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昶
出昶,原名晋辉,北京市人,著有小说、散文、诗歌等,著作颇丰。现居海口。
在祖国海岛最北端铺前湾的左侧,有一块据史料纪载最早繁荣的地方———琼山府城。这海岛的一隅在泱泱大国民众的心中是微不足道的,可这些微不足道的岛民却有着一股子力量,这种力量夹杂着荒弃的悲凉,夹杂着劫后的余痛和土生土长的侠肝义胆迸发出热土葳蕤的光。历史之河中的正人君子,文才学士戎马英雄:苏东坡、李德裕、李纲、赵鼎等人壮了这一方的形色,刚直不阿的罢官海瑞正是琼山养育,丘浚,洗太夫人也都在这里生长。琼山人说,琼山是块宝地,人杰地灵,琼崖纵队二十三年红旗不倒的冯白驹将军也诞生在这块土地之上,但使人感慨的倒不是这些英才,而是琼山民众中芸芸众生少有的一种执著的爱国拳拳之心和虽不是烈火般勇猛,却坚毅持久的情愫。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的军队好几十万,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这首流行于三十年代初的《九一八小调》,道出了九一八事变的实情,日本军国主义不费一枪一卒,坦然占领了我国东北三省,东北军五百多门迫击炮,二千余挺机枪,十万余支步枪,三百多架飞机被日军缴获。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国民党政府竟然表现的是异常的平静,也竟然发出了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辱含愤,逆来顺受,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的愚弱之音。在此,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邪恶与欺凌,我们没有抗争的勇气,不知是因为安逸的太久,还是骨子里就缺少什么?我们只懂得生命可贵,不懂得有时死比生更可贵!我们的民族在历史中许多数不胜数的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时候能够应付自如,我们的文化使得我们的当权者麻木不仁,看不到酝酿中的暴风雨,没有人去考虑那些有一天可能会爆发的潜在问题,每每到了决定民族命运的关键刹那,需要和逆来的事物相颉颃的时候,我们则惊惶失措,脸面丧尽。历史上的每一次灾难都孕育着机遇,但这些个机遇都和我们擦肩而过。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当时的祖国大陆民众也曾痛心疾首,也曾游行示威,也曾投笔从戎,但时过之后街市依旧太平,这样的耻辱也并未对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产生任何影响,事情过后该干什么依然如旧。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东北三省就沦为了日本统治下的满洲国。
然而在海岛一隅的琼山这块微不足道的化外土地上,却由民众自愿捐资建起了一个纪念碑:“毋忘九一八国耻纪念碑”。这是一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耻辱啊!岂能让子孙忘掉,三十年代的琼山民众的那股热情、那含着自尊自强胸腔里的一颗心,是在怎样地跳动着啊!这方纪念碑是由琼山籍人士王尊荣先生设计并督造的,直到今天它依然耸立在琼山府城一座街心花园的青草绿树之中。这座纪念碑有三米多高,总体来说,它是一个三角形的柱状体,从周围观看,它有三个相同的平面,每个平面又好似一个人站在那里,这个人有头、臂、肚子、腿、双脚。短小的双臂叉在腰间,空空的肚子、长长的腰、叉开的双腿、八字脚,站在一个球面上,这就是当时中国人的写照。他只能站在那里却不能行走,因为他的身体中央从头到脚被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固定在球面上。短短的十字架的横臂牢牢地卡在他的脖子上,像套上的枷锁,长长的十字架的直臂变成这个人身体的主体,它一直插入地面,比他的双脚更为有力地把整个人固定在球面上。这个十字架不同于耶稣被钉过的十字架,被钉上去仍然可以拿下来,这个十字架是贯穿了这个人身体的中央,变成了其身体的一部分并控制了他的行动。这个十字架代表着什么呢?在当时一定代表着日本军国主义,但深层里它却代表着中国人不能逾越的自有的文化积淀。我们的文化用儒教体系在人的性格中造成温顺、服从、甘心随从老人与长上的奴性品质,努力把活生生的人培养成内心完全被奴役的精神奴隶,中国文化述说着柔弱者生存、刚强者灭亡的道理,述说着“众事莫理,众地莫企”的沉默。正是我们这个民族由于积淀太深和个性匮乏,从而一直忽视了对作为主体的自己的认识和尊重,这才是我们有血有肉却不能行动的根本原因。与其说是日本军国主义残酷,不如说是我们民族懦弱。