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设爱情

2004-04-29 00:44:03倪静如
滇池 2004年9期
关键词:钢琴

倪静如

我被一种说法缠住了。

一个人一生的所有遭遇,包括疾病和死亡,都是他自己事前决定的。

面对这样的说法,如果你开始相信,你也会开始疑惑。假设这个说法成立,那么这个人他的幸福,他的伤痛,也是事前决定的。只是,他并不知道过程是怎样的,结果又是如何,如果知道,他会选择那些对自己有利的决定。但是他并不知道。所以所谓的决定,其实是宿命。

与此相关的还有一种涉及到玄学的说法,即他出生的时辰决定的。之所以说它玄,是因为按照这种说法来理解的话,一个人的出生以及他的一生的渊源,可以上溯和由此上溯到远古时候或洪荒时代甚至单细胞诞生的那一时刻。因此决定一个人出生时辰的因素就太多了。

我是一个地方剧团的演员。除了在学生时代,我经常在天色晦暗未明的黎明起床吊嗓、练功以外,我基本上都是在明亮的空间生活,住的是集体宿舍,没有私密可言。

除了逢年过节下乡,在四敞八达的空地,或基本没有帷幕的简陋的礼堂,为父老乡亲演出那些经久不衰的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外,其余时间我都闲着。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沉思默想,或者“决定”什么遭遇。

至于阅读,它与我的职业和环境确实有些格格不入,我怀疑起初我只是为了逃避这种群众性的生活而胡乱读些东西,慢慢的阅读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并开始阻碍我以别的方式进入生活。

张迈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是个年轻锐进的先锋派戏剧导演,他常请我去那些实验性质很浓的剧中饰演主角,阐释他们的稀奇古怪的观念。尽管他那些先锋戏剧很多时候显得有些自娱自乐和自我陶醉,我不是太以为然,但还是逢请必到。我需要那种活力。

张迈说我化妆前后判若两人,他把我的外型定位为:颧骨高耸,双颊深陷,充满骨感,有着鬼魅一般的抽象、含混和超拔。

很长时间,没有人认出小舞台上的那个人是我。卸装后,我是个平静、清瘦、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些观念性的作品无须我付出真情,我只是导演手中的道具,用演技就能对付。所以我没有人格被分裂的疲惫。

张迈最新的一出戏叫《没有窗的房间及其他》,他一反常态,在剧中涉及了爱情。

张迈说爱是一种困难,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虚幻和怀想中。他说肉体接触前的试探、欲与故夺、欲擒故纵和之后的回味,在想象中一遍遍抚摸对方的每一寸肌肤,才是最性感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与我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咬着烟屁股笑说张迈是个专吃酸葡萄的老狐狸。

我相信这些话发自他的肺腑。他总是真诚得让人同情,但那只是他一时一地的感触,如果真是出于他的内心,多半是他受伤害后的一种自我保护。事实上我们平时从不提及“爱情”这两个字,而真实的男欢女爱却总是随着太阳和季节的节律,一再地发生在人们身上。

在这出戏里,女主人公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爱上了从未谋面的钢琴师,张迈的“爱情”多么脆弱,它只有像密闭的罐头才能保持纯粹。

戏外,我爱上了张迈请来为钢琴师配乐的Z。

Z在英文字母里是最末一个字母,“最末”总给我一种命运之感,好像我和Z是天造地合。

张迈的剧本里只是几个空洞的场景,在这些场景中,有一些对话,有一些动作而已。

那是一个叫鸢的女子。至于她的来历,随便想象好了,张迈说。我只好往“鸢”这个躯壳里,努力填满我并不丰富的想象。

一个叫鸢的女子,她大学毕业没有按分配回到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县城,最初的两年,她是在求职的辗转中度过的,她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做过许多职业。在这些辗转中,有过一些相逢,有过一些遗忘,她不太相信爱情,这使她的告别和流浪简单了许多。

常常,将几套换洗衣服塞进一个暗绿色的旅行箱,再背上同色的一个大包,装满零三碎四的一些东西。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将那些终点和途径的站名一行行看过去,挑一个决定投奔的地方,视感觉和经济的承受而定。

