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悬崖

2004-04-29 00:44胡学文
清明 2004年4期
关键词:清风红豆

胡学文

1

杨苗睡醒一觉,杨老二和红豆依然在院子里站着。午后的阳光敲打着杨老二绣满皱纹的老脸,在深褐色上涂了一层斑驳的色彩,看上去像是被一条脏舌头舔了。杨老二正对红豆说什么,他的手随着嘴唇翕动的节奏扬起来,在空中狠狠砍一下,迅速撤回,仿佛慢了就会落到红豆脸上。杨苗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杨老二会掴红豆一个耳光。红豆捂住脸,泪影婆挲。杨老二这一举动激怒了杨苗,她毫不客气地将两人逐出去。杨苗以为杨老二和红豆已经离开。她的眼睛被刺疼了,愕然想,杨老二训斥了红豆一中午?

红豆背对着杨苗,杨苗看不清她的脸,但杨苗知道她在抹眼泪。红豆的脚尖使劲地拧着地,似乎要拧个洞躲进去。红豆的个头、身材完全是成熟少女的样子了,其实她刚满十五岁。

杨老二肯定一直注意着屋内,他的手再次扬起时,停在了半空。他冲杨苗笑了笑,恨不得将整张脸扒下来,然后他狠狠牵了一下红豆。由于动作过猛,红豆险些摔倒。

杨苗拢拢头发,杨老二和红豆已站到了面前。杨老二卑微地说,她姨,你醒了?他弓着腰,脖子使劲儿往前拽,一副谢罪的样子。杨苗闻到了他嘴里喷出的老烟叶味儿,不由皱了皱眉。

杨苗说,怎么还没走?杨苗问着杨老二,眼睛却瞄着红豆。红豆见杨苗看她,赶紧把目光垂下去。几丝乱发从鬓间垂下来,遮在脸上,她脸上的手指印痕依然清晰可见。杨苗暗暗心疼,这个杨老二,下手够狠的。

杨老二赔着小心,红豆不懂事,她姨担待点儿。

杨苗说,等缺人手的时候再来吧。杨苗没有表情,口气却温和了许多。

杨老二又往前伸了伸头,她姨,留下她吧,你不调教,她不成器呀。说着狠狠瞪了红豆一眼,还不给你姨道歉?杨老二的表情变化很快,似乎他的脸是一本厚书,翻过一页就换了新的内容。

红豆说,姨,我再也不敢了。红豆的眼圈被泪痕涂得黑乎乎的,越发使她显得不谙世事。可她的胸是那样的张扬,那样的惹眼。仿佛那不是乳房,而是气球。杨苗一触到红豆的气球,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

杨苗笑骂,你不敢啥呀,你要真长脑子,省多少事?

杨老二一看有希望,大声训斥红豆,还不谢谢你姨。

红豆叫了声姨。

杨苗叹口气,那——就先留下吧,近来生意不好,发不出工资可别怨我呀。

杨老二忙说,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行。

杨苗冲红豆说,还不去洗洗脸,瞧你那傻样子。

红豆一转身,杨老二便讨好地说,有合适的,给她说个人家。

杨苗不耐烦地说,我记着呢,她才多大呀,急啥。咦?你怎么还不走,莫非你也想留下?

杨老二鬼祟地往四周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她姨,有件事,我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告诉你好,不然我睡不踏实。

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杨苗突然觉得杨老二可怜。

杨老二说,马全有外心了,你提防他点儿。

杨苗死死盯着杨老二的眼睛,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还嚼舌根子?

杨老二发誓,我骗你就不是人,我亲眼看见马全和——

杨苗打断他,回去放你的羊吧,我还有事。

杨老二讪笑了一下,悻悻地出去了。

杨苗呆呆地坐在那儿,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棒子,醒不过神了。杨苗已经够烦的了,别人还要往她心上撒土。杨苗知道杨老二说的是实话,杨老二这种人是说不了假话的。杨苗和马全没感情,她的心里没给马全留一点儿位置,但这个消息还是让她不痛快。杨苗的手抓着床单,慢慢拧成一团。床单被拧成麻花样,委屈地窝在那儿。杨苗狠狠地盯着床单,好像那就是马全的脸。好半天,杨苗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笑,她怎么会在意马全呢?

杨苗梳洗了一番,然后往身上喷了点香水。杨苗的这个习惯是一年前开始的,武清风出差回来,给杨苗带了两瓶香水,杨苗就开始用了。在此之前,杨苗对喷香水的女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女人喷香水就不是好东西,是为了勾引男人。等她喷了香水,就不这么看了。女人是为了男人才喷香水的,但绝不是为了勾此男人,比如杨苗。武清风三个字从杨苗的心上滚过,杨苗有一种被灼烫的感觉,她的脸颊飞起一片潮红。四十岁的人了,却藏了一份少女样的娇羞,无论与她的年龄,还是性格,都极不相称。可正是这份少女情怀,伴随杨苗度过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她种植的不是秘密,而是香气袭人的花朵。

杨苗照例检查了厨房、客房,这是杨苗每天必做的功课。肉馅是否拌好,凉菜是否备齐,菜择了叶没有,客房干净不干净,电视有没有图像。厨师老周是个靠得住的老实人,准备工作抽空就做了,可杨苗还是要检查。一应俱全了,她方坐在那儿,悠闲地点上一支烟,等待客人的到来。杨苗觉得开店和钓鱼—样,除了服务,凭的就是耐心。但很多天了,杨苗再找不到那种悠然的感觉了。

杨苗没见红豆的影子,问老周红豆去哪儿了。老周咦了一声,我刚才还见她呢,我去找找?杨苗说不用了。正在这时,红豆从外面跑进来。她没顾忌杨苗的脸色,说,姨……杨苗劈头训斥,抹布怎么到处乱扔?长不长记性?红豆赶紧把抹布放回原位。她就是因为不长记性才被杨苗撵回去的——这是杨苗撵红豆的理由。

红豆偷偷睃了杨苗几眼,还是把她的发现说了出来,姨,那两个小骚货又勾人了。红豆的肚里藏不住话。

杨苗轻轻看了她一眼,红豆马上不吱声了。杨苗的眼神透着愠怒,其实,她并没有责怪红豆的意思。或者说,那一瞥不是针对红豆的。红豆说与不说,堵在杨苗心口的那团东西都是移不开的。

杨苗出了屋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对面。杨苗尽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可心里没法不在乎。如月把酒店盖在对面,明显是和杨苗作对。如月的酒店一开张,杨苗的生意骤减。

两个半透明的小姐懒洋洋地坐在店门口的靠椅上,而她们的目光水艳无比,哗哗地流淌着。

杨苗身上某个地方绷紧了,她怕如月看出来,故意抛出一抹轻蔑。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过敏,如月不在外边。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2

自己开个酒店,这是杨苗做梦也没想过的。可是一不小心,她竟然成了老板。命运总是开她的玩笑。

杨苗出生在角沟,那是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村子。据说县里绘制地图,竟然把角沟漏掉了。和村里的其他女孩一样,杨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十五岁那年,父亲带着杨苗去了一趟镇上,杨苗眼睛都不够用了。后来,杨苗再没到过营盘镇,没人带她去。杨苗想嫁到外面,嫁到营盘镇那样的地方去。杨苗几乎着魔了。马全家来提亲,杨苗一口回绝了。过了几天,媒人来告诉杨苗,马全的舅舅在镇上住,马全准备到镇上干活。果然没多久,马全就去镇上了。马全再次回来时,杨苗就答应了。马全送给杨苗一块手表,杨苗爱不释手,后来才知道那块表不过几块钱。杨苗让马全带她去镇上,几年前,她的梦丢在

了那里。去镇上的前一个晚上,杨苗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了马全。马全带着杨苗在镇上转了一大圈,营盘镇比以前建得好了,奇怪的是,杨苗没有初来时那种新奇的感觉了,甚至有些失望。她脑子里的营盘镇是经过涂描的,带着虚幻的色彩,她再也找不到了。杨苗情绪低落,因此没有发现马全鬼鬼祟祟的样子。杨苗让马全带她去他舅舅家,马全迟迟疑疑地说舅舅家没人。在离开营盘镇时,一个男人喝住马全,马全恐慌不安,口吃地喊着舅。男人气呼呼的,别叫我舅,我嫌你丢人。他扫见杨苗腕上的手表,嚷道,知道就是你干的,你个山贼。一步跨上来,粗暴地从杨苗的腕上捋下手表。他动作生硬,杨苗的皮被划伤了。其实,划破的何止是皮?马全结结巴巴地向杨苗解释,杨苗撞了他一头,跑开了。

杨苗最终嫁给了马全。那个时候杨苗没有选择的余地。在角沟,只要订了婚,退都退不掉,何况她和马全已有了那层关系。杨苗从角沟的闺女变成了角沟的媳妇。

杨苗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第三个孩子倒是养活了,但是软骨病,五岁了还站不起来。为给孩子治病,家里能变卖的都卖了。后来,杨苗就去山上挖药材来换取孩子治病的费用。

