光不屑地努努嘴,直接让她把花扔到了垃圾桶里,剩下的点心把隔壁房间的人叫来大吃了一顿。快到晚饭的时候阳光让她务必留在屋里,明摆着是有不受欢迎的人要来。
等了一会儿有电话进来,是总台让她去拿报社的传真。她一拉门出去,门口站着的居然——居然是他!她的惊讶全写在脸上,阳光冷笑了一下午说的不知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个人居然是他!
她其实常常听到他的名字,也常常听说他的花边新闻,不过那些似乎都没有更多地影响到他在她心里的样子,毕竟没有活生生地发生在了眼前。
他没有认出来她是谁,冲着冰冷冷的阳光就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心酸,幻想了很多遍,原来这就是他们的重逢。她看出来他的尴尬,看出来他心里支离破碎的难过,她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一天,那么骄傲的他会在一个女人面前一败涂地。送他走的时候,她低低的说了一声——先生,再见!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还是像当年一样依然叫他先生。
C
今天是他们欧洲考察团的记者招待会,他作为访问学者会在欧洲各个国家游历一年,向世界传播东方的文化。国内有此殊荣的寥寥无几,在酒会上他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酒会开始之前有记者约他专访,他觉得那个女孩子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过这不重要,他爽快地答应了,对于合眼缘的人他一向如此,更何况他今天心情实在不错。
回房间的时候他有点高了,门铃响了半天他才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还没有来得及和门口的记者打招呼,他就又冲到洗手间去了,实在是有失他学者的风范。
他和她聊了一会儿,好像说的都是他的作品,他不记得他还说了什么,就已经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裹着酒店的浴袍,脱下来的外衣都已经洗了挂在卫生间。屋子里酒气熏天,那个年轻的女孩子靠在他的床边睡着了,还没有醒来。太阳升了起来,女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像个红苹果。
他走到卫生间里看到挂着的衣服,心里忽然觉得特别温暖,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给他手洗过衣服了,洗衣房洗回来的衣服都是整齐划一的,像说明文,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而此刻,衬衫上没有捋平的小小皱褶都让他感动不已。
——先生!
女孩子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白色的大浴袍里独自遐想,她这么叫他,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年酒店里给他开门的那个小女孩。
——对不起啊,昨天晚上我那么失态!
——没什么的,酒后真言要比按照采访提纲来说强多了!
女孩子的眼睛沉静如水,笑起来让他觉得特别美丽。
他执意送给她一件礼物,谢谢她的照顾。
原本是给女儿买的一部最新款的手机,有最清晰的画面和拍摄功能。
她坚决不肯要,但最终被他说服。抱着礼物慢慢走出房间,几缕柔软的发丝在肩上微微飘荡,没有回头。
抱着那部价值不菲的手机回到房间,她悲伤地流下眼泪。
他曾经是她的梦想,垄断了她所有的青春。许多年来她是他最忠实的观众,始终如一注视着他的辉煌、他的风光无限还有他的辛酸尴尬……她为他难过,为他心疼,为他喝彩。
她是懂得他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守了他一夜,在她以后的记忆里会充满甜蜜。但是他执意偿还,出手阔绰向来是他的风格,这一次他用错了地方。
唇间默念他的名字,忽然觉得苍凉。生命里这一场盛大的演出,她总是独自起舞。他装点了她那么漫长的梦,她又是谁眼中哪怕一刹那的风景?
终于需要一个华丽的转身,终于要一次完美的谢幕,终于要一次干净的收鞘。
她用那部电话发了唯一的信息,然后束之高阁。
那一年她24岁,终于开始接受身边追求她的人。
D
40岁的生日他一个人在意大利的威尼斯度过。
生日的晚上,他无所事事地看着华语电视台的节目。有报道说国内才女导演徐静蕾要将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搬上银幕,他的心里一动,开始清晰地想念一个人,想得辗转反侧,心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有一个月色清亮的晚上,他们在一起度过,他喝醉了,一人抱着一床被子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他记得她说:
——那是我看的第一部你的戏,我才8岁,你23。
——你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我14岁,你29。
——这一段,是我16岁的时候你写的……
在机场,他收到她发过来的一条彩信,是一幅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张陈旧的生日卡片,卡片上有他自己的签名和日期。
那个时候他才真正知道她是谁,那个始终叫他先生的女孩子;那个白雪飘飘的下午,那个爱情盛大的女孩子。
他给她发了邮件,亲爱的,我在威尼斯的水边想念你!
很快他就收到回信,还是一张照片,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幸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