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再见

2004-04-29 00:44
黄河 2004年5期

李 湘

一、不说再见

旅行。

似乎这是最好的逃避方式,当那个男孩终于沉默,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她便已开始准备了这次旅行。

她从不说再见。

她怕再见的意思就是还会再次相见。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和朋友们在迪吧,听到迪克牛仔的歌,嘶哑,忧伤,每一句歌词的重量,都清晰地直抵心脏,似乎所有的矜持和冷静,都在这歌声中一拍一拍地颤栗。她在震撼的音乐中抬头去看那些迷乱的灯光,平静地阻止了一滴眼泪的坠落。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不断延伸的公路不经意间看去似乎是静止的。车窗外,暮色迷茫,她看不清楚周围的地貌,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就像那些宿醉后醒来的清晨一样,她常常忘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里,甚至忘记自己的姓名。要很久之后,才会想起来。医生已经警告过她,长期的酗酒,已经影响到她的脑神经,但她置若罔闻。

“留着记忆有什么用?”她对朋友说。然后仍是那样,淡淡地微笑。

这一年,她的身体很虚弱,不间断地生着病。气候稍有变化,她便支撑不住。在简陋的住处,将身体在厚厚的棉被下蜷缩得像一条虫子,发烧,噩梦,大把大把地吃各种颜色的药片,偶尔清醒时,便在枕上微微侧过头去,看窗外。秋天还没有完全来临时,一股寒流就已带来了冬天的味道。窗台上的玻璃瓶中,那束百合花已经凋谢很久,泛黄的花瓣无力地低垂着。终于有一刻,冷风从窗前掠过,一片花瓣倏然跌落。太过寂静的房间,那轻微的一声,如此惊心动魄。

那次病愈之后,几个朋友聚会为她庆祝,身体虽仍虚弱,但她还是喝了些啤酒。人群中的欢乐总是如此,来得轻易,去得也迅速。她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孩。一整晚,他始终在望着她。有人注意到了,悄悄告诉她,她转过头去,迎着他的眼神,笑:“看我,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所有人都笑起来。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低垂下去。这个穿白色棉T恤朋克外套的男孩,不知是哪个人的弟弟。

深夜时大家告别,拦车的拦车,开车的开车,她一个人走路。拒绝了别人的护送,挥挥手,微笑着和所有人道别,然后,顺着街边慢慢朝回走。已经有些微醉了,在路灯下听着自己寂寞的脚步,这样安静。她站住,仰头看看漆黑的夜空,星星很少,看起来很遥远,很冷的样子。她也觉得有些冷,习惯地去拉背上的帽子,才发觉自己只穿了毛衣出来,没有穿那件带帽子的黑色外套。

一件厚厚的外套披上她的肩,回过头来,男孩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只注视着自己双脚前方的地面。

几分钟后,她转过身,继续朝前走。他无声无息地跟在不远处。——纯白色的棉T恤,左胸前有一行小小的咖啡色英文,浅棕色的宽口棉布裤子,桔色与黑色相间的运动鞋,像那些经常在广场上看到的街舞少年一样,她在他身上只看到两个字,青春。那是她在21岁时就丢失了的。好像淋了雨后曝晒在太阳下,水汽慢慢从身上蒸发,一切慢慢干燥,不留痕迹。她在最初的时候,就失去了原本不可能失去的东西。所以,她看到男孩时,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黑暗的世纪。

二、旅行

她一直迷恋音乐。总是听喧嚣的西方摇滚。邦·乔维的声音,令人觉得胸腔里空荡荡的寂静,只有血液颤栗地奔流全身。“我不会永生……”,“活着时生活,死去后入睡。”生活虽然靡醉,爱情虽然破碎,但庆幸,音乐不会抛弃每个爱它的人。“I'llbethereforyou……”(我为你而存在)。在很少的华人音乐中,她比较喜欢莫文蔚,因为她的声线特别,像一匹丝绸在黑夜里铺开的反光,足够的冷,却又足够的华丽。“Let'sfallinlove,他都不晓得,我每一分钟都等着他,这样的沉默……”后来的一天下午,她坐在地板上静静听歌。有一刻间,想起那件纯白色的棉T恤,左胸前小小的咖啡色英文。——他的外套,有一点淡淡的烟草气息。