唯一的奢侈,是旅行箱里玲珑的一瓶名牌香水。一个叫鸢的女子,她爱用昂贵的香水,穿便宜的布衣。

鸢没有倾城之貌,灵秀的五官,苍白的肤色,却因为眼中那点自在的神情,让人觉得她充满了故事。

她渐渐有了经验,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先去学生公寓落脚,打算长住再去租房。

第一次见到Z时,我对他能否胜任这出戏中的音乐有些怀疑,那些出现在女主人公幻觉中的音符,那些哀伤、迷幻,却有着风吼的力量的音符。如何从他的指间流出?他的过于剔透的面孔使我联想到这是一个让女人宠坏了的情场老手,他怎么能够理解一个无所爱的女人体内柔肠寸断的声音。

当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妨碍我向他礼貌地微笑、寒暄。

实际上那天Z出手不凡。张迈激动得大叫。然后马上指责男演员的神态动作不配这段音乐。摇头耸肩的做什么?醉生梦死?像个嫖客!他不顾情面地挖苦男演员精心设计的动作。要不动声色。懂吗?

嫖客才不动声色呢!男演员回敬。张迈怔了一下说,嫖客不动声色是没有心的,你也没有心吗?你的激情和梦想是在平静的表情下面的,它们通过音乐涌动出来。他说“涌动”时,双肩和双手跟着耸动了两下,我们忍不住大笑。那么“涌动”也太缺乏美感了。

在我的剧团里,大提琴是唯一的西洋乐器,我对这种永远只在低音区徘徊的声音基本没有注意过。如果哪一天它突然来个Hi,也许我会对它刮目相看。Z后来告诉我音乐史上有许多优秀的大提琴协奏曲,可见我的音乐知识有多狭隘。

团里那些竹笛、三弦、二胡、洋琴、古筝的演奏者,他们的身子情不自禁耸动,眉眼情不自禁飞舞时,我总是不好意思看他们,像是他们的隐私。一个人最忘我沉醉时刻的表情,我觉得属于隐私。

我是从Z的手指上第一次认识了钢琴。他的身子很稳,表情平静,端庄而傲慢,汗水却从他的头发根渗出来。我看到他的双手蝴蝶一般在键盘上飞舞,指尖的蝶翼不时翻飞、颤动,上天入地、敏感入微。

这双手近乎完美,他的小指几乎和无名指一样长,当它们打开时,小指和拇指出现一个完美的180度。它们与琴键融为一体,抚摸时的柔情万状,狂暴时的肆虐撕扯,搅动起汁液般闪闪发光的情欲。

一个男人决定结婚,搬到女友那儿去住。他想他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托人要租出去,在一幢老式的别墅里。是上世纪初一家有名的罐头厂老板的乡下行宫,厚朴的青砖,错落的格局,现在被许多人瓜分住着。

鸢惊讶地发现,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还有这样古朴的建筑完好无损地存在。它被裹在爬山虎藤清凉而潮湿的绿意里,滋生着人们不切实际的幻想。

鸢随管理员小季走进错落有致的回廊,仿佛进入一个幽闭的迷宫。那间房子很大,她吃惊地发现它没有窗,那可能是窗的地方用粗砖砌了起来,上面挂了一幅巨大的图片,比那面粗砖缩小了一些比例,看上去像嵌在画框里。

一个男人在弹钢琴,他的脸掩映在光的深蓝色阴影中,一束强光照在琴键上,黑白分明,触目惊心,一双手正在演奏,似乎正在发出乐音,逼真的动感。鸢注意到那些指头上的指甲被剪得很秃,边缘已经超出指甲和肉连着的地方,他手指上的纹路是那样清晰可见。鸢突然感到一种十指连心的悸痛。

鸢已经爱上了这幅画,它像一丛阴郁之花怒放在斑驳、颓靡的墙壁上,成了这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觉得不要窗户也许更好,符合自己的心情。这里出门就是闹市,里边却那么清静,她可以一脚跨进门槛就能感到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这是她所需要的,否则,她不会一次一次逃离她渐渐熟悉的城市和人们。