早在罗马时期的文学家辛尼加就曾说过:“所有的残酷都起源于懦弱”。要是一开始我们便全力抵抗的话,又何必孜孜的抗战八年呢?这个纪念碑的三个面互相连接,相互依赖,你的左臂是我的右臂,你的左腿是我的右腿,你的肚子透视着我的肚子,这样互相结合的三个人是谁呢?当时可能是指东北三省,也有人说这个人从上往下看就是东北二字。可是他有着更深层的意义,这三个人一个是当时的国民政府,一个是地方军阀,(当然主要是以张学良为首的东北军了),还有一个应该是谁呢?他应该是被中国传统文化束住了手脚的麻木的中华民众。这个人是站在球面上,仿佛没有插入地面十字架的支撑,这个人的双脚会随时向两边球面滑下,这恰好说明了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关系,既被它束缚着,又离不开它,一如染上毒瘾的瘾君子似的欲罢不能。用细细的带棱角形状的肢体表示着中国当时的衰弱,整个结构的三角形表示稳定,象征中国人相对稳定的麻木心态和中国文化的不可侵入。中间空空的肚子象征着“空洞”和“浮夸”,这是中华民族的死症。也象征着我们的民族习惯于以中庸为准则的肚皮思维,既不是以逻辑控制为原则的右手思维,更不同于以开拓精神为准则的左手思维。相传早年碑的中央和球面都涂成红色,象征着代表生命的血液,可是我们民族脉管里流动的血只代表父亲和孩子的生命,温柔少女脸上的红晕和母亲温存的微笑,却不代表少年眼里勇敢的光辉和战士的功绩。
纪念碑的故事讲完了,应当感谢和怀念这位无人知晓的纪念碑的设计者,是他让后人了解到三十年代琼山民众坚毅的义举,并用这方纪念碑久远地揭示着我们民族的弊病,我们忍受的耻辱有着精神文化上的必然,我们的民族麻木因循,中庸怯弱,忍耐导致了迟钝,讲求实际到丧失热情,保守竟抑制了进取心,我们的文化教导我们的知识分子,“识时务者为俊杰”连戊戌变法时风云际会的主将梁启超都能捐弃前嫌。亲事仇仇,与出卖光绪、告发谭嗣同致使六君子蒙难的仇人袁世凯合作、出任袁世凯的司法总长,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呢?谭嗣同只能被认为不识时务,他的血怎么能不白流呢?这也就不难怪为什么抗日战争时期会出那么多的汉奸。我们的文化教导我们的劳苦大众要从小听话、听父母、长者和一切当权者的话,绝不能反抗。我国的千年历史上从未对我们的文化有任何质疑,我们和外界的任何一次冲突都被认为是蛮夷不懂礼教所致,从未在自己身上查找过原因。我们对西方文化一直怀着一种轻蔑和仇视的心理,在不得不屈服时,也只勉强接受一付漂亮的拳击手套,只触及皮毛而已。我们始终坚持自古流传的儒教文化,就是时代发展,也只需加以现代化的解释,不需改革,更不能反诘。我们的民族总喜欢怀旧,越是新的暴发户,越容易被旧制度的魅力所吸引。辛亥革命后曾两次复辟帝制,袁世凯这个坏种怎么就能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为所欲为多年,还竟然当了83天的皇帝,张勋竟然被尊称为辩帅,又竟能复辟帝制12天,身为清朝未代皇帝的薄仪也竟能心甘情愿地当做满洲国的傀儡,成为日本人的帮凶,没有廉耻之心,没有民族气节,一时的荣华富贵就可牵引他做任何事情,这是为什么?皇帝永远是皇帝,永远有人对他们顶礼膜拜。直到如今,还有人做皇帝梦,愚昧的山区曾多次出现自封的皇帝、娘娘,都是因为中国文化在作祟。五四前夕的新文化运动,提出了全面反传统文化,涤荡历史积秽的主张,可几十年后,我们又抬出了“国粹”的旧观念,而且对“国粹”爱不释手。使得以鲁迅为首的新文化运动的斗士们的作为前功尽弃,实在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嘲弄。如此看来,我们自身是没有力量摆脱数千年积淀下来的渣滓废物的污染的。我们民族发展缓慢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经济、政治及科学的落后,而在于文化,我们民族的危机归根结底就是文化的危机。
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经济富裕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是,文化的发展并不总是伴着政治、经济的发展一道前进,一种文化是可以和一个社会的进步相悖行的。转回头来,看一看70年前这方纪念碑耸起的地方琼山,看一看这方纪念碑周围的景色和人色,也许能让人感悟到这个道理。海岛的眼是椰树,这些椰树把它们的卷发散开在湿润的红土地上,这里没有严寒,四季都有柔适的云霭降临,树木花草都充满汁液,风儿妖娆,空气中充满着热情与爱情。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街心花园,有三处进出口,门口有现代味很浓的高耸的金属圆盘灯,园内有喷水池,池中央塑着一座三个光屁股男孩拖着的大石盘上的一个汉白玉蹲式断臂女人雕像。园内小石曲径,亭台回廊,每日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园内有不知名的古树,白发苍苍两眼呆滞的老人。