旅行的途中,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停留,住在一间陈旧的宾馆里,四楼临街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显得房间很空旷。她走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放下,一直以来,她都不能适应太过明亮的光线,似乎只有黑夜才更适合她的眼睛。房间里没有热水器,服务台的女孩送来两个陈旧的有点好笑的塑料壳暖瓶,出门时还好奇地打量她的简单行李:一个大大的黑色肩袋,袋子里有一个厚厚的速写本,一个紫色棉布的小化妆包,一本小说、随身听、袋装的速溶咖啡,绿箭口香糖、几包面巾纸、一件真丝小睡衣。这是她出行的全部内容:随性的涂鸦、记录;音乐、睡眠,但,没有目的地。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停止这次旅行。秋天将要结束,她选择始终走朝北方向的高速公路,花很多钱乘坐那种舒适的大巴车,因为有巨大的车窗可以让她安静地看窗外。累的时候就蜷缩在柔软的座位里,在微微的颠簸中浑浑噩噩地昏睡。——越向北走,寒冷便越发清晰,好像离冬天越来越近,而每次的终点站都是陌生的,她被载到从未去过的城市,停留一天或几天,在陌生的街道和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住便宜的旅店,吃最简单的食物,大量喝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缺少水份,好像一株在阳光下曝晒了太久的植物,干燥,枯脆,失去长久以来所依附的潮湿与黑暗。

已经远去的秋天,总是下雨,有一段时间,小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周末时,朋友们聚到她的住处来,打麻将,玩牌,听歌,喝酒,七八个人的喧嚣,用来打发这样容易令人郁闷的时间。那个男孩仍然不多说话,只是始终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在音乐中安静地喝啤酒。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削苹果,不看他一眼。空气中,有默契的沉默。

“Let'sfallinlove,他都不晓得,我每一分钟都等着他,这样的沉默……”

仍是莫文蔚,用淡然而安静的心情,漫不经心的声音,唱着这样一首情歌。

那个微醉的夜晚,最后没有留下任何语言。她回到住处,开了门,回过头来看他,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双手插在裤兜里,有些无措。走廊里昏暗的光影投在他身上,他的头发,靠近额前的一绺染成可爱的浅金色。

她笑,把防盗铁门大力地关上,将他留在门外。

她没有把那件外套还给他。

窗外的雨声很轻微,但不知为什么,即使房间里充满了音乐和人声,她也仍然可以听到,感觉好像窗外的整个世界都在湿漉漉的雨水中浸着,只有这房间,像一座干燥的孤岛伫立在城市的一角。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削苹果,薄薄的果皮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温顺地垂落下来。

“可以,看你的CD吗?”

他的声线有一点和年龄不相称的低沉,手指略有些紧张地交叉握着。她放下苹果,把CD架端给他,继续削不知第几只苹果。想起自己新买的那些R&B和HIP—HOP说唱乐队的CD,现在的孩子大都喜欢那样的音乐。而她在这个年龄时,和那个人一起听的是……“喜欢听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好像你也有,”他从架子最后一层拿出一张CD,“Leslie,张国荣。”

她的手指忽然有些僵硬,思绪像风中杂草般倏地摇散开去,以至于锋利的水果刀划过手指都没有察觉。血还没有渗出来时,已有微微的疼痛在心底闪现……

那是一张很久以前的CD,封面是墨绿的底色,右下角有一行用签字笔写上去的白色字母:“I'llbethereforyou……”

四月的那天傍晚,已经病了几个星期的她在巷口的小诊所里输液,看到电视里张国荣自杀的新闻,神情漠然的播音员,警察和人群拥挤着的混乱现场,地上的点点血迹,白色被单下只露出一缕头发的镜头,她不能想像那是Leslie,不能想像。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极度空旷,空洞得都没有回声,在这样的荒芜寒冷中,她虚弱到无法支撑自己。

很久以前,那个人一笔一划地在送她的CD上写下了那句话,然后,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彻底地,完全地,消失。甚至令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我们,都是活在自己的梦境里,走不出来的人。就像Leslie。”他这样说,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变得异样地黑,星光点点。