那年秋天,杨苗背着半袋子黄芪去镇上卖。一个长着黄胡子的药贩子看了杨苗的药材,让她背到他租的房子。药材贩子说拿钱的出去了,让杨苗等几分钟,还给她倒了一杯水。杨苗实在是渴了,一口气喝了下去。杨苗就这样被人算计了。

杨苗醒来时,已到了千里之外。她被拐卖给村子里一个叫冯三的光棍。在泪水里过了两年,她才设法逃了出来。

杨苗是被营盘镇派出所的武清风带回来的。武清风正在那里办什么案子,也是碰巧了。那是杨苗第一次见武清风。武清风个头不高,胡子拉碴的,给杨苗的感觉是这个人很邋遢。在杨苗的心目中,警察都是高大威武、精明强干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警察?杨苗心里直犯嘀咕。坐在火车上,武清风一句话也不说,只不停地抽烟,后见杨苗咳嗽了,方掐灭。下车时,一位妇女突然喊抓小偷。一个青年后生猴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武清风把包塞给杨苗就追了上去。武清风身手矫健,根本不像个四十几岁的人。小偷被武清风逮住了,武清风脸上没有杨苗想像的那种得意,他表情平淡,仿佛拍了一只苍蝇。这个插曲使杨苗对武清风刮目相看。

到了镇上,杨苗说,我自己回吧。武清风看了看她,说,反正就这一截了,我送你回去。武清风在前,杨苗在后,杨苗发现武清风的背有点儿驼,这使他越发显得苍老。杨苗的目光从武清风身上移开,随着家的临近,她突然有些害怕。刚才下车时,她的激动和喜悦几乎冒出来了,此时它们突然跑得无影无踪。走到村口,武清风说了两句话,家终归是家,别怕,有困难你来找我。武清风像是晓得杨苗在想什么。他的脸依然坚硬、冷漠,但他的目光却有一种别样的温度。杨苗盯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她盼望他回一下头,就一下。

她失望了。

杨苗一头撞进家,马全大吃一惊,他愣了半天,方憋出一句话,你还活着?马全瘦了,头发又长又脏。杨苗一瞅,炕上是空的,忙问,孩子呢?马全说你还惦记着孩子,他早就……杨苗的头一下大了,她的声音像是被刀子划开了,支离破碎的,怎么回事?啊?马全不回答,她就使劲地摇他,后来就去抓马全的脸,再后来两人抱在一块儿大哭起来。

最初的惊喜、悲痛、哀伤过去之后,杨苗断断续续讲了被拐卖及逃离的经过。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杨苗是这样认为的。可她很快发现,马全变了,他变得神经兮兮。夜里,马全扒光杨苗的衣服,在灯光下一遍遍抚摸、观察,似乎在检查杨苗多了或少了什么。他追问杨苗那个买她的男人长得什么样,他怎么强迫她,一周要她几次,每次多长时间。有一次,他竟然问他和那个家伙谁的东西长。杨苗竭力忍着,这两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心里憋屈。可马全无休止地审问,杨苗受不了,和马全大吵了一顿。马全还是检查、审讯,后来就使上了拳头。几次之后,杨苗知道她没法和马全过下去了。

马全同意离婚,到了镇上,却又死活不离了。他拽杨苗回去,杨苗狠狠甩开他。

杨苗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法庭,出来时碰见了武清风。武清风问杨苗来镇里做什么,杨苗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武清风见状,把杨苗叫到屋里。一进屋,杨苗再也憋不住了,捂着脸哭起来,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武清风听了杨苗的哭诉,既没有劝,也没有评论,而是问杨苗想不想开店。杨苗愣住了,武清风的话和她的委屈没有任何关系。武清风告诉她,有个人在公路边盖了处酒店,上梁时把自家的孩子砸死了。结果店没开成,所有的东西都丢弃不要了。杨苗要是不在乎,一盖顶就可以,他可以帮她。武清风说,其实也没啥,大工地常有砸死人的事。你该换个环境,武清风又说。

两个月后,“苗苗”酒店的牌子竖在了公路边。

3

夜色垂下来,挂在酒店红褐色的墙壁上。店门口的木杆上吊了一盏白炽灯,此时突然熄灭了,像是惧怕黑暗的挤压。窗户上闪烁的彩灯便显得势单力薄,给人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感觉。

老周搬过梯子爬上去,说是灯泡闪了。老周示意红豆进去找。

一股风卷过来,老周颤了几颤,他及时抱住木杆。老周慌乱的动作闯进杨苗眼里,她赶紧过去扶住梯子。老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规矩而有眼色,店里杂七杂八的活儿都是老周干。一般厨师是懒得伸手的,干什么挣什么钱嘛。当然,杨苗喜欢老周不单是因为他能干活,老周老实但绝不迂腐,他心里透亮,杨苗的许多事瞒不过老周,但老周嘴巴关得紧紧的,人前人后绝不说杨苗的是非。

红豆旋出来,说没有。

老周说,再找找。

杨苗说,算了,不用找了。

老周从梯子上爬下来,建议杨苗先从别处拧一盏。

杨苗望了望对面。对面灯光辉煌,“野妹子”三个字是用狂草写的,看上去就像三个裸体少女在疯狂地舞蹈,让人怦然心动。“苗苗”这个店名普通而又普通,是她和武清风琢磨了半天才定下的。武清风说店名不宜太招摇,合适就行。如月却用了“野妹子”做店名,一副要把杨苗压下去的架势。这“野妹子”果然是邪得出奇、野得出奇,哪个男人招架得住野妹子啊。

杨苗决定去镇上买灯泡。老周和红豆都拦她,杨苗满不在乎地说,不就四十里吗?红豆说,我跟姨作伴吧,南天村一个女人就是走夜路叫强奸了。老周急忙拽红豆,可是话到嘴边,红豆堵都堵不住。红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姨。杨苗瞪了她一眼,你听周师傅的话,别乱跑。

老周默默地将杨苗的摩托推出来。那辆摩托是杨苗有了第一笔积蓄后,武清风陪她买的,现在已显出老相了,杨苗却舍不得更换。一个人能有多少甜蜜的回忆?她不敢轻易糟蹋。

夜幕被灯光割开,聚合;聚合,割开。尽管到镇上是柏油路,杨苗却有一种颠簸起伏

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大海的波涛中。杨苗心里憋着一股气,她知道对于一个骑摩托的人来说是危险的,可她管不住自己。这口气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杨苗为如月费了多少心,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她万万没想到今天如月会和她作对。

如月处处盖着杨苗。“野妹子”比“苗苗”气派,房间布置也要豪华得多,开业那天光鞭炮就放了半个多小时。如月给杨苗送过一张请柬,甜腻腻地说,大姐一定赏脸啊。如月笑盈盈的,但杨苗明白,如月的笑里是藏着刀的。过去,如月一直叫杨苗姨,来店里干活的女孩子都称呼杨苗姨,现在竟然改大姐了。最后,杨苗还是去了,她不能一开始就输给如月。那天,杨苗喝了不少酒。如月肯定是想让杨苗出丑,一杯一杯地敬杨苗。杨苗来者不拒,五钱大的酒杯每次都是一饮而尽,令在座的男人们眼硬。如月喝得面若桃花,当即甩了褂子,跳了一支据说是新疆舞。杨苗记得新疆姑娘跳舞时脖子扭来扭去的,而如月扭动的是屁股。几个男人嗷嗷叫起来,如月扭得更疯了,若不是被椅子绊倒,不知要扭到什么时候。如月在向杨苗传递一个信息:她和杨苗一样是老板了,她想怎样就怎样。杨苗悄悄地离开了,一回到店里就大吐起来。

杨苗停在瘦猴子货栈门口。瘦猴子正要关门,见杨苗进来,眉毛便挑起来,杨老板呀,我早就想你了。瘦猴子嘴里没正经,杨苗回敬,知道你想了,我不是给你送上门了。瘦猴子佯叹,可惜我一没资金,二没场地,生产工具落后,无福消受啊。杨苗骂道,狗嘴,看你舌头是不想要了,给我拿十个一百五十瓦的灯泡。瘦猴子问,怎么要这么多?杨苗摆摆手,少废话。瘦猴子找了半天只找出八个。杨苗问,找不出了?瘦猴子盯着杨苗的脸,笑嘻嘻道,那两个不是安在你身上了嘛。杨苗回骂一句,交了钱出来。杨苗早就习惯了这种粗野放肆的玩笑。在店里吃住的多数是过往司机,哪个有干净话?但杨苗改变的只是表面,放浪、大大咧咧全是表面现象,她的心里依然是忧郁、伤感的。

杨苗没有急着返回去,她骑着摩托往营盘镇的东头驶去,派出所就在路边。武清风已有多日没去了,杨苗有些惦念。屋里亮着灯,但拉着窗帘。杨苗熄了火,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动着。这个时候去找武清风,她说什么?

