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新
马华旅台文学的历史颇长,早在上世纪50年代,黄怀云、刘祺裕就成为旅台的第一代作家,但他们早已从马华文坛销声匿迹;60年代则有王润华、陈慧桦、林绿诸家,他们是第二代的旅台作家,亲身参加了60年代台湾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诗潮。王润华出版了现代晦涩朦胧的《患病的大阳》和《高潮》,并组织成立了以海外留台学生为主的“星座诗社”(1963-1967),创办《星座诗刊》。陈慧桦则一直致力于文学研究工作,为日后马华旅台文学潮的形成打下了基础。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温瑞安、温任平组建“天狼星诗社”和“绿洲诗社”。70年代后期温瑞安另创“神州诗社”。“神州诗社”的浪漫激情与中国想象以及李永平、商晚筠、张贵兴、潘雨桐充满南洋情调的小说,在马华和台湾文学史上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而温任平则把现代主义带回到马来西亚,形塑了马华文学的“中国性现代主义”传统。90年代初至今是旅台文学人数最多、影响日盛的时期,陈大为、钟怡雯、黄锦树、林幸谦、林建国、张锦忠等等,可谓旅台文学第四代。
在当代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史乃至台湾文学史上,大马“旅台文学”一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旅台文学为当代马华文学输入了一种新鲜的荚学元素,进而引起文学思潮的嬗变和文学典律的转移。在60至70年代,旅台文学的现代主义引发了马华文学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论争,对马华文学悠久而强大的现实主义传统构成巨大的挑战;90年代以后,旅台文学的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倾向更为激烈地冲击了马华文坛的原有格局和艺术典律,旅台作家的介入已经开始改写20世纪的马华文学史。正如马华学者张光达所言:“旅台作家于整体马华文学的长远发展来看,可谓深具意义,它在地理位置的双重边缘/弱势化可以衍生为特殊的发言位置与论述实践,丰富了马华文学的多元化面貌和声音,也为本地学者提供并拓展马华文学/文化研究的范围。”的确,许多迹象表明,他们的文学书写、论述和活动已经深刻地影响了当代马华文学史的进程和90年代以来马华文学和文化思潮的演变。
在大马文坛,旅台作家扮演着一种先锋的角色。台湾地区似乎已经成为大马华文文学的“特区”,这无疑是一个饶有趣味的文学现象。另一方面,旅台文学经过漫长的经营也已经成为当代台湾文学场域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大马旅台文学也为台湾当代文学输入了新的美学和消费元素——南洋情调。马华旅台文学有一种与台湾文学不太相同的另类品格。在一个崇尚文化消费的社会,旅台作家的南洋情调或马华性是打入台湾文化市场的最佳卖点。潘雨桐、张贵兴、黄锦树等旅台作家的小说,一再描绘渲染南洋热带雨林的神奇和异国情调。在旅台作家笔下,热带雨林故事的传奇魅力和婆罗州家庭秘史的猎奇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以异国情调、“他者”身份和“另类”美学成功介入台湾文学场是旅台作家的生存策略。同时旅台作家又以文学活动、批评以及台湾现实的“另类”书写等等方式深刻地介入台湾文学场域,因而也成为当代台湾文学史书写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遗憾的是,迄今,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界对“旅台文学”这一文化现象还未给予充分的关注和研究。