她坐在那间狭小而不洁的诊所里,看着透明的胶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金属的针管如此突兀地刺在苍白的皮肤里,那种极度荒谬、疲倦而空虚的感觉挥之不去。后来,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自己拔掉了针头,在医生惊诧的目光里离开诊所。她在街上不停地走,走了很远的路才在另一条街上找到一间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拨很久以前熟悉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但是她不能接受,不能,她要听到他的声音,她要告诉他,Leslie走了,她知道他比她更要难过,她要告诉他,她不能接受这一切,不能接受她所爱的人的离开。她一遍一遍地拨电话,一遍一遍地听同样的录音回答,她的胸腔里像是在迅速膨胀着一团灼热而疼痛的东西,积蓄了太久的倾诉已将她逼到一个毫无退路的墙角,黑暗、坚硬、潮湿的墙角。她是被囚禁的受伤的鸟,因为恐惧而拼命地扑翅挣扎,但这却仍是徒劳。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完全黑下来,最后,她握着已被汗水濡湿的电话,手指僵硬,浑身颤抖地蜷在公用话亭的一角,泪流满面。——“I'llbethereforyou……”不是一句誓言,是的,她知道,那从来都不是誓言,只是某一瞬间简单到极至的表白。事实上,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人能够禁锢他的灵魂,即使是和她在一起,为她而存在的那些岁月。正如她的灵魂永远也无法属于任何人一样,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孪生般的彼此酷似却无法长此相容,与现实几乎脱节的生活,情感的代名词即是伤害,销身毁骨,拼尽全力所付出的,也只能如此。

深夜时,雨略小了些,朋友终于在告别声中一一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烟头和空啤酒瓶,桌上凌乱的食物和果屑。她挽起袖子开始打扫、收拾,男孩站在门边,“给。”他递给她一片创可贴,“包好你的手指。”然后,他帮她把空酒瓶收到一处,送到楼下的垃圾通道里,把沙发和桌子各归其位,清理满满的烟灰缸。他默不作声地作事,不看她一眼。

离开时,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件朋克外套给他。

“外面冷。”

“我不觉得。”他笑一下,转身要走。

“那么,”她说,“还给你。”

他在灯影里回过头来,她看到他挺直的鼻梁投下小片逆光的阴影,那缕浅金色的头发有点些微的反光。

他注视着她苍白的脸颊,瘦削的肩在走廊惨淡的灯下愈发显得单薄,沉默,固执的沉默。

然后,他抬起手指,轻轻地,从她细长弯曲的眉上缓缓划过。她在那一刹那的触感是冰冷却柔软的。但倏然间,没有征兆地,她已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留下他的手寂寞地停留在空中。

在向北的旅行途中,她在Y市停留了11天。这个城市座落在一条由南向北的地震带上,因此没有8层以上的高楼。街道简单,因此视野开阔而行人不多,也许这是使她停留的一个原因。到达的那天已是深夜,除了豪华的酒店和昂贵的桑拿浴池,各处都已打烊。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于是像很久以前的旅行一样,为了省钱,她在车站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坐了一夜,不远处是等候夜车的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背后的长椅上就睡着几名准备南下的民工,枕着破旧的被卷,睡态恣肆。她整夜戴着耳机静静听歌,喝矿泉水,双手插在衣兜里,努力在夜半时克制自己的困乏与寒冷。天亮后终于在一条偏僻的街道找到便宜且干净的旅馆,然后,拉上窗帘,蜷在被子里蒙头睡了两天。这之间,她曾经感觉到自己的疲倦,一度想要结束这次已经历时一个多月的旅行,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她知道,自己已无法承担。从一开始就努力做的,只是徒劳地伤人与自伤而已。好像寸草不生寂寞无边的撒哈拉大沙漠。无法被滋润,无法生长新的生命,一切都是如此干燥而柔软的,虚无。

“为什么?”男孩问她。

“什么?”