老周和红豆正等杨苗吃饭。老周要把灯泡安上去,杨苗说先吃饭吧。饭菜极为简单,杨苗扫了一眼,让老周把熏好的兔子端一个上来。老周想说什么,杨苗的目光已转到了别处。

气氛冷冷清清的,杨苗和老周都没心思吃,倒是红豆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杨苗突然有些羡慕她。

刚吃完饭,如月进来了。如月挂着一脸水花花的笑,杨姐,才吃呢。杨苗不知如月的用意,目光浅浅地瞄着她。如月的双眼皮是割出来的,这使她的眼球像杏一样凸出来。一个人的性格在面相上就显示出来了,如月的锋芒显在脸上的每一个地方。

如月装出的亲热劲儿让人起腻,她拉过杨苗的手,杨姐,我来借砣肉。

红豆抢先说,没有。红豆的声音像豆子一样干脆。

如月看了红豆一眼;对杨苗说,冰柜里的肉全用完了。杨苗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纵使她有再多的客人,也不可能把肉用完。如月压着她还嫌不够,硬要在她心上戳一刀吗?

杨苗让老周拿给她,如月说了声谢谢。

如月一走,红豆便愤愤地嚷,姨,你也太软了,瞧瞧这个破货都要骑到咱脖子上了。

杨苗淡淡地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红豆便撅起了嘴。

三个人闷闷地坐着。红豆爱看电视剧,她把玩着遥控器,最终让杨苗冷冰冰的脸色挡了回去。她坐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老周则坐在桌边喝茶,他的杯是那种又高又大的罐头瓶,没事的时候,老周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杨苗不知该干些什么。对面停了好几辆货车,在“野妹子”吃住的不下十个人。她这边已空了好几天了。让杨苗难过的是那些熟客竟也被如月拉了过去,过去他们宁可多走几十里路,也要赶到她这儿。他们喜欢“野妹子”什么,是冲着那些妖艳的小姐吧?杨苗的心不由抽了一下。

杨苗回头,见老周还在桌边坐着,他不看杨苗,也不看对面,他的目光没有规律地散落在桌面上。桌子上什么也没有。老周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老伴去世早,儿女又不孝顺,不但不给老周钱,反而三天两头来找老周要钱。但老周活得达观。此时,老周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只要瞅一眼他的手,就知道老周也是心事重重。杨苗心细,她发现老周遇到掰不开的事,手指就莫名其妙地颤动。老周和杨苗一样心痛。

杨苗说,睡去吧,老周,有客我再叫你。

老周一笑,不急。

杨苗说,照这样下去,这店得关了。

老周说,风水轮流转,总有转过来的那天。

杨苗起身走向卧室,她不想让老周陪下去。

4

第一个来“苗苗”酒店干活的丫头是钱大头家的小四子。钱大头是角沟的阴阳先生,婚丧嫁娶都离不开他。据说钱大头根据长相就能说出一个人未来的祸福,可自从钱大头女人跟一个走村串户的小贩跑了以后,就没人再找钱大头了。一个连自己都算不出来的人,怎能给别人算?钱大头没有别的本事,日子过得凄凄惶惶的,酒店还没开业呢,钱大头就来找杨苗,想给几个丫头找个事做。钱大头苦巴巴地说,我养活不了,再这么下去她们要啃我的肉了。杨苗就挑了小四子,别的丫头一副愣相,惟有小四子瘦瘦弱弱的,有几分灵气。

杨苗没想到小四子的饭量比一个男人还大,喝稀饭杨苗喝一碗,小四子喝三碗,吃烙饼她一连吃六七张,这还不算她偷偷摸摸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小四子的吃相也急,饿了几百年似的,杨苗瞅着她,冷不丁丢出一句,慢点儿,别咬了舌头。小四子慢下来,脖子犹一伸一缩的,可没过半分钟,又狼吞虎咽了。杨苗暗叹,难怪钱大头怕闺女们啃了肉,连小四子都这样,其他几个丫头可想而知了。好在小四子干活不偷懒,包括杨苗的便盆她都抢着倒。

半年后,小四子一下出落得水灵了,大眼珠子一眨便汪出一蓬青春的气息。小四子的饭量降了下来,吃相也斯文了。连杨苗都没想到,钱大头能养出这么漂亮的丫头。可见一个人出息不出息是环境决定的。

食客的目光有一搭无一搭地总往小四子身上落,光临饭店的次数明显多了,杨苗暗喜。个别男人瞅着羞答答的小四子,故意讲一些粗俗的笑话,或和小四子开一些放肆的玩笑。小四子脸一红,赶紧走开。还有些人醉意朦胧时,拉小四子喝酒。这个时候,杨苗就替小四子解围,嘻嘻哈哈说几句废话,也就应付过去了。

小四子很快就变得老练了。食客讲荤话时,她不再躲避,上菜时,不老实的男人借故在她身上某个地方摸一下,她也不再脸红。杨苗发现,小四子还买了口红,没人的时候,就对着镜子看,自我陶醉。。

杨苗害怕了。她怕毁了小四子。只要有那么一次,小四子就毁了。杨苗不可能牢牢地看住她,不可能保证小四子不上当。杨苗

想挣钱不假,但她不会打小四子的主意。

杨苗决定给小四子找个出路。以小四子此时的心性,是不可能回角沟的。后来,一个跑车的熟人托杨苗给他侄儿介绍对象,杨苗便说了小四子。离开酒店时,小四子眼泪汪汪的,说她舍不得杨苗,杨苗也挺伤感,毕竟是她把小四子带出来的。

第二个来店里做事的也是角沟的女孩,叫秀秀。秀秀天性聪颖,没多久便熟练了。小四子是外露的,而秀秀则显得文静、含蓄。食客开玩笑时,秀秀既不恼,也不放肆地笑,她的表情淡淡的,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秀秀给自己裹了一层壳,男人们的目光戳过来,便折断了。有一次,一个汉子问秀秀想进城不,他带她。秀秀说我晕车。汉子一脸坏笑,没关系,我抱着你。秀秀说,叔,你看菜都凉了。那汉子便讪讪地岔开话。杨苗想,秀秀倒是个省心的主。有一天,一个住宿的司机对杨苗说,如果秀秀陪他一夜,他愿出两千块钱。杨苗问,你看我像个卖闺女的人吗?司机愕然,你有这么大的闺女?杨苗半开玩笑地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那家伙碰了壁,依然贼心不死,每次住宿都要寻找机会挑逗秀秀。开始秀秀还和杨苗说,后来就不说了。角沟的女孩是在穷窝里长大的,杨苗怕秀秀抵挡不了诱惑,替秀秀在镇上寻了个婆家。

在小四子和秀秀之后,角沟人都找杨苗,想送女娃来店里做事。“苗苗”是小店,只能留一个。进来的喜得眉毛都炸开了,像是当了明星;进不来的便挂号排队,等待下一次机会,有的甚至说不要工钱,杨苗给找户好人家就行。杨苗的饭店成了培训基地,那些皱皱巴巴、灰眉土眼、一说话就脸红的女孩,在杨苗这儿干过一段之后,一个个举止大方,唇红齿白,像换了个人似的,鲜活无比。她们都没染上任何恶习,待羽毛丰满就飞走了。杨苗为那些女孩找对象有三个条件,一是家庭条件好,二是男方父母人性好,三是男孩机灵,靠得住。每次杨苗都要亲赴男方家实地考察。

女孩的父母说起杨苗,一片啧啧声,他们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在角沟,杨苗几乎和支书平起平坐了。平贵在角沟当了三十年支书,放个屁,角沟都要颤几下。那年,杨苗被马全打得浑身是伤,她去找平贵告状,平贵眼皮都不撩,一边剔牙一边说,女人嘛,哪有不挨打的?杨苗恨不得将他的眼珠抠出来。可现在,只要杨苗一回村,平贵就派女人喊杨苗吃饭。平贵办不了的事,就捎话给杨苗,问杨苗有什么路子。

如果说杨苗当初开店是为了躲开马全,为了挣钱,现在她则走进了另一片景致。杨苗被喝彩和笑脸包围着,被仰慕和灿烂缠绕着,这是钱难买到的。

不久,杨苗接收了几个外地的女孩,这就像一道菜,既然别的地方有,杨苗也得做出来。酒店远离集镇,总能钻一些空子。她们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慵懒,随便,她们是花盆里的花,等待男人浇灌。

杨苗没有瞧不起她们,但杨苗绝不让角沟的女孩跟她们接近。

杨苗的口碑没有因此沾上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角沟的女孩一口一个姨,在“苗苗”酒店守望着她们的梦想和未来。

谁能想到半道上撞出个“野妹子”。杨苗像一个正在品尝蛋糕的厨师,刚嚼出点儿味,盘子被人摔碎了。

武清风先是碰了碰杨苗的手,杨苗羞羞一笑,接住武清风抛过来的信号,她的目光鼓励而大胆。别看武清风是个警察,在女人面前他是胆怯的。武清风哆哆嗦嗦摸过来,想解她的扣子,又犹豫不决的样子。杨苗说我自己来吧,轻轻一弹,扣子便开了,那一双丰满的乳房便跌出来。武清风捧着杨苗的乳房亲了两口,杨苗压抑地呻吟了一声。武清风终于控制不住了,他粗暴地将杨苗放倒,覆盖上来。可是突然之间,房顶坍塌了。