因此,《台港文学选刊》编辑“马华旅台作家专号”是十分有意义的策划,尽管有限的篇幅难以完整地呈现旅台文学的历史和全貌,但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初步认识和了解大马旅台文学的机会。专号收入了李永平、张贵兴、温瑞安、方娥真、黄锦树、林幸谦、陈大为、钟怡雯的作品,他们都是马华旅台文学群体中具有代表性和个人性的“重量级”作家。他们的作品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和风格共同书写了族裔的离散经验。
李永平的小说《吉陵春秋》已经进入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正典行列,“白先勇的《孽子》、王文兴的《背海的人》、王祯和的《玫瑰玫瑰我爱你》,以及李永平的《吉陵春秋》等,应该是我们讨论(台湾)现代派总成果的重心所在。”(张诵圣《文学场域的变迁》)《亚洲周刊》推选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吉陵春秋》排名第40就是一个佐证。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海冬青》则是融入中国历史上感时伤世文学传统的现代都市漫游奇观,集文化乡愁叙事与都市现代性批判于一身,以寓言的形式再现台北世纪末的繁华、沉沦与暧昧。《朱翎漫游仙境》同样是一部都市漫游小说,想象游走在马来西亚婆罗州神秘的热带雨林与繁华的都市台北街头之间,营造出一种似真似幻、真幻莫辨的情境。李永平小说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语言的纯粹中国化,他“不能忍受‘恶性西化的中文”和文化及语言的“买办”。“中国语丈的简洁、刚健”给予他“极大的惊喜和震撼”,他的写作“断断续续,苦心经营,为的是要冶炼出一种清纯的中国文体”。小说的文字修行以及清纯女孩朱翎形象的塑造构成了与“背德”世界抗衡的力量。对纯粹清纯中文苦行般的追求是其重构文化认同的表征,对李永平而言,小说书写是一种寻找中国行为,即“找根,找中国人的根。”温瑞安同样用自己的武侠小说和诗歌作品一次次地诠释“文化中国”的观念与想象:方娥真的诗也是十分古典的中国性的,余光中称之为“新闽怨”和“情书体”,《楼及其他》(见本期《台港文学选刊》)就显示出这种阴性古典的韵味。不过,温瑞安的《报告》对都市现代性的批判和嘲讽与他前期的作品相比则有明显的变化。
旅台作家大多偏爱书写南洋热带雨林传奇,雨林常常成为旅台作家文学想象的源泉。张贵兴《伏虎》、《顽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等作品一再书写了南洋雨林的诡异、神秘和迷离,颇有些司马中原乡野传奇的意味。黄锦树接续了张贵兴和潘雨桐的传统,其小说大多写的是“失踪——寻找”的南洋雨林传奇故事。《M的失踪》写的是以M为笔名的某马来人或马华人用英丈撰写的一部长篇,在荚国引起评论界、大众媒体的推崇,甚至有文学教授想推荐他角逐诺贝尔奖。而M到底是谁?从马华当代名作家到郁达夫一个个追踪过去,最终没有结果;《大卷宗》说的是“我”的祖父和他撰写的“大卷宗”神秘失踪和“我”的寻找故事;《郑增寿》叙述了老中医郑增寿失踪之后,“华文教师”、叙述者“我”以及一个叫“泡泡”的调查员的寻找与调查;《落雨的小镇》说的同样是一个失踪与寻找的故事,妹妹的失踪与“我”的寻找……这些故事当然都发生在南洋多雨多雾的忧郁小镇,这里到处是迷宫式的热带雨林、繁茂的胶林、胶林中不断繁殖的嗜血的蚊子,历史或记忆似断非断的暗河,以及虚虚实实、真伪莫辨且有些荒诞的人和事,共同构成隐匿失身的南洋华裔的历史经验。《死在南方》是篇有趣的后设小说,叙述郁达夫在南洋的神秘失踪。若干年后日本学者“版本卅十郎”和叙述者“我”寻找他的神秘踪迹。颇有些博而赫斯的味道,但黄锦树的后设是一种“流浪的不确定”,或可称之为离散诗学,用漂泊的语言书写漂泊的身世,用失踪的故事书写暧昧的身份,寻找隐匿者的蛛丝马迹意味着敞开被遮蔽被遗忘的“存有”。这种一再重复的“失踪——寻找”叙事再现了南洋华裔漂泊离散经验和隐匿的身份。