“这样固执。”

她扶着门侧过头看看已经空旷洁净的房间,“觉得无聊罢了。一切都很无聊。”她疲倦地再次在他面前关上房门,将那一缕浅金色的头发留在走廊昏暗的光影里。

隔了很久,男孩终于离开。

她在门的背后静静站着,握着受伤的手指,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在Y市,她遇到了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那时,她正在一家肯德基餐厅里吃旅行中最为奢侈的一次晚餐,一只甜玉米,一杯冰镇百事可乐,一只鸡柳汉堡,温暖地抚慰她久已疲乏的胃。巨大的落地窗外,沉沉的暮色正铺天盖地缓缓降落,然后是雪,细碎温柔的雪,无声地自天空从容飘落。坐在窗前的她,像是忽然被置于另一个时空一般的抽空了思想,脑海中是一片如停电般的宁静的黑暗。忧伤的,宁静的黑暗。所能够做的事,只是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人行道上行人匆匆走过,马路上车辆不息,高楼顶层的霓虹不停在闪,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只是看到白色的雪,看到细小的雪花如此美好,如此安静地飘落,仿佛来自宇宙另一处某个黑暗深处的漩涡,并且将永远如此温柔安静一般。数秒之后,一种强烈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孤独感准确无误地穿透了她。——异地陌生的空气,神情麻木的行人,生硬晦涩的方言,不知方向的前途,还有这寂寞无声的雪……

三、背弃

一度,她想要背弃自己的过往。

她换了工作,离开了家乡,独自住在城市偏僻的角落,不再听张国荣的歌。困窘的日子里,她毫无留恋地卖掉自己的手机,还有一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白金指环和一条脚链。她不再刻意修饰自己。20岁时化淡妆穿长裙,在阳光下温柔微笑的时光一去不返,在她自己营造的新的生活中,她总是穿男式的T恤和外套,长期依赖音乐和酒精带来的一点温暖,不再倾诉,沉默而坚决。

每个人都是一座永恒的孤岛。朋友是世界上离你最近的那处岛屿,不能拯救,但可以充实你的视野和听觉。你明白,生命是个黑洞,我们一步步走向无尽的黑暗和虚无,但还要装作充满希望充满憧憬。因此,在酒精和音乐的间隙,你也会身处人群中,男的,女的,年轻的,苍老的。语言这样乏味,但可以证明所有人的存在。繁华的、玩笑的,可以用来排遣寂寞的这所谓朋友的人群,是表象。内里,一颗一颗的心都是被白色虫子蛀成无数黑洞的苹果。徒有光鲜可人的外表,但,也终将被时间残酷侵蚀。

“为什么?”男孩问她。

“为什么?”她也曾经问那个人。

19岁的时候,他从她的生命中离开。

下着雨,她从家里跌跌撞撞冲出来。疯了一样跑到火车站。途中摔倒无数次,膝盖流着血,脸上全是泥水。月台上空空荡荡,火车已经开动,她不停地向前追着跑,在一个个的车窗后寻找他的脸庞。但是没有。除了无数陌生人漠然的注视什么也没有。

汽笛在雨中长长地苍凉地拉响,火车驶远了。她坐在地上,湿透了的黑色裙子皱巴巴地贴着冰冷的肌肤,膝盖上的伤口像被火灼烧般的痛,鲜红的血和着雨水曲折淌下。绝望,彻底的绝望,哭声严严实实地堵塞在喉口,剧痛而哑然。那一刻,她感觉到身体里一种柔软而温暖的东西正在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慢慢地,彻底地抽离。更深的寒冷,更长久的潮湿正在逐渐将她紧紧地包裹。这种缓慢而不可知的失去令她恐惧,甚至于忘记了他离去带来的悲伤。她深身颤抖,但却无法逃脱。

“为什么?”最后一次见面时,她问他。

有时,我们提问;有时,其实我们知道答案;有时,其实有些问题没有答案。

他感伤地微笑,宽大的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却不说话。

她内心被痛苦一寸一寸慢慢地撕裂,伤口还在不断地加深,令她窒息。“为什么?”她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但他只是拥抱她,紧紧地拥抱,她的骨头在他的怀里咯咯作响。

很早,她心里就知道,是的,他终将离去。他不属于任何人,她也一样。更为荒谬的是,你们所处的人群也不会容许你们互相属于。然而背叛规则并无可惧,最大的背叛是对自己的背叛。世界这样大,梦想无边无际,我们如此清晰地看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将要失去的一切。最后的底线是自由,即使一无所有,也要保有自由,但你们却忘记了,怀有强烈情感的人,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也将永远是一名无望的囚徒。