杨苗倏然惊醒。是一个桃色梦。近来,杨苗老是做这样的梦。

砰砰的敲窗声。

谁呀?杨苗有些恼火。她的梦就是被这个冒失的声音惊跑的。

姐,是我。

听到锯齿般的声音,杨苗的头皮就发麻。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见了捂着腮帮子的杨角,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中,杨角灰白灰白的,像是披了一层霜。杨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杨角闯祸了。不然,他不会这个时候跑来。

杨角一进来,杨苗就发觉他的脸有些走样,左脸又红又大,印着清晰的指痕,相比之下,右脸就显得萎缩。杨苗问,怎么了,和人打架了?杨角骂了句他妈的,王芬养汉子了,我能让她养汉子?杨角说话总是反复讲他认为重要的内容,听起来语无伦次。杨苗问了几句,明白了。杨角和别人玩了半夜扑克,回家时王芬插着门,杨角让王芬开,王芬让他天亮了再回来。杨角撞门,王芬出来扇了杨角几巴掌,仍然不让杨角进屋。杨角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她养了汉子,这个破娘们儿!姐,你得替我作主。

杨角是杨苗的心病。杨苗十岁时,母亲才生下杨角。父母对杨角极为溺爱。杨角十四岁的时候,夜里撒尿还不下地,是母亲提着尿罐给他接。童年时杨角就显出了弱智,念到二年级便辍学了。但杨角又不是纯粹的傻子,他的记性很好,正是被人叫做半吊子的那种。杨角长到一五米,就下决心不肯再长了。杨角成人之后什么活也不会干,除了疯玩。父亲去世时,断断续续地说他最放心不下杨角,让母亲一定要给杨角娶个媳妇。父亲一走,没人管得了杨角,他就更野了,村里的青皮常撺掇他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后来杨苗把杨角弄到饭店,牢牢看着他。那时,店里已有不少女孩,杨角像是进了天堂,整天喜滋滋地在女孩堆里乱窜,有时也摸上一把,占些小便宜。女孩们知道他脑子有病,碍于杨苗的面子,最多也是骂一句完事。后来,杨角开始偷看女孩子洗澡,偷藏女孩们晾在铁丝上的裤头、乳罩。有一次,杨苗洗头时换了内衣,杨角竟死死盯着她的胸看,眼睛像灯泡似的。杨苗瞪了他一眼,他方拽开。

杨苗不敢再让他在店里了,不然迟早要出乱子。杨角回了村,依然改不了偷女人内裤的恶习,他的脸上常常青一道、紫一道,他行窃的最直接代价就是被人揍一幅地图。母亲让杨苗替杨角找个媳妇,母亲说,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杨苗想,哪个女人会嫁杨角?除非她疯了。杨苗不能把这个话说给母亲,她说瞅机会找个合适的。可母亲比杨角还急,一会儿也等不得了,四处托人说亲。没几天就有邻村的一个汉子领了个女人过来,说女人死了男人,只要给她公婆一万块钱,公婆就让她改嫁。母亲让杨苗送钱,杨苗看见女人的第一眼,就觉出女人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杨苗问了几句,她回答得漏洞百出。杨苗说女人是个骗子,这门亲事结不得。可杨角不听,如果不给他娶这个女人,他就死。母亲更坚决,她说,娘没求过你,就求你这一次,你成全了杨角吧。杨苗咬咬牙,扔出一万块钱。杨角有了女人,果然安分了,不再干那些勾当。可没过二十天,那个女人就从杨角身边蒸发了。母亲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撒手归西。临走,她死死地抓着杨苗,娘放心不下你弟弟,你一定要给他找个媳妇。母亲手上的力气出奇的大,似乎杨

苗不答应,她就把杨苗一块儿拽走。

杨角尝到了女人的甜头,没有女人他一刻也受不了。不久,王芬的男人被电死了,她的女儿又得了一种怪病,为了给女儿看病,她四处借钱。借到杨苗头上,杨苗拿给她一千。当时,杨苗并未打王芬的主意。王芬比杨苗还大两岁。王芬的女儿做手术,需要五万块钱,王芬急得没办法,她跟杨苗说,想在这儿拉客,挣钱给女儿治病,杨苗深受震动。王芬是挺漂亮,可毕竟年龄大了,和年轻的女孩是没法竞争的,五万块钱,什么时候挣得够?那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王芬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杨苗一次性给了她五万块钱。

王芬保住了女儿的命,杨苗了却了一桩心事。后来,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杨苗耳朵,说王芬不安分,杨苗并没往心里去,只要杨角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凭杨角还能守住女人?若不是碰上那桩事,王芬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杨角。可王芬撵得不让杨角回家,这就不对头了。不是刁蛮,而是狠毒。如果不震震她,杨角连容身的地儿也没了。

杨苗决定和杨角回趟角沟。

6

杨苗和杨角到了角沟,刚刚过了正午,墙角或街头的榆树下坐着、躺着歇凉的人。闲来无事的汉子头抵头,玩一种叫八眼枪的石子游戏,为谁多走了一步争得面红耳赤。女人们手里则拿着针线活,拾掇丈夫的棉裤,孩子的褂子。不远处几岁大的娃娃滚得满身是土,饿了的时候,就解开母亲的衣扣,抱住大奶子旁若无人地吮吸。一些青皮后生就逮了机会一眼一眼睃过去,妇女或是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也不在意。

这个场景杨苗是熟悉的,她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泡大的,多少年了,角沟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杨苗在外面生活惯了,看见她们这个样子,总是感到脸热。

一些人站起来和杨苗打招呼。农村没有握手的习惯,站立是最高的礼节。可是杨苗从他们的眼神里逮住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这使他们的热情显得苍白、浮浅,像是一层落在柴垛上的霜,稍不注意就融化掉了。杨苗很不舒服,她淡淡地笑着,将那些目光甩在身后。

杨苗没有直接找王芬,而是回了自己的家。说是家,其实杨苗极少回来。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地势又高,显得很有气派。这么好的房子竟让马全占着,这使杨苗时不时有一种被咬了一口的感觉。可不让马全住,又能让谁住?

杨苗刚开饭馆那阵,马全找上来和杨苗打架。他问杨苗哪来的钱,说开饭馆不是女人干的,让杨苗跟他回家。女人被拐卖,马全觉得丢人,可他又舍不得放弃杨苗。那种阴暗自私的心理折磨着马全,马全就折磨杨苗。马全赖在店里,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是摔盘子就是摔碗。那天,马全正在耍酒疯,恰逢武清风来店里。武清风瞄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杨苗,敲打了马全几句,一个女人费了多大的劲儿跑回来,你还打她,她开饭馆你又捣乱,男人哪有你这样的?马全梗着脖子说,你算老几,我自己家的事你也管,管得太宽了吧?说着摔了一个酒瓶。武清风从怀里拽出铐子,啪一下将马全铐了。马全见武清风动了真的,顿时软了。他慌慌地看着杨苗,又慌慌地看着武清风,脸被白灰刷过似的。马全没胆儿,他的胆儿是酒吹起来的。杨苗瞅着马全委琐的样子,又是解恨又是难过。武清风似乎瞧出了杨苗的心思,说,这不是谁的家事,我在执行公务,你这是扰乱社会治安。武清风晚上走时才给马全松开手铐。自此,马全老实了,不敢再来店里闹事。杨苗不是绝了离婚的念头,每次提出来,马全就痛哭流涕,离了杨苗活不成的样子。这一心软,就搁置下来。当然,除了心软,还有另一层原因,她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她怕一旦离婚和武清风来往就不那么方便了。武清风毕竟是吃公家饭的,她顾忌着他的名声。有一阵子,马全央求杨苗要来店里帮忙,杨苗考虑到店里确有一些粗活,勉强答应了。马全干了几天,便耍起了店老板的派头,倒杯水也要支使老周,眼球总是粘在小姐身上拿不下来,瞅杨苗不在还要动手动脚。客人从女孩的房间出来,马全便凑上去问,怎么样?还行吧?客人被他问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特别让杨苗受不了的是马全对她的照顾。杨苗和旁人坐着时,马全就端半盆水过来,脱杨苗的鞋要给杨苗洗脚。杨苗不让,他就守在那儿不走。马全来了后,武清风就不来了。杨苗把马全打发回去了。马全既碍眼,又碍心。

杨苗和杨角刚进屋,马全就跟着进来了。马全还是那个样子,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柴,被三座大山压着似的。其实,马全哪天都少不了酒肉。马全脸上漾着粘粘的笑,回来了?你提前打个招呼嘛,我借头驴接你。又冲杨角说,你又闯祸了吧,整天给你姐添麻烦。杨苗绷着脸说,你给杨角做饭,我出去一趟。马全问你去哪儿,杨苗说吃罢让他歇着。推门出去了。