黄锦树曾经被评论家王德威称为“坏孩子”,常常以尖锐而不无偏激的方式挑战马华文学的荚学成规和艺术秩序。这种挑战的姿态引起了90年代以后马华文坛旅台作家和本土派之间的论争。黄锦树对世界华文文学“文化乡愁”书写的批判和否定也引起了他和林幸谦之间的论争。“林幸谦创作上的最大的问题(不论是散文、论文、诗)从他这几首诗中也可以看出:过度泛滥的文化乡愁,业已成为他个人创作的专题。中国像是一个严重的创伤,让他一直沉浸在创伤的痛楚及由之而来的陶醉中,他像一个失恋者,一直对旧情人恋恋不忘,以致无法面对其他的可能对象。这种情感上的耽溺化为说明性的语言,一样是滥调。”(黄锦树《两窗之间》,1995年6月9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黄锦树显然把林幸谦的边陲书写纳入温瑞安的传统之中,这无疑是林幸谦所不能认同的。在林幸谦看来,“身份认同、文化冲突、中国属性,尤其边陲课题等,对于海外中国人而言,足可以让几代人加以书写阐发,是世纪性的一个问题。”当然,找到林幸谦与“天狼星”诸君的共同点似乎并不困难,但指出林幸谦诗文的异质性元素反而更为重要。这些异质性元素有可能显示出新世代华裔作家在身份认同和美学意识形态方面的不同走向和旨趣。从林幸谦的文本看,他的生命与文化情结并非如黄锦树所说的“过度泛滥的文化乡愁的滥调”。因为乡愁这个被海外华文文学作家一再书写的文学母题,在林幸谦看来是“夜里的一场大梦”,原乡神话的迷思把海外人囚禁在一个民族的大梦中。解构“乡愁”是林幸谦诗文写作的一个核心主题。林氏不同于“天狼星”和“神州诗社”的地方显然在于原乡记忆与解构“乡愁”之间的张力,两者之间难以消解的紧张形成林幸谦叙事和抒情的解不开的情结。这种情结同样呈现于他那颇富个人特色的白先勇和张爱玲研究之中。
林幸谦在散文书写中往往引入诗歌的手法如意象、隐喻、象征与情思的跳跃等等,而在诗歌创作中则放弃现代派那种晦涩语言转而追求语言的“明朗化”。“在语言的运作上,从象征、隐喻、寓言性出走,开拓一种较为直接、淋漓尽致,而且痛快的叙述模式与书写语言。”(林幸谦《窗外的他者》,1995年7月25日《南洋商报·南洋文艺》)陈大为的诗《治洪前书》与《再鸿门》运用了更多古典中国的素材和历史元素,但他对历史的另类质疑也明显有别于“天狼星”和“神州”诸君的文化乡愁书写和想象中国的方法,他的清醒的理性精神也不同于林幸谦那种纠缠在记忆与解构之间的难以化解的生命情结和身份焦虑。这种清醒的理性同样呈现在陈大为和钟怡雯对东南亚华文文学中中国图像的梳理和阐释中。
许多迹象表明旅台文学对原乡的认识与想象与传统华文文学的乡愁书写已经产生了明显的分野,变得更复杂、矛盾、多元了。陈大为说:“以我本身的一个生命的历程来讲,我的生命的原乡是怡保。但是我文学的原乡是台北。所以我有三分之一是认同了台北。”(黄俊鳞“旅台与本土作家跨世纪座谈全会议记录”上篇,1999年10月24日《星洲日报》)而在钟怡雯的散文世界里,原乡已经从祖父的“神州”转换成新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马来西亚。但对华人的历史位置,以及对文化母体——中国(唐山)的思考与辩证仍然成为钟怡雯散文的一个核心主题,她的独到处在于始终保持情感和理性之间微妙的平衡。而在当代马华散文中,钟怡雯的描写与叙事或许是最为细致入微的。在富有历史意味的日常细节的细致描摹和对自我日常经验的耐心叙述中,钟怡雯书写的是海外华人“嵌在正史缝隙中的野史”和自我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