他是她的音乐老师,一个弹钢琴的外地年轻人。

他们相爱。

盛开得最热烈的,往往更早颓败。颜色最纯洁的,往往更易看见伤痕。她的青春在19岁时就已结束。像失去水份的白百合,干燥、柔软,失去生命力。

他带来的片刻温暖是她的错觉,不是永恒。或者本应是一段可以夹入相册储藏的久远记忆,以后在安逸日子里用来短暂回味。很多人这样地接受人生际遇,但,她拒绝了。

四、惩罚

在那间诊所,医生已几次要她到公立医院去作一次全面检查。她的身体经受了这些年来时间对她的背弃所做出的惩罚,她的手臂永远是苍白而冰冷的,可以看得到微蓝的血管,天冷时会有肢体短时迟钝的情形出现。身体虚弱,时常生病。这些不是她最初想要的,但,符合她想像的唯有记忆的缺失。片断,经常的,一片空白,如同刚刚粉刷一新的墙壁。在那些不知身处何处、姓甚名谁的失忆瞬间里,她觉得悲哀而欣悦。

她租住便宜而偏僻的房子,买了一张样式极其简单的铁床及宽大的沙发,设置了小小的厨房,白天四处奔波工作,回到住处后,经常的,一个人面对餐桌上简单的食物,感觉是空虚似的一种富有,吃的却很少。音乐,深夜里陪伴她的只有音乐。喧嚣的,安静的,伤感的,破碎的。她把灵魂寄托在看不到摸不到的乐曲里,起起落落,游魂一般的漂泊无依。酒精,酗酒的人都只是贪图刹那的温暖与欢欣,有一段时期,她时常在聚会上喝醉,微笑着和所有人道别,头重脚轻地摸回住处。开门来,迎接她的是一屋子空寂的黑暗。这黑暗如此熟悉,似没有重量无边的黑色潮水,轻轻围拢来。这是她在这城市唯一熟悉的空间。常常地,她醉酒后不开灯,蜷缩着身体在地板上便沉沉睡去。频繁地购物,买那些看起来极是多余的生活用品,香烟及啤酒。挣来的钱,除却为旅行所留下的,全部挥霍掉,这种挥霍令她感到自己对自己的全部疼爱。是的,在独自一个人度过的那些时间里,她凭借幻想,自给自足地给了自己寂静的安全和满足,这是别人无法给予的,永远。

曾经有朋友的朋友中的男子,被她吸引,试图走近。

他们有着良好的教养,良好的背景,及对女人近乎完美的呵护欲望,是女人眼中的依靠。但,在她面前,他们常常地,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多余。

她在人群中喝酒,淡淡地笑,偶尔开玩笑。目光掠过所有人,从不定格。安静的时候,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恍惚而深邃,像浸着水的黑钻石,仿佛独自身处另一个空间。

记忆,最终还是讥讽了她。

她不能忘记那个人的微笑。

像秋天所有的黄昏一样,温暖而落寞的微笑。

深夜,当过去的事情出现在她的梦里,不能想象的,她在睡眠中仍坚持理智,强迫自己醒来。这是梦,她在晦暗难辨的梦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醒来,醒来。

她看到他坐在窗前的阴影里,抽烟,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她觉得窒息,强制自己不要走过去。这是梦境,是的,她心里异常清楚。他是幻象,不可触碰。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是她臆想中最纯洁、完美的幻象,有着淡淡柔和而美好的光芒。永远,不可触碰。

后来,她流下汹涌的泪。胸腔里是被撕碎般的疼痛。

但她仍对自己冰冷地说,醒来。

后来,她终于真的醒过来,用手摸自己的脸颊,是干的。并没有泪水。她在黑暗中凝视前方,静静的,很久。

“宝贝,当你在黑夜中沉沉睡去,用那样一种婴儿般甜美的呼吸,被睡眠掠去你所有的思想。我再也捕捉不到你。这是怎样痛苦的事,没有你的注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是如此孤独,孤独得像是最寒冷的湖水边生长的、失去平衡的绿色树藤,若是握不住你的手,看不到你黝黑湿润的眼睛,我这样恐惧,仿佛立刻就会失去水分,迅速枯萎,在寒冷中窒息而死。宝贝,因此我嫉妒黑夜,嫉妒睡眠,嫉妒摄去你思想及目光的一切,在嫉妒中我变得脆弱不堪,疲倦至极。煎熬你也折磨自己。圣经中说‘爱里没有恐惧,但,我却爱得如此恐惧,甚至远远甚于对死神的恐惧。