王芬肯定料到杨苗会来,她做了充分的准备,杨苗屁股还没坐稳,她就数落起杨角的不是来。什么都不会干,干一样砸一样,天天玩扑克,一玩就是半夜,以至她整夜睡不好觉等等等等。王芬是那种精明却不聪明的女人,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常把精明用错地方。她的变被动为主动恰恰暴露了她的心虚。杨苗笑吟吟地望着她,不作任何评价。王芬确实有几分姿色,四十多岁的人了,脸色还透着些红润。她的眼皮稍稍发青,确实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

王芬一鼓作气说完,轻轻地舒了口气,似乎她等待的就是这样一种渲泄。

小丫呢?杨苗问。

王芬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杨苗问了一个如此不相关的问题。

小丫还用吃药吗?杨苗又问。

王芬说,医生说还得吃一段。她意识到杨苗的用意,稍稍抖了一下。

杨苗捕捉到了王芬微妙的变化,说,那就别断了药。杨苗语气平淡,可每个字都击起一片回音。

王芬讨好地笑笑,是你救了她。

只一个回合,王芬就被击垮了。杨苗知道王芬的要害部位,她就是要攻击她的要害部位。杨苗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她要乘胜追击。杨苗说杨角脑子有问题,如果没问题,他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会让他呆在村里?我就让他掌管酒店了。杨角没什么过高的要求,就是觉得你能担待他。杨苗的声音依然不高,她明一句暗一句磕着王芬,但绝不撕破脸,杨角还得王芬照顾。

王芬低头说,昨天的事怪我。

杨苗说,哪能全怪你,杨角也太不争气了,以后你管死他,别让他再出去打扑克。王芬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杨苗及时收住,她不想说多余的废话。王芬缓过脸来,张罗着给杨苗做饭。

杨角和马全赶来时,杨苗和王芬已有说有笑了。杨角气冲冲的,王芬在他身上拍了一下,他的脸上便漾起了一道道长纹,像是碎裂的冰面。女人给一点儿颜色,他就美得要上天了,天生一副贱骨头。

杨苗本来要赶回酒店,可平贵说要和杨苗商量事,杨苗只得留下来。支书的器重让杨苗受用。平贵其实是托杨苗办事。平贵的小舅子赌博被派出所扣了,要罚五千块钱,平贵让杨苗找一找武清风,少罚或不罚。杨苗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平贵非留杨苗吃饭。从

平贵家出来,天已黑透了。

7

杨苗一回到店里,红豆就告“野妹子”的状。红豆说本来已有两辆车停在了咱这边,客人还没站稳,对面那些不要脸的小姐就跑过来拉人,还故意用胸蹭来蹭去,硬是把客人拽了过去。红豆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由于愤怒,脸颊被烧得贼红贼红的。杨苗没想到笨里笨气没心没肺的红豆能说出这么利索的话,她说,别急,慢慢说。红豆说,姨,我咋不急?没了客人你咋挣钱?你挣不上钱我和老周咋领工资?你得想个法子,不能让她们骑在脖子上拉屎。那些骚货跑过来拉人,我都气出脑仁了,咋能不急?这叫不正当竞争。红豆嘴里不时蹦出新名词。

杨苗尽管生气,还是抿嘴笑了。她摸了摸红豆的头,叫她先逞能吧,有她哭的那一天。红豆问,姨有点子了?杨苗点点头。红豆便一脸的折服。杨苗安顿了老周,往镇上来。她要找武清风。武清风已很长时间没来了,电话也不打一个。往常,他总要打个电话过来。杨苗床头放着电话,那是专为武清风预备的。武清风喜欢晚上打,电话铃响一声,杨苗就把话筒抓在手里。武清风不会调情,从来不说肉麻的话。他的话简单到极点,肯定是受了审案子的影响。问:有事吗?累吗?缺啥不?早点儿睡。杨苗答:没事。不累。不缺。那好。杨苗没有多余的话,或者说武清风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这就是武清风的风格,冷静、含蓄,没有任何的花里胡哨。杨苗沉醉于他的平淡、简约。

杨苗几次拿起话筒,最终没敢拨下去。她害怕自己的莽撞毁掉两人之间的默契。平贵托的事使杨苗有了找武清风的理由。顺便,她说说店里的事。以往店里的麻烦事,都是武清风帮着解决的。如月靠什么,不就是靠那些袒胸露乳的小姐吗?武清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把小姐们扫到一边去。再说,理由是现成的,根本不用找。

杨苗对武清风的感情是一点点积聚起来的。

武清风撑起了“苗苗”酒店。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税务证都是武清风跑下来的,杨苗想到的他想到了,杨苗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杨苗不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谢,武清风总是说,我捎带着就办了,你不容易。杨苗还能说什么?也许这就是缘分。她想,自己被拐卖大概是上天注定的,不然,她如何能认识武清风?上天惩罚她一次,又抛给她一个惊喜。可是很长时间过去,她和武清风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每过一段,武清风都要来酒店一趟,他说是路过,顺便看看。杨苗心知肚明,柔柔地抛过一汪媚笑。武清风接住杨苗的笑,轻轻嚼一下,马上推开。他似乎害怕杨苗走进他的心里。武清风简单地问一些店里的事,便一言不发地饮酒。武清风喜欢吃辣子肉和猪耳朵,每次都这两样,不用杨苗吩咐,老周就上了。客人少时,杨苗就坐下来陪他,武清风还是那样,淡淡一笑,便将目光荡开。如果客人多,杨苗就让他到她的卧室喝,武清风也不拒绝。武清风在卧室和在店堂一样,很少说话,如果杨苗盯着他,他就盯着酒杯。武清风和老周的性格有些相像,但老周的平静是淡然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武清风的平静是孤独的,总是怀着满腹的心事。

有一阶段,生意非常冷清。武清风请了工商税务部门的几个朋友来店里喝酒。杨苗深知武清风的用意,做了最丰盛的菜招待他们。他们和武清风熟稔,和杨苗也熟,言语之间免不了开开两人的玩笑。当脸被酒精烧红时,越发地无所顾忌了。武清风话虽不多,但明显是主人的架势。他说,生意不好,弟兄们得高抬贵手,杨老板不容易。一个税务干部说,武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不照顾也得照顾呀。武清风急着分辩,不是我的事,是杨老板的事。另一个便道,你和杨老板谁跟谁呀。武清风说,别瞎说,别瞎说。可一桌子的人都跟着起哄。在一边忙活的杨苗心里甜蜜蜜的。她怕武清风尴尬,偷偷睃了他一眼。武清风也正望她,那目光是担心的,却又含了几分期待。杨苗一下子就把它噙住了。虽然武清风低下了头,但是她把那目光里的内容拽了出来,心随着一阵狂跳。那名税务员喊杨苗过去喝酒,说武哥顶不住了。杨苗轮着敬酒,到了武清风那儿,杨苗跳了过去。武清风的脸比往日红,确实像喝多的样子。那些人不干了,说杨苗偏心眼,不但要让杨苗和武清风喝,还要喝双杯。杨苗越是不肯,他们越是起劲,其中一人竟嚷着喝交杯酒。武清风先饮了两杯,杨苗只好跟着喝。那天,武清风喝得站都站不住了,客人走后,杨苗扶他进了卧室。武清风一倒下便鼾声如雷,可他却紧紧抓着杨苗的手,杨苗一抽他马上醒,咕哝,别走开,杨苗。杨苗说,我不走开。武清风又睡过去了。翻身时,他终于撒开了,但还是说杨苗别走开。杨苗轻轻地抚摸着武清风的脸。一种奇异的感觉漫过杨苗的全身,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柔情。杨苗的眼皮子涩涩的,后来她便挨着武清风躺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武清风突然坐起来,愣怔着说,我怎么在这儿?杨苗的脸红了,好像是她把他劫持到这儿的。武清风意识到问了句傻话,忙说,我得赶紧回去。杨苗哀怨地扫了他一眼。武清风笑笑,匆匆走了,显得很狼狈。杨苗的心一下就被掏空了。

武清风一连数日没露面,像是躲着杨苗,他再次到酒店是为了收拾那几个混混儿。附近村庄的几个混混儿总是来店里白吃饭。武清风把几个青皮混混教训了一顿,他们乖乖地结了账。天色已晚,武清风急着回去,但杨苗觉出来他决不是有事的样子。杨苗低低地抱怨,菜里又没毒,你吓成这样?也许是杨苗的眼神,也许是杨苗的声调触动了武清风,他顿了顿说,吃了也好。武清风总算留下了。只要他留下,杨苗就高兴。两人喝了点儿酒,武清风不自然地躲避着杨苗的目光。面色潮红时,杨苗悄然道,我是不是很下贱?武清风装傻,没人骂你吧。杨苗不再说话,一颗泪珠弹落下来。武清风有些慌了,他抓住杨苗的手,温声劝,别……杨苗一头扑进武清风怀里。武清风僵了僵,轻轻抚着杨苗的头发。也就一分钟,他突然把杨苗推开,像是烫着了。他说,我不能这样。夺门逃了。

