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呜
昏鸦尽,
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
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空中小姐提醒大家系紧安全带的时候,楠素猛醒似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手中追随自己走过N个城市的词书自动翻到最伤心的词句。头痛欲裂,昨夜的宿醉到这一刻还在发挥威力。她晃晃头,想要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却徒劳无功。她努力想回忆起昨夜的一切,终于也是枉然。只记得自己将头放在炎的肩膀,絮絮地对他说……你从来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
昨夜,是她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夜,她约了炎与同事泡吧,与平时没有两样。
两年前楠素接到一家猎头公司的邀请,加入这家新创立的网络公司,负责市场推广部分。楠素是飘在城市间的人。经历的每一个工作,都是新鲜的。她从不接受没有新鲜感的工作,也从不接受没有竞争的工作。这份工作,成功与失败的比例对分,没有很肯定的成功率,却有很肯定的诱惑。不是那些可观的收入,是那些不可知的市场前景。楠素是一个喜欢突破的人,这与她的爱情观有质的不同。楠素的爱情,总是萎缩在自己的保护壳里面,亦步亦趋。与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很不一致。
进入公司的第一天,例行的同事见面会上初见炎,短短的头发,高高的个子,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很和气的样子。他应该是那种没有攻击性的人。炎负责技术分析、数据库的建立。楠素的工作与炎需要协作的地方并不多。所以远远打个招呼已经是交情了。偶尔在公司中层以上的会议上遇见,炎总是在最角落的位置看着别人侃侃而谈。其实两个人在一个公司,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也是有的。如果不是那次事故,他们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交往。
楠素周期性的身体不适,把一个很重要的客户约会交代给了手下的MARRY。MARRY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迟到且言语不当得罪了客户。消息反馈回公司,楠素在例会上提及这件事情。MARRY无辜地睁大了眼睛:“楠素姐,是你说的这单合同可有可无,再说他们也太苛刻了啊。”楠素在找MARRY去替自己赴约时,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不过是为自己不亲自去开脱的意思,没想到MARRY会在例会上公开的说出来。这样,就成了工作态度问题,可大可小。一边旁听的老总,脸上有一些不快。
MARRY还要说什么,炎站起来,拿出一份技术资料。“这家公司提供的技术资料我校核过了,似乎有一些夸大的成份,好像急于做成这单生意。现在我觉得,不宜太过激进,既然他们意在做成这单生意,如果我们太过热情,不容易提高收费的。”老总脸上的不快,稍稍的去掉了一些,但是仍然提醒楠素,不要错过任何一单生意。楠素抬起眼睛看了看炎,一些感激写在眼角。炎却若无其事地笑了。
慢慢注意炎,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看起来并不刻意的装束。细细看起来,却是干干净净,有一些刻意的修饰在里面。不由自主的楠素开始观察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他似乎也并不喜欢大家注意他,每有例会,他总是坐在人群之后,默默的。可能是现在话多的男人太多,这样不多言语的男子就成了罕见的宝贝。楠素喜欢的一直是不多言语的男子,许是因为从小到大,生长过程中所有影响巨大的男子,都是不善言语的。爸爸是,初恋时暗恋的体育老师也是。女人喜欢的男子,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父亲的影子。这个炎,他的沉默就像极了父亲。是一种很固执的沉默,万事皆有抵挡的沉默。
有意无意地,楠素对同他相熟的同事打听他的事情,知道他的妻子在国外,他喜欢苦咖啡,他喜欢的那种鸡尾酒叫血红玛丽,他喜欢的衬衣牌子是圣大保罗,一些守旧的习惯。如此种种。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一点一点地累积起来,他的影子,好像也一下子变得清晰。这个每天在身边,却又面目模糊的男子,一点一点的变得熟悉。喜欢就是这样萌发的,一丝一毫的,萌发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没有理由的。
楠素不是个寡言的人,做这样的工作,表达能力应该是不成问题。只是并没有机会对炎表白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给他一些帮助,若有若无的。炎好像并不知道,接受的时候没有一点感激的痕迹,偶尔一个眼神过来,有一点点暖意,很迅速的,又消失了。办公室里经常有人发起出去泡吧,有他有她,他也是坐在人群之外,一个人深深浅浅的喝着自己的血红玛丽。不跟其他的人多话,只是一味的沉默。那种沉默,是渗到骨子里去的冷。只有喜欢一个人,你才会知道他的这种冰冷是多么伤人。他并不拒绝或者闪躲,只是沉默在你的视线里。冷得像冰。远的像梦。