“宝贝,当你在黑夜中沉沉睡去,我不能与你在同一个梦里,我只能悲伤地看着你一无所知地在另一个空间感知我所不能共享的一切,或者只是无知无觉的黑暗。原来爱并不能使我们永远在一起。——因为此刻,你已将我遗忘。”

五、自知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持续下了4天,街上积了很多雪。高速路全线封闭。她在Y市滞留。多数时间,在旅店内拥着被子听歌,一天吃两餐,即睡到中午起床,下楼到旅店旁边的小饭馆里吃一碗素面,喝清水。晚餐亦是如此。坐在一群噪杂的陌生人中间,她安然而平静,一根一根地吃面条,将每根面条的末端堆在桌上的烟灰缸里。这是她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街上飘着雪,天气寒冷逼人,行人纷纷瑟缩着,匆匆走过,表情麻木。

回到旅店,她打开窗,在冷冽的风里,拢着手点燃一支烟。

烟草,是用来温暖自己的一种方式。

跟随着她的成长,将她带给痛苦的是时间。后来,如此安静地抚慰她的,仍然是时间。这像极了一个寓言。

汹涌的往事似乎真的是淡去了,她渐渐长成一棵无语的树,四季不开花,只是独有墨绿而潮湿的叶,繁茂而纤弱,内敛而淡漠。

那晚,在走廊昏黄的烟下。男孩抬起手指,轻轻地,从她细长弯曲的眉上缓缓划过。

刹那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已成透明。那冰冷、柔软的触感,格外清晰地,落在了额骨上。

“为什么?”他问。

她看见他年轻英俊的脸庞,黑色的瞳孔闪烁着晶莹的光,生命正在以最美好的形态充实着他的躯体及心灵。那里,血液流动畅通而迅速,心跳规律而有力。一切如此鲜活,美好。

一如19岁的她。

“宝贝,”那时,他这样叫她,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黑色长发里。

她在时间的河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倔强地沉默,伤痕累累。一些东西正在逐渐死去,同时,另一些东西也已开始生长。人生极度虚无,她知道,一切情感都是幻象,美好的,也是残酷的幻象。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看铅灰的天空中纷纷飘落的雪,然后,慢慢吐出一大口烟雾。

曾经,有一个拥抱。

那次聚会的理由已经被忘记,人们往往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放纵一场。有人讲了一个庸俗至极的笑话,然后人们的笑声便在瞬间爆发,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音乐太俗,噪杂混乱。十几个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刚刚看到的陌生人,在KTV,仍是那一套颓废的游戏,喝酒,唱歌,聊天,渐渐醉去。

一个留黑色直发的女孩坐在角落。穿黑色高领毛衣,皮肤苍白,笑容却极甜美。

她一个人在昏暗的光影里慢慢喝着酒,看着人群,表情淡漠。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爱上了眼前这喧嚣与放纵的一切。与那沉寂深远的黑夜和破碎荒谬的往事相比,这场景接近了温暖,人群卑微欲望的真实,以及华丽的颓靡与落寞。声音占据耳际,思维一片空茫,酒精与烟草的味道充斥左右。孤独蜇伏在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冷冷地窥视着她。这正是我们所求的,不是吗?

她最终还是醉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去。摸着墙昏昏沉沉地走到街上,伸出手去拦车。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她的额头是发烫的,心内仍是清醒。

“我送你。”他说。

她转过头来,看到那一缕淡金色的头发。他的声音仍是低沉的,仿佛在深夜的冷风中浸了太久。她坐进出租车里,在车窗前的位子上蜷缩起身体来,看起来好像只是在自己取暖。他在她身后,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脊椎骨上,安静地摩挲着她的骨骼。

她的身体如此僵硬而执拗。

路灯的影子零零碎碎地滑过,一些光的弧线,一些夜的靡醉。她的内心沉默如同冬天的海,汹涌而冰冷。是咸的,如同在天空底下蓄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泪水。而在那些脆弱的时光,她只是独自躲藏在黑暗里,用酒精与音乐舔自己的伤口。拒绝哭泣。

他贴近她,将头贴在她的背上。她感觉到他的温度,像一头小小的温顺的兽。她本能地挣扎,像被捉翅的蝴蝶。但,他忽然用尽全力地抱紧她。她再次听到自己的骨头被强烈的情感压迫的声音。这样熟悉。

