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任辉
我们这个家族里三代男子都是医生,6岁那年我就拿到了我的第一只听诊器。
我从小听着我们家庭行医的故事长大,祖父给我讲他接生孩子的事,讲他伴着那些病孩度过的许许多多个夜晚。我的每个生日,父亲都会送我一支注射器或一支水银温度计,他会指着他办公室门上的那只牌子说,终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挂在上面。医生这门职业就这样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然而,即将上大学的我却发觉当一名医生并不是我心里所想干的。遇上一些急诊,我跟父亲的反应是那么的不同。我曾见到他凌晨3点被叫起去为一位患肺炎的孩子治疗,若是我肯定会老大的不愿意。
我从内心里恐惧自己不是父亲所期望的那个样子,可我又不敢告诉他。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一位病人为了感谢父亲送给他一只小谍犬(一种捕猎用的长毛狗),父亲把狗牵到我面前说:“来吧,让我们看看你能让它做什么,”他说,“尽管我对此并不抱太多希望。”
这只小谍犬(我叫它杰瑞)大约只有10个月大,跟一般的小谍犬并无大异,通体基本为白色,上面点缀着一些红斑点,它的耳朵很长,从头部搭拉下来,样子像个小丑。一见到它我就忍不住的暗笑。
训练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它很快便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口令,比如:坐、停下、趴下、走,只是“来”这个口令还没有掌握。训练间隙它总喜欢四处闲逛,我叫它:“杰瑞!快来!”并发出口令声,它会回头看看我,然后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我们完成了当天的训练内容,就坐在一棵老橡树下聊天。我能察觉它在想什么,有时候我也会谈我自已,“杰瑞,你知道我并不想一辈子都待在病人身边,你若是我,会怎么样呢?”
杰瑞这个时候总会坐在我的腿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来回地摆动它的小脑袋。它这一副严肃的样子总会让我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从而忘记所有的烦恼。
不久以后,我开始训练杰瑞猎杀小鸟,它的姿势看起来还不错,它会紧跟着猎物的气味悄悄地追踪,跑起来的时候显得很认真。见到小鸟时,它会绷紧了身子,把头高高地昂起,一副严阵以待、准备出击的模样。
一天晚饭后,我带着它出门练习。在齐膝深的草丛里走了大约100码,突然一只在暮色中逮飞虫的家燕从杰瑞的头上飞速掠过。杰瑞从未见过这样的飞行方式,它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始去追那只家燕。这只鸟低低地飞着,忽左忽右、时前时后,似乎在逗杰瑞玩,杰瑞则欣喜若狂地追赶着。
这只鸟终于消失在暮色中,杰瑞站着四处张望,之后洋洋自得地跑回我的身边。
此后,我注意到杰瑞对是否能抓到鸟并不在意,它在意的是奔跑,它会飞一般地窜过草地,像一只野狗一样飞奔而去。
我知道它飞奔越过那些鹌鹑时,嗅到它们发出的气味,我知道它也想过要抓到它们,但它就是不去做。当最终筋疲力尽,红着眼跑回来时,它趴在地上,带着一种狗儿特有的满足,这使我又不忍心斥责它。“这家伙到底怎么啦?”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它不做我想让它做的事呢?”
我又从头开始了训练,开始几分钟它会很认真地听。然后它会悄悄从我的口袋里叼走一块大手帕,飞快窜过草地,速度快的时候,我甚至只能看见那些高高的草在它的身边摇晃。
奔跑似乎成了它的一种荣耀,尽管我仍急切地想把它训练好,但每当见到它奔跑,我又会萌生一种奇怪的愉快的感觉。
农场里其他的狗以往都是我训练的,这方面我从未失败过。但这一次,我想我恐怕要失败了,最终我不得不告诉父亲这只狗不会捕猎。
“既然这样,那就把它当宠物狗卖到镇上去。一只猎犬不能捕猎那它就没什么价值了。”这样做是不想杰瑞的后代因此而发生基因变异,但我想,做一条宠物狗会泯灭杰瑞的天性。
星期天一大早,父亲就带杰瑞出门,他想看看它到底能干什么。开始时,杰瑞的表现跟“老手”相差无几。父亲让人取来一窝鹌鹑,起初杰瑞干得好极了,它按照命令,丝毫不差地将父亲抛出的两只鹌鹑捡了回来。
父亲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看我,好像是认为关于杰瑞,我骗了他似的。就在这时,这条狗又开始不顾口令地跑了起来。“这家伙在干什么?”
“奔跑,”我说,“它喜欢奔跑。”杰瑞飞奔着,它先沿着篱笆跑,然后飞身越过篱笆,身子在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跑了数百码之后,它猛地跳进了一个小水洼,将水珠溅得老高,它奔跑时显得那么轻松、优雅,好像已把自己溶进了田地、光和空气中。
“这不是一只猎犬,这是一头小鹿!”父亲说。我呆呆地看着杰瑞,我知道它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失败了。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得面对现实,它不合格。”
第二天,我就要去学校了,走之前的晚上,我去狗舍跟杰瑞告别,可它不在那儿,我想是不是父亲已把它带到镇上了。我突然觉得我和它都是可怜的。
我走进屋子,父亲坐在椅子上读报纸,而杰瑞竟睡在他的脚边,我的心顿时轻松起来。
父亲见我进门,抬头对我说:“儿子,我知道这条狗做不了它本该做的,但它所做的是它真正感到快乐的,看着它飞跑令我想到很多。”他仍紧紧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是什么令生命珍惜这时光呢?”父亲又说道,“必须真正明白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而且,这必须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明白。”
父亲的话震动了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爸爸,我想,我并不适合做医生。”他垂下了双眼,显得沮丧极了。我也感觉自己的心要碎了,但是当他抬头再一次注视着我时,我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关切的眼神。“我明白,”他说,“你看它奔跑的眼神告诉了我一切。”
看着父亲失望的表情,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想说些令他开心的话,但最终我只能说:“爸爸,对不起。”
父亲用一种犀利的目光看着我说:“儿子,我不是对你失望,有一天你若处在我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的。当然,我很遗憾你不想当一名医生,但我对你并不失望。想想你努力想让杰瑞做的事。”
我看了看杰瑞,它仍睡得很香,还不时地抽动一下爪子,想必是在梦中奔跑吧。我坐下来,俯身轻轻抚摸着杰瑞,“我还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杰瑞?”
杰瑞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他睁开眼抬起头,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伸伸腿,然后又回到甜美的梦乡当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