高大的结着椰果的椰子树,精壮的汉子。树干上吊着一簇簇槟榔的亭亭玉立的槟榔树,漂泊女子,闲散的青年。叶阔枝茂的枇杷树,坐成一排排谈天说地的退休职工。风尾竹、笆蕉树,小虎尾枞,野菠萝,挑担提篮叫卖的小贩,擦皮鞋的妇女,胸前挎着一个网兜偷偷地卖着非正规书报杂志及盗版光碟的女人,两手提着两个保温瓶专卖小孩子冰棒的老妪。佛肚竹,每天都竞相开放的扶桑花,一个竹框,里面放着被截成30公分左右的甘蔗、卖主却不知哪里去了。美人蕉、鱼尾葵,还有成株的九里香,花坛四周坐满了人,抽烟的、闲谈的、唱戏的、下棋的、打扑克牌的、算命的、看书报的、睡觉的、光脚不穿鞋的、赤身露体的,还有随地小便的。香香的鸡蛋花树以及两簇旺盛的竹子,高三层的八角形亭子,有一群人在练气功,听戏的婆婆摇着草编的扇子,几个卖地图的把带有塑料贴面的大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摊开在一块草地上,谈情说爱的也三三两两躺在草丛中,园中还新装了射灯以及高高矮矮的夜灯,坐在任何一个角落,锣鼓声、说唱声、喝采声都不绝于耳,人们很喜欢这种噪杂的环境,各自在这种噪杂的环境中寻觅着自己的需求。地面上修筑了很多石桌石凳,回廊里也有长长的坐位,石子小路旁边放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的纪念碑也在这园中的一个角落,在几株老树的围拢下无声无息地站立着。游人在碑下闲坐,一旁的戏亭里每日人潮拥动,回廊里的坐位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衫褴褛的外地民工。这熙攘的人群谁也没有注意这方不同寻常的纪念碑,晚上竟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们歇息的地方。
70年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如今的人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就像昨天一样新鲜,我们说着昨天的事亦如说着今天的事,就好像一百个硬币,昨天是摆成两摞五十的,今天是摆成五摞二十的,但总数还是一百个硬币,本质并未发生变化。对于我们的文化,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撇开我们的文化则千千万万个无知不能构成一种知识。从古到今,有多少次的决断毁在我们文化的手中,要做出英明的决断,必须不受自身文化环境的干扰,可这恰恰做不到。我们的民族喜欢欺侮自己的民族,喜欢对自己的民族作威作福,我们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个人利益,谩骂和圆谎上,我们从愚昧无知进化到愚昧有知,从卑微的灵魂进化到卑俗、卑鄙的灵魂,我们的历史上演了多少次兄弟失和、仇仇相对、宁愿渔翁得利、外人逞霸,不愿弟兄和解,两败俱伤的悲剧。我们常会为了内讧而疯狂到不顾一切,这样的民族怎么会用坚强的意志去战胜外敌呢?我们的文化追求完整,追求面面俱到,在这样的追求中,浪费了多少无谓的生命;五千年的文明、我们懂得的东西太多了,这些驳杂琐屑的东西虚掷了我们的年华,使得我们未老先衰。我们经常找出一大堆理由干着本不愿干的事,说着本不愿说的话,口是心非地糟践自己。我们的先辈打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招牌去追逐政治,十年寒窗苦,一朝乌纱贵;我们则全民经商,全民下海,全民唱卡拉OK,这样的突变仍然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延续,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就好比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在气急败坏时摔破了罐子。站在20世纪的夕阳里回首凝望,惊涛屈辱的件件往事使人费尽思量,我们有时迷惑,有时愤慨,就是看不到明白勇敢的时候。非自我意识的文化是以传统为主导的,传统的形式与礼仪经久不衰,而文化的禁忌与古老的说教又注定和变革相对抗。仰首瞻望,何去何从不应忧患彷徨,未来是现在的未来,我们需要踩踏过自身文化的羁绊,才能到达新的境界。社会的发展完全取决于人的发展,经济改革、政治改革,最终是人的改革。而文化障碍束缚着人的思想,影响着人的价值和行为模式,不变革我们文化,人的思想就不可能有大的飞跃,正如中山先生所说:“知难行易”,思想中没有的东西怎么去付诸行动呢?对民族有“大爱”者,内心才会有“大恐惧”。让我们借用三十年代琼山民众的情愫,把这种“大恐惧”带给我们的民族,让这种思维创新的忧患意识能成为我们民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