杨苗泪流满面。

武清风根本看不上她,她是啥?一个农妇。她怎么可能高攀一个公安?她骂自己,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可她越是压抑自己,她的心越是往外挣。如果说开始杨苗只想用身体来感谢他,现在她是彻底爱上他了。杨苗不知怎么办。短短几日,杨苗瘦了下来。

那天晚上下大雨,杨苗正准备关门,武清风跑进来。他被淋透了,杨苗赶紧找了几件衣服让他换上。武清风说他在办一个案子。杨苗怕他感冒,给他熬了姜汤。吃过饭,武清风头上出了些汗。杨苗松了口气,见武清风一眼一眼望着外面,便站起来找了把伞,冷冷地说,有雨具你怕什么?武清风接过伞放在一边,把杨苗拥在怀里。

武清风是天亮时走的,实在是太短暂了,两人根本没舍得合眼。那一夜永远刻在杨苗的脑子里,成了杨苗最甜蜜的回忆。

这是杨苗和武清风惟一的一次,激情似乎在那一夜燃烧尽了。武清风依然常常过来,依然给杨苗撑着一把伞。杨苗知道武清风的一些事,武清风的妻子常年卧病,他对妻

子很好。杨苗因此越发敬重他。只是杨苗无法遏制自己,她一遍遍回忆那个夜晚。现在,她竟常做那些脸红心跳的梦。

8

杨苗在派出所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便走了进去。一个中年警察正训斥一个蹲在墙角的汉子。看不清汉子的脸,他的脑袋几乎扎到了裤裆。杨苗正要往里间走,中年警察回过头,问杨苗找谁。杨苗说找武清风。中年警察冷冷地说武清风不在,便又折过身。这时,一个青年警察从里间出来,冲杨苗点点头。这个姓郑的警察随武清风去过店里,杨苗认识他。没等杨苗张口,郑警察使个眼色,意思让她去外边说话。

出了屋,杨苗很随意地问,他是谁,咋这么凶?郑警察说,这是新来的所长。杨苗哦了一声,老武呢?郑警察反问,你不知道?杨苗愕然,我知道什么?郑警察说,老武住院了,好多天了,我以为……他没有往下说。杨苗连珠炮似地问,他什么时候住的?怎么了?他没事吧?全是颤音。郑警察躲躲闪闪地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去看看吧。杨苗拔腿就走,她的身子歪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绊了。其实脚底什么也没有。郑警察追上来,叮咛道,也许老武不让你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杨苗的耳朵呼呼地响,郑警察的话根本没收进去。

杨苗赶到市第一医院的病房时,已是下午了。她推开门,便看见仰在病床上的武清风。武清风面色焦黄,满含疲倦、困顿。杨苗是一个月前见的武清风,短短一个月他竟成了这个样子。杨苗轻手轻脚走过去,她咬着嘴唇,生怕牙齿碰撞出声音。坐在武清风床边的少妇站起来,疑惑地盯着杨苗。

武清风缓缓睁开了眼,不知他是闻到了杨苗的气息,还是心灵感应。武清风有些意外,有些惊喜,他的目光试图将杨苗紧紧箍住,可努力半天,终是软软地摊开。他问,你怎么来了?又对少妇说,这是杨老板,同时介绍少妇,这是我女儿武雪。武雪冲杨苗点点头,目光里满是戒备。

杨苗没有顾忌这些,她的注意力全在武清风身上。她想问问武清风什么病,却又感到害怕。武清风晓得杨苗的心思,说,没啥大病,普通肺炎,输几天液就会好的。可杨苗从他的气色中觉出,他绝不是一般性肺炎。杨苗说,出了院,你把烟戒了吧。武清风笑笑,这回真得戒了。武清风轻松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杨苗哪能看不出来?杨苗的鼻子酸酸的,因为武雪在旁边,她不敢流露出什么,可尽管这样,武雪还是觉出了杨苗的异样,她的目光来回在武清风和杨苗脸上扫着。杨苗盼望武雪出去,她和武清风好好说会儿话。可武雪没有避开的意思,杨苗就和武清风说些客套的安慰话。

武雪说,爸再睡会儿吧。武清风说,刚刚睡醒,睡不着了。杨苗知武雪是说给她听的,便和武清风告辞。她在外边等了一会儿,武雪出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外边的休息椅上。杨苗急急地问,你爸他……武雪看着杨苗,大约斟酌该不该说出来。杨苗说,你爸是个好人,他帮过我很多忙。武雪垂下眼帘,说武清风得的是肺癌,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杨苗突地被击了一下,半晌,才颤声道,这怎么可能?武雪哽咽着说,我也不相信,他连感冒都很少闹的。其实武雪的话杨苗根本没听进去,她被这个消息击懵了。尽管她捂着脸,眼泪依然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武雪擦了擦眼泪,反过来安慰杨苗。杨苗低着头,膀子一抽一抽的。武雪的弟弟来到她们身边,杨苗才止住抽泣。那是一个阴忧着脸的后生,个头不高,和武清风长得像极了。武雪作了介绍后,武工和杨苗握了手,说,谢谢你来看我爸。三人谈论着武清风的病情,杨苗说,要找最好的医生,吃最好的药。又特意强调,别愁钱,公家出不了那么多,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杨苗连夜打车回到店里,她是为武清风凑钱的。除了留些周转资金,杨苗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总共十万。上车时,杨苗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又狠狠地骂自己没良心。没有武清风,就没有她的今天,她一生只有武清风这么个贴心人。除了花些钱,她还能替他做什么?

见杨苗拿来这么多钱,武工和武雪都愣了。武工说,借这么多,我们还不起。杨苗说,不是借,是我送给老武治病的。武工和武雪反应不过来似的,表情皱巴巴的。武雪说,我们不能拿,这不合适。杨苗急了,她一把逮过武雪的手,将钱拍过去,实话告诉你,我那个店有老武的一份,这钱就算是分红。杨苗生怕武雪和武工拒绝,情急之下编了谎话。杨苗只想把钱花在武清风身上,让他的生命多延长一天。这句话果然奏效,武雪和武工相视一眼,武雪说,既然这样……就没再往下说。武工说,这钱,我们会和我爸讲清楚的。杨苗断然道,不要告诉他。武工试探着问,要不打个收条?杨苗急糊涂了,竟然没有品味出武工话的含义,生硬地回绝,打什么收条,快治病吧。武工的脸顿时灿烂起来,我替我爸谢你了。

杨苗提出想陪武清风一夜。姐弟俩已猜到了杨苗和武清风的关系,从心理上也许难以接受,可毕竟杨苗送来十万块钱,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武雪说她一同留下来,杨苗有一丝失望,她明明说要一个人陪的。武工说,让杨老板一个人留下,姐休息一夜嘛。武工终究是男人,说话大气些。武工这么说,武雪也不好再讲反对的话。杨苗感激地冲武工笑笑。

整整一夜,杨苗握着武清风的手。杨苗怕他累着,不敢多说话,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讲,它们在她肚里翻腾着、叫嚷着,可最终被杨苗狠狠地摁在那儿。武清风惦记着店里的情况,说有什么事可以找小郑。杨苗说,你安心养病吧。武清风说,我这身板,啥病都抗得过去。杨苗不让武清风讲,武清风说我不累。可说了一会儿,他就疲倦了,两眼涩涩地合在一起。这是杨苗和武清风单独在一起的第二个夜晚,依然那么短暂。

回到店里,杨苗像是散了架,扔在床上,怎么也收拾不起来。每一个地方都疼,那种疼从心底漫上来,慢慢向四周流去,将整个人淹没。红豆问她咋了,是不是病了。杨苗说她没事,就是有点累。红豆便开始控诉“野妹子”的罪状。杨苗打断她,别说了,我知道,我想一个人躺一会儿。红豆吐吐舌头退出去。电话刺耳地响起来,杨苗不接,它就执著地响着。电话里,平贵的声音带着一股烟味,杨苗啊,我托你的事咋样了?杨苗早就把这码事忘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托别人吧,这个事我帮不上忙了。杨苗没有解释原因,她的话带了些许生硬。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杨苗便挂了。

杨苗想狠狠睡一觉,她实在太累了。可脑子里翻江倒海,要炸裂似的,根本睡不着。她没想到武清风一下病得这么重。没有武清风,就没有她的今天,武清风对她的恩情,是无法用钱来偿还的。她辗转反侧,至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9

一觉醒来,杨苗像喝足了水的稻谷,又蓬蓬勃勃的了。武清风治病需要钱,她不能委顿下去。

杨苗换上了套裙,她身材好,特别适合穿套裙,淡雅大方的气质想盖都盖不住。往常,杨苗只为武清风穿,现在,她要穿给所有的人。杨苗拿出眉笔和口红化了淡妆。她一露

面,老周和红豆眼睛都一亮。老板没朝气,他们干得也没劲。

下午,先是几个工地的人走进酒店,之后一辆大货车停在院子里。姓顾的司机是酒店的熟客,杨苗早早地迎了出去。顾司机打量着杨苗,杨老板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准备出嫁呀。杨苗笑起来,你的眼睛一定是让小姐揉花了。就在这时,在“野妹子”门口聊天的两个小姐奔过来,大哥大哥地喊着,一左一右将顾司机拉住,要顾司机去对面。顾司机说不过去,一个小姐用胸蹭着顾司机,另一个小姐则在他裆部抓了一下。