是的,这拥抱她记得。再隔一千年她也记得,这骨头都要碎裂的拥抱,这令人窒息的情感,像是在暴风雨中划破黑暗的闪电,几乎要摧折人的灵魂至毁灭。她觉得自己微微颤抖起来。

喉咙剧痛。眼睛也痛。手指越发地冰冷、坚硬。

有一刻,她突然地,有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欲望。那冰冷的潮水已在胸腔撞击太久,心脏都将要麻痹。她知道,她已临近崩溃。

车子停在巷口。

她用尽全身微弱的力气下了车,径直向巷子深处走去。

“你不能这样对我,”他的声音忽然嘶哑,“我不能接受。”

她站住,并不回头看他。冷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忽然间四散飘飞,漆黑的夜,是不能叙述的苍凉。

雪快要停了。

烟雾在飘着碎雪的冷风中瞬间即散,无影无踪,她的脸因为寒冷而更加苍白,眸子越发黝黑无底。许久。她熄掉手中的烟,回身开始收拾回去的行李。

六、回来

向北的旅程终于在3个月后的第2个星期结束。

她在冬季浓重的暮色中坐火车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这时已是12月。在陌生人群呼出的一团团白气中走出车站,熟悉的城市在夜晚来临的时刻看起来很亲切。仍是出门时再简单不过的行囊,只是身上多了一件黑色的男式短大衣,是她离开Y市前,在一家偏僻的服装店里买的,宽松温暖,价格低廉到匪夷所思。

这个冬天,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寒冷的准备。

回到住处时,天已完全黑了。她拿钥匙打开门,黑暗倾泻而出,挟着一股长期无人居住的潮湿味道。站在门口,她深深地呼吸,然后,开灯,放下行李。到浴室放水。一如数年中她的每次旅行归来。

那个少年,穿白色纯棉T恤,染一缕浅金色头发的男孩。她再次看到他时,在圣诞节的前一天。

拥塞的人流,街上五颜六色的节日装饰,可爱的喧嚣。她向北走,他向南走。

他的身边,一个穿黑色大衣和皮靴的女孩正在漠然地张望行人。他们的手,牵在一起。

他仍是那样随便地穿着,米色的羽绒服,棕色条纹裤,鞋子仍然是最初的那双,桔色与黑色相间。美好的青春,与爱情。

她回顾街边橱窗中的自己。黑色男式短大衣。一条宝蓝色的长围巾几乎包住半张脸。沧桑而坚定。

擦肩而过的一刻,他看到她。

她转过脸,安静地走进人群中。

那个女孩,有着如她一样苍白的脸,眼神茫然。忽然间,她想起了,她正是那一晚在KTV里的黑衣女孩。表情冷漠,但微笑时,却如儿童一般的甜美无邪。

圣诞节快乐。

她对自己说。在一家商场的台阶上坐下来,点燃一支烟。静静的,看着匆匆行路的人群和车流。

回去的路上,她到花店去,用极为奢侈的价格,买下一大束从云南空运过来的白百合。拒绝了店员的华丽包装,直接从水桶中拿出来,还淋着水,就抱在怀里走到街上去。大衣都被濡湿。

纯白色的百合,墨绿的叶,华美异常而又甘心安静地盛开着,一朵朵带着晶莹的水珠,似乎还带着远方而来的尘土气息。这美丽已远离真实,接近了虚幻。

那晚,他在她的背后,突然声音嘶哑。她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被尖锐地刺痛。冷风吹来,凉透肌骨,她觉得自己像打摆子一般地颤抖,不能自已。这令她恐惧。一如多年前他离去时,她在大雨中呆坐在泥泞里的记忆,从此,她被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后,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留下他在空寂的巷口长久伫立,眼底星光璀璨。

她知道,自己已无法承担。

怀抱着纯美的鲜湿的白百合,在渐深的暮色中独自行走。心情异样地安静与空旷,有感恩的知足。盛开时最热烈的,颓败时也令人惊心,而最纯洁执着的,更易看见伤痕。

她明了一切。

怀中所抱的,仍然不过是一大把虚无,美丽且芬芳的虚无,是刹那的美好幻象,最后留下衰败的,柔软的残缺,这是人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