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宝娟
去美术馆看高更纪念画展,在巴黎心脏地带加入这一条一生见过的最长的人龙,约略合计起码也在千人以上,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得沿着龙首往下走,走过了三条街才找到龙尾,见四面八方来人正一截截拉长龙身,赶忙飞奔人列,一回头,在我身后又已是一条长尾了。
这条长一公里多的人龙可没有把我吓着,我是有备而来,背包里那本看到一半的侦探小说正好趁现在把它了结。事实上,我是到哪里都随身带本书,因为在法国做什么事都得先排队;上邮局、银行、面包店、肉铺、医院、药房、电影院、博物馆、美术馆不消说都得排队,就是到餐馆吃饭,也得排队等待领台员领你入座。一群人得排队,三两个人也得排队,队伍经常由室内延伸到室外,不管外头是赤日炎炎还是风雨交作,法国人一排起队来总是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十五年来我排呀排、等呀等,已经由一个急惊风被慢慢磨成慢郎中了。
法国人排队的耐性是自小养成的,到最后甚至走在马路上也默默遵守靠右“鱼贯而行”的规矩。前几天我去游泳池,有个家伙不知何故三转两转就堵在我前面,我回避了一阵就失去了耐性,爬出泳池找救生员告状去。救生员站在池畔观察了几分钟后,告诉我那家伙没有错,他遵循的也是靠右鱼贯而游的规矩,所以在水道中一个来回就形成一个回纹针形的路线,倒是我来和去都维持同一直线,才真正妨碍了水面的交通。
法国人领取票券或赠品也得排队,为了防止有人重复排队超额领取赠品,就发展出种种防止作弊的方法,比如我的孩子参加麦当劳办的免费园游会,规定每个排队的孩子只能领取四张入场券,孩子领到票券时,发票员就在他的小手腕上盖个印戳,开场时,就由手腕上盖有印戳的小孩持票领着其他三个小朋友人场。
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先生认为排队的观念是纯粹的舶来品,应该列为民主社会的国民基本训练。这话说得不差,记忆中在台北排队买电影票或上国光号,一条人龙总是七歪八突,有时甚至分裂成两三条,这时就有害群之马乘机插队,就有不平之人口出恶言,偶尔还会演成推擦扭打的武斗场面。都说中国人是个逃难的民族,既然争的是生存机会,哪顾得上秩序与礼让呢?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笑话,说有做父母的送子女到国外留学,在机场候机室殷殷叮咛,口丁咛到一半突然大喝一声:“快上飞机抢个好位子!”
骨子里我也是个难民,文明人物的教养只是理性思考下的行为表现,一旦面临生存资源的争夺时,立即原形毕现。几年前我们的市政府组织一次古迹一日游,自愿参加的市民在市府广场等大客车来接运,那回没有人排队,我正纳罕之际,见车子来了,本能地飞奔而去,待车门一开便第一个跳上去,结果发现司机正手持名单按照报名的先后为大伙排座次哩。我一路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心想,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那一船好教养的欧洲人面临生死大关都还能讲究君子风度,我为区区两小时舟车的舒适就让自己还原成为丛林里的兽,这还不该羞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