杨苗反应过来,肺都气炸了。难怪红豆说她们骑到脖子上拉屎,客人都进院了,她们还过来抢。杨苗扯住一个小姐的领子,抡圆了胳膊扇过去,另一个发怔的当儿,杨苗又是两个嘴巴。两个小姐被杨苗的气势镇住了,醒悟过来后,一齐向杨苗扑去。杨苗年龄虽然比她们大,但她是摔打出来的,胸口又憋着恶气,两个小姐被杨苗踹倒在地上,杨苗的裙子也被撕扯了。红豆端出一盆脏水,趁机泼在她们身上。两个小姐还欲挣扎,老周提着切菜刀跑出来,大吼,谁不要命了?找挨劈啊?!老周从不动怒,他发怒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两个小姐本来理亏,见杨苗这边的阵势,爬起来,灰灰地走了。

杨苗却没有胜利的快感。不是如月撑腰,这些小姐哪敢如此放肆?看来如月是打定主意气死她了,着实可恨。杨苗骂了几句,因惦记着吃饭的客人,草草收场。要是如月出来,杨苗非把她撕了不可。

在外边吵翻了天,进店杨苗马上换上了笑脸。这是杨苗的本事,她从不把冷脸对着客人,老周和红豆调整不过来,表情依然僵着。等到夜深人静,杨苗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杨苗已尝到了没有武清风的艰难,如果武清风在,她们敢这么嚣张?不过,武清风不在,杨苗也不会由着人揉来揉去。杨苗难过的是和她作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如月。

如月是角沟第八个来店里的女孩。如月从小父母双亡,她跟着叔叔过。婶子对她不好,如月的胳膊、脖子上常有一片片青色的伤痕。可是如月从来不说婶子的坏话,有人问她,她就说伤是自己碰的。她处处维护着婶子,好像她生活在蜜罐里。如月有心计,善于察言观色,绝对是她寄人篱下的生活造成的。和同龄的女孩比起来,如月显得极为成熟。店里的工作,如月一天就干顺了,杨苗暗暗惊叹她的冷静、沉稳。不像别的女孩,不摔几个盘子打几个碗就没长进。杨苗很快就喜欢上了她,她没有再和马全生育过,把如月当成了亲生女儿。

如月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给叔叔送了回去。第二个月底,叔叔和婶子亲自来了,说是看如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钱来了。婶子没了往日居高临下的气势,脸上堆满了巴结和讨好。杨苗都有些讨厌她了,可如月依然婶子长婶子短的。后来,如月的婶子就不断地来。有一次,婶子一来,如月就把她领到了宿舍。不知如月对婶子说了些什么,婶子出来时脸红脖子粗的,连饭也没吃就走了。如月则一脸平淡,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自此,婶子再没来过,如月也不再回去,据说,婶子在村里没少编排如月,但招来一片骂声,她的话没人相信。

有一阶段,附近村庄的一个后生喜欢上了如月。那个后生刚高中毕业,长得白白净净,很面善的样子。他先是给如月写信,后来就常常坐在店内,用温润的目光追着如月。如月总是不咸不淡地笑着,问先生吃点儿什么?后生便点一两样菜,要一瓶啤酒。再后来,后生就只喝水,不吃饭了。如月还是那样笑着,对不起先生,请你腾开桌子,到外边好吗?杨苗私下对如月说,这辈子能找一个疼你的人,也不容易。如月一句话就堵了杨苗的嘴,你看他那个样子,养活了自己就不错了。杨苗打听了后生的底细,果然家境贫寒。后生求婚不成,一次喝醉酒后,割腕示爱。杨苗阻拦不及,后生已在腕上划了一刀,就是这样,如月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她冷冷地瞧了后生一眼,端起盆子到外面洗衣服去了。后生大哭。还是杨苗拦了辆车,把他送到医院。

杨苗对如月的冷漠感到吃惊。但杨苗对如月的态度没有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她。她觉得如月如此是从小受了太多的伤害。这么一想,就理解她了。但后来发生的事使杨苗意识到,她远远低估了如月。

那一天,郝老大住进了酒店。郝老大是某个车队的队长,常在店里住宿。那时,杨苗刚刚把那些小姐撵走,酒店稍显冷清。郝老大喝了一会儿,说,真没意思,连个陪酒的也没有。杨苗说,一个人喝得没劲儿,我陪你。郝老大嘻嘻一笑,你又不让我摸。杨苗笑骂着,和郝老大喝了几杯。杨苗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见如月在陪郝老大。杨苗进去,如月马上站起来。郝老大喝了不少,说话很放肆。往常,如月都躲到一边,那天却不肯走。入睡前,郝老大提出让如月陪他。杨苗说,她不是干那种事的女孩。郝老大说,我多给钱就是了。杨苗说,你别打这个主意,我不答应,如月也不答应。郝老大说,她早答应我了。杨苗一怔,你胡说。郝老大嘿嘿笑起来,谁和钱有仇?杨苗没再理他。她怕郝老大使坏,特意嘱咐如月小心些。对郝老大这种人,既要防着,又不能得罪。没想到如月问,姨,他真给那么多?郝老大说得没错,如月动心了。杨苗严厉地说,给座金山又能咋地?他是啥人你不知道?

杨苗进了卧室,郝老大跟了进来,笑嘻嘻地说,你不让她陪,是不是给你留着啊。杨苗呸了一口。郝老大说,她又不是你闺女。杨苗说,她就是我闺女。郝老大说,闺女也好,娘也好,总得有一个。杨苗拿起电话,我给你借一个吧。灯突然灭了,没等杨苗反应过来,郝老大已扑到她身上。杨苗低声喝道,郝老大,你别胡来。郝老大只管用酒气卷着她。杨苗没有喊叫,拼命挣扎。杨苗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喊叫。几个回合下来,郝老大说,你应了我,我就不打如月的主意,不然她早晚是我的。这句话使杨苗停顿了一下,结果被郝老大突破了。

杨苗没敢声张,那不是自找的吗?沾了脏东西擦掉就是干净的,杨苗庆幸保住了如月,她还是小姑娘啊。

第二天,如月的眼神老是怪怪的。第三天,如月不辞而别,她留下一张纸条,那句话深深刺痛了杨苗。如月说杨苗“自私透了,什么钱都留着自己挣”。

杨苗没想到几年后,如月用这种手段回报她。如月的目的不单是挣钱,她就是要整垮杨苗。其实,如月的残忍早就凸现出来,只是杨苗更多的是母性的宽容,从没有把那看作如月的缺点。

往事浮上来,杨苗感到钻心般的痛。

10

一个月后,武清风去世了。

杨苗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连告别也没来得及。杨苗得到消息,已是几天后。她买了一束花,独自跑到武清风坟上。泥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杨苗把花轻轻放在坟头,坐在旁边默默掉泪,她舍不得惊动他。杨苗原想攒一点儿钱再去的,没钱她去干啥?可他竟然不等她了。令杨苗更不痛快的是,武雪姐弟竟然没有通知她。

就从那一天,杨苗严重失眠了。睡不着,她就喝酒,就凶凶地抽烟。酒精在血管里流

淌,将皮肤灼得亮亮的。她越发没有睡意了,于是就不停地喝,直到脑袋昏昏沉沉。第二天又睡到很晚才起。睡眠质量不高,她眼皮肿着,一整天打不起精神,哈欠连天,像是犯了大烟瘾。到了晚上,她继续喝。

一个阴沉的下午,杨苗坐得无聊,便打开了酒瓶。她的目光散慢地瞄着窗外——倏地亮了一下,武清风三个字差点喊出口。她直直地看着那个人走进来。来人是武工。

这是武工第一次来酒店。和上次见他不同,武工头剃得光光的,头皮似有被烟头灼过的痕迹。杨苗有些意外。武工说他来看看杨苗。杨苗的眼泪差点冲出来。

杨苗对武工不了解,真正面对面坐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杨苗的心里很矛盾,她想听和武清风有关的,却又怕武工提起。武工问了店里的情况,便没了下文。可给杨苗的感觉是他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她终是忍不住,问武工是不是有别的事。

武工迟迟疑疑地说,那十万块钱都花完了。

杨苗哦了一声。她本来就是送给武清风的。

武工解释,那病全靠钱撑着。

杨苗笑笑,不要提钱的事了。

武工的表情就活起来,话也多了。当然没有主题,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没过几天,武工又来了,还提了些水果。杨苗责备他,怪他乱花钱。杨苗让老周炒了几个菜,陪武工坐下来。

两人说了些别的,慢慢就转到酒店的生意上。武工好像特别感兴趣。他问什么,杨苗就回答什么。武工突然问,我爸有多少股份?