每次注视他的沉默,楠素都会觉得心痛,一下子就有一点寒意泛上来,心紧缩成一团。然后,又用力的释放开来。那些痛亦跟着一起释放开来,像针扎在身上,有遍体鳞伤的感觉。怎么会有这种痛。切肤、入骨。却仅仅是因了一个与你无关,或者永远不会有关的人。他只是远远的在你的人生之外,站在那里,甚至是不是在那里,你也不能确定。
不是没有努力过的。很多很多的挣扎之后,楠素终于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潮湿傍晚给炎一个电话。“炎,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家乡来了一个老乡,喜欢喝酒。能不能替我陪客人?是个男性,我自己不方便,一时也找不到更熟悉的人。你知道的,今天,是周末。”炎没有多问什么就同意了。挂掉电话的时候,楠素发觉自己头上已经冷冷有汗。回想说过的话语,竟然那么苍白无力。
早早的梳洗完毕,楠素提前了几乎半个小时到酒店。等待的感觉是疼的,像是新出的书页轻轻滑过肌肤。本来是没有什么的,过了片刻,就能感觉凉凉的疼。低头看过去,伤已经昭然若揭。炎走进来的时候时间刚刚好。楠素站起身,一个歉意的笑迎上去:“对不起啊,老乡临时有事情,只好陪我自己吃饭了。”炎笑了:“好啊,陪你吃饭也一样的。总之是有的吃。”楠素看着炎的微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个男子,他并非什么也不知道的吧。楠素在他身边做的一切,他其实都知道。不接受是因为他没有同样的心情,而不拒绝,无非是因为不愿意树敌。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竟然纠缠了楠素这么这么久。
这一餐吃得寡然无味,结账离开的时候楠素迟疑了一下,想说句什么。炎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炎拿起手机走到一边,细细碎碎的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到关于签证和房子。楠素等在一边,片刻,炎回来。也没有什么刻意解释,只是说:“老婆,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孩子。”楠素哦了一声,正想说什么。炎提高一点声音问她:“用不用我送你回去?”楠素突然觉得有一些委屈,摇摇头,很坚决的说:“不用了,我自己就好。谢谢你。”炎笑了笑,也不推辞,转身走向停车场。楠素呆呆的站在那里,很久。风带着暴雨之后的泥腥味撩拨着头发,有很抑郁的凉。凉到每一根脚趾。
最近,猎头公司频繁的联络楠素。楠素在这家公司开拓的市场,行内人士有目共睹。千里之外的一个海滨城市有一个机会给她,薪水与福利都是不错的。楠素犹豫的,不过是那个面无表情的炎。薄命怜卿甘作妾,你甘愿,人家,却是推脱得一干二净。
一个人飘惯了,离开一个城市,留在一个城市,都没有什么难的。一只行囊,一个人。楠素以为,理智如自己,离开这里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无非是断开所有连接而已。她退掉租了的房子,卖掉带不走的东西,向公司递上申请,然后通知同事,约好晚上给她送行。楠素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这样地放纵自己,不停地唱歌,不停地喝酒,直到灌醉自己。她伏在炎的肩膀,不肯离开,不停地喃喃诉说,你从来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
炎一如既往的淡然。他轻轻扶住她,轻轻的说,你醉了,让他们送你回家吧。他甚至连最后一次送她回家的机会都没有留下。楠素记不清怎么离开酒吧的。走到街上,她回头看着炎走向自己的车子,没有回头。疯了一样,楠素拨打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号码,炎的手机,想听他说再见,手机里传来的是你要的号码没有应答。楠素终于落泪。风冷冷地吹干泪水,然后又有泪落下来,再吹干,再落下。像宿命周而复始。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久久的。
楠素的这个手机号码发出的最后一条短消息是——我只想听你说再见。
第二天的阳光,像楠素初来这个城市时一样的灿烂。城市浴在阳光里面,有事不关己的清新。楠素挣扎着走上飞机,坐在那里。起飞。云团大朵的滤过去,上升过程的压力与机器的轰鸣让人忍不住要崩溃。楠素低下头去,看着这座城池一丝一毫地掩埋在云团底下。她想那些日子,那些时光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掩埋了。曾经的感动,曾经的魂不守舍,也就这样一丝一丝的从自己生命里抽离了。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回忆起这座城池,这个人,这段日子。或者,会忘却,谁知道呢。
这样一种爱情,爱他如夜莺被玫瑰刺洞穿肺腑,爱他如时时可以感觉绳索绞紧呼吸,爱得那样不顾一切,爱得失掉自己的所有自尊。爱又如何,怎么都要放弃,怎么都要掩埋在最深的记忆里。今时今日,又有谁肯放下自己所有追随爱情,即使看不见希望。楠素不肯,所以只好逃离,逃到几千公里以外,把记忆深埋深埋,怕一回忆,会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暗暗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