杨苗的表情顿时冻在脸上,怎么努力也化不开。

武工说,您别不痛快,我就是想知道。

杨苗明白了武工的用意,他是来追讨属于他父亲的那部分股份的。一股寒意从杨苗脚底升起,漫过全身。杨苗说,你爸帮了我不少忙,可这个店没有他的股份。

武工说,不可能吧,你说过的;不然,那十万块钱解释不通。

杨苗逼视着他,你爸说过吗?

武工避开杨苗的目光,这倒没有。

杨苗说,那十万块钱是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老武是个好人,我只想让他多活些日子。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武工咽了口唾沫,这是笔良心账,你送钱那天我就觉出你是个好人,我做生意赔了钱,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杨苗的口气冷下去,说说你的打算?

武工说,你帮我一次,就一次,以后我再来打扰你,我就不是武清风的儿子。

杨苗说,你现在就不是武清风的儿子。

武工垂下头,很别扭地叫了声姨。

武工的样子触动了杨苗,她问,你姐知道吗?

武工老老实实地说,知道。

杨苗说,好吧,我可以帮你一次。多少?

武工说,两万。

杨苗说,我现在没有,等有了我通知你,你走吧,我累了。杨苗的力气像是耗尽了,那几个字说出来竟气喘吁吁的,同时耗尽的还有她心里仅有的一点儿温暖。武工还算客气,没和她闹,没和她对簿公堂,不然,她不知如何应对,他可是武清风的儿子啊!杨苗看着尚冒着热气的菜,一挥手,满地的稀哩哗啦。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那天下午,杨苗和如月吵了一架,起因还是拉客的事。杨苗再也控制不住了,指着对面破口大骂,如月,你眼瞎了?她们野狗一样乱窜你看不见?如月一扭一扭地出来,她冷冷一笑,杨姐急了吧,你别和她们一般见识,你气坏了我可心疼呢。杨苗骂,当初我瞎了眼,留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如月撇撇嘴,想邀功啊,你的好我都记着呢。老周和红豆将杨苗拽回去。杨苗装了一肚子气,晚饭也没吃。尽管她明白和如月闹,除了让人看笑话,除了生气,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她越是恼怒越是合如月的意,可那会儿她的情绪像是炸裂了;怎么也收不住。杨苗没法和武工闹,她只能撒向对面。“武工”一冒出来,杨苗又是一阵疼痛。她不在乎两万块钱,她疼的是武工把她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扼杀了。一个连回忆都不能拥有的人,还有什么?

那些小姐不再过来抢客人,可酒店的客人并没增加多少。一到晚上,对面的猜拳声、叫嚷声混成一片,浪一样卷过来。杨苗让红豆把音响的音量拧到最大,把对面的声音压过去,除了这一招,杨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杨苗不甘心输给如月,她怎能输给一个黄毛丫头?杨苗的目光乱乱地飘着,想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后来就落到红豆身上。一个念头突地跳出来,杨苗吓了一跳。她赶紧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睁开,那个念头没有溜走,它站在桌子上,像是一盘菜,等着杨苗享用。杨苗一眼一眼地瞟着红豆,红豆正在看电视,看得很投入。红豆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浑身散发着青春的芳香。

那一夜,杨苗没有喝酒,她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当初,她宁可把自己献出去,也不让她们受到伤害,而现在她却要红豆替她争气了。她明白,红豆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是另外一个女孩子了。她想起杨老二巴结的样子,他是想让杨苗给红豆寻户好人家啊。

那个念头又固执地钻进杨苗的脑子里。

几天后,一个客人住了进来,他开的是轿车,先检查了房间的卫生才决定住下来.,就凭这一点,杨苗断定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还有他抽烟的牌子,一般人根本抽不起。这正是杨苗要物色的。吃完饭,杨苗问道,您需要服务吗?客人没说话,却审视着杨苗。杨苗说,是闺女。客人眼一亮,问,开苞费呢?杨苗一听这话就知道不是生手,她放心了,说,五千。客人沉默片刻,点点头。

红豆吓傻了,她愣愣地看着杨苗,半天才说,我不。杨苗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孩子,等你挣足了钱,谁还在乎你是干什么的?杨苗没有多说,她知道红豆动摇了。红豆进客人房间时,回头看了杨苗一眼。杨苗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碎了。她扶着墙站住,直到晕眩感消失。

第二天,红豆的眼睛肿得像一对蜜桃。可杨苗把五千块钱塞给她时,她的眼顿时撑圆了,姨,这么多?杨苗温和地拍拍她的嫩脸蛋。

店里的生意又火了起来。红豆早就没了委屈,谁能抵挡住金钱的诱惑?只是杨苗的自责如病毒一样疯狂地繁殖着。

数日后的一个夜里,派出所突袭检查,正在做生意的红豆被逮个正着。

11

那几日,杨苗的麻烦不断。杨苗交了罚款,把红豆领出来,可酒店的生意骤然减少。这种事传得很快,谁愿到一个没有安全保证的地方消费呢?而“野妹子”依然红火,杨苗明白其中的原因,她找郑警察通融——武清风曾说,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郑警察却说他不想丢了饭碗。杨苗的心沉下去。至少在这一方面,她没法和如月抗衡了。不久,马全和杨苗吵了一架。马全找杨苗要钱,杨苗没给,马全就翻脸骂人。这些年,马全夹着尾巴,是因为杨苗给了他想要的,现在杨苗都这样了,他还夹着尾巴做甚?再后来,王芬和女儿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杨角哭哭闹闹的,让杨苗给他找王芬。

此时,红豆说她想离开酒店。杨苗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杨苗把红豆领

出来时,红豆只说了一句话,姨,罚款不让我出吧?杨苗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她知道酒店留不住红豆了。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杨苗问,你想好了?红豆点点头。杨苗又问,你准备去哪儿?红豆望着别处,不吭声。杨苗说,你再考虑一下。红豆说,不用了。

杨苗回了角沟一趟,她觉得王芬躲起来了。杨苗去找平贵,没想到平贵又摆起了架子,杨老板,这些事我哪管得过来?平贵一边说一边剔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天天吃肉。杨苗想起上次的事,知道平贵记恨她。她硬着头皮来,是不想因杨角的事内疚。一个女人铁了心失踪,男人还找得见她?只有杨角这种傻瓜还抱着痴想。

杨苗从角沟回来后,有意无意往对面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她突然被蜇疼了。她看见红豆靠在对面门口的椅子上。红豆叼着一支烟,轻轻地吐着烟圈。杨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往大瞪了瞪,可不是红豆?红豆说她要离开,却不告诉杨苗她新的栖身地是“野妹子”。杨苗没想到红豆来这一手。红豆和杨苗对视的一刹那,稍稍慌了一下,可她马上就镇定了。杨苗喊了她一声,红豆像是没听见,她把目光投向大路,虚空而机敏,老练得让人心痛。

杨苗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她几次想找红豆,可红豆根本不搭理她。杨苗痛心疾首。她无法责怪红豆,红豆现在这个样子正是她一手制造的啊。

酒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萧条,不但没人住宿,有时好几天连个吃饭的也没有。杨苗被如月挤垮了,不管她承认不承认,这个事实已无法改变。终于有一天,杨苗把老周打发回家了。老周给杨苗当了十多年的厨师,他眼泪巴巴地说,哪天重新开业,杨老板一定要喊我回来呀。

停业那天,杨苗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她要把“野妹子”炸掉。如月挤垮她,她就让如月消失。杨苗拼了这么多年,她不想就这么垮掉。

这个念头把杨苗烧得眼都红了,她从来没这么疯狂过。走过对面时,杨苗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不能让如月有任何警觉。一个星期杨苗就做好了准备工作。进一趟山,就能买到足够的雷管、炸药。杨苗等待夜晚降临的过程中,牙齿不停地磕碰,她根本控制不住。夜色终于侵吞过来,对面的灯光熄灭时,杨苗幽灵一样飘过去。点燃雷管时,杨苗越发抖得厉害。她明白,她毁灭“野妹子”的同时,也毁灭了自己。还有红豆,还有那些无辜的人。杨苗自问,值得吗?如果她毁了,她的傻兄弟怎么办?她还答应给武工两万块钱,尽管她瞧不起他,可他是武清风的儿子。罢手?她又实在不甘心。杨苗握着打火机,摁着,熄灭,再摁着,再熄灭,反反复复做着这个动作。夜色褪去时,精疲力竭的杨苗逃回酒店。

杨苗最终放弃了那个疯狂的念头。她选择了另一种结束方式。又一个夜晚来临时,她炸了自己的酒店。它已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火光蹿起来,杨苗赶紧转身。她怕酒店变成废墟时自己坚持不住。一个人告别过去,就像和相处多年的恋人分手,总是痛苦的,毕竟她的梦想是从这里开始的,她是在这里脱胎换骨的。她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留恋,可她的眼睛还是蓄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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