她去街上找了两个工人,买了一桶涂料,为了配这幅画的色彩,她把墙粉刷成了淡蓝。

男演员每次演男主人公弹琴这一段,总是拿捏不住火候,要不就耸肩动脖,挤眉弄眼,要不就呆滞僵直,毫无感觉,达不到张迈的要求。最后折中为,在只出现背影时,即在男主人公演奏钢琴时,由Z代替男一号。

根据剧情需要,我将从幻梦中苏醒,哦不,我在疼痛中昏迷,然后进入我的幻觉。

鸢感到心脏巨痛,是万箭穿心般的。渐渐地她迷乱的眼神开始虚空了,她看到一个人,一个男人,在房间走来走去,然后坐在那幅画的下面,抬起双手,落下去。钢琴的乐音响起来,她仿佛听到有人在敲响月亮,也听见冰雪消融的声音,它们正一寸寸润湿她干涩的全身。

我能感到那种麻麻苏苏的暖意,我有些百感交集。突然发现心脏不疼了,那使她死去活来的疼痛,使她的心脏被挤压、被蹂躏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有些失重和茫然。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他的手指的风暴正在席卷所有琴键。我不知为什么,伸出手指在他的背上划着、划着。

这是剧本和事先的设计中都没有的动作。

我记起张迈的提示,我此时应该将头靠在他的背上。我轻轻靠过去,将一张自甘寂寞的脸贴在他背上。他的热度从一件薄薄的衬衫传导过来,我同时闻到他的体味,有着健康男性躯体的淡香。他的背上写着孤独的孤字吗?

没有。这副脊梁内敛、自尊、自得其乐。

我有些头晕,这时根据剧情需要,Z弹着琴并同时回过头来凝视我。按张迈的要求我的眼神是温柔而伤感的。我可以表演,也可以付之真情,我有些身不由己,就这样朝Z望过去。

他的目光触到我时竟有些失措,马上逃回去了。

我可以表现得无所谓,这是剧情需要,无关自尊。可我竟然闷闷不乐,耿耿于怀。

鸢得了一种怪病。

起初只是头晕、疲倦、神情恍惚。她坐地铁经常不到站或过了站,总是在月台上回想自己去做什么。

她决定去看医生,她不知道该挂什么号,愣在那里。挂号的中年妇女问她,你哪儿不好?鸢指指太阳穴,头疼,忘事。中年妇女给了她一张神经内科的处方笺和一本病历。在六楼,告诉她。

医生很年轻,挂着一张无所事事的脸。他听鸢讲了两句,动手开了几张检测单:脑电图、脑地形图、脑造影。他叫她当这一切检查完再来找他。鸢见病历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患者主诉:经常性头晕无力,短暂性失忆近一月。查:心脏(—)血压(—)

肝脾未触及。

反射正常。

花了一个多礼拜做完那些繁琐的检查,鸢的本子上又多了一些字:各种检测表明,未见任何器质性病变。

诊断:患者处于亚健康状态。

建议:多呼吸新鲜空气,多与人接触,多吃新鲜蔬菜瓜果,多锻炼身体,保持愉快的心情。

鸢很少看病,她不知道这位小医生的处方比起别的医生来,有一点非职业的人文味道。也许因为他涉世未深,这一科又太清闲。

他开了一些维生素B族和维生素C,告诉她,一段时间后还不好再来找他。

有一首歌里说,坠入情网的女人会有一些极端和反常的改变,比如她一直留长发,突然剪得很短。那么可能是潜意识里她想要突破什么吧。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剪得很短,像脖子上顶颗巨大杨梅。我看到时下有女孩梳这样的发式,很调皮。

张迈开我的玩笑说,女人常常自找麻烦,有时为一双鞋,一个发型要去配各式各样的衣服,比找丈夫还难。但我还是为新发型配了几套满意的衣服,穿上去比较中性的,清秀的男孩子那类的。

张迈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经常坦率而独到地解释常识。他又见缝插针地说:我喜欢漂亮女人,原因是她们的基因里有一种超越平庸的力量。并且她们对环保和旅游业有贡献,让人赏心悦目。所以,我支持你们,女人!他感叹到。

人是奇怪的动物,他们朝夕相处毫无感觉,有一天眼睛一亮,发现让自己心动的东西那么轻易的落在你的面前。

其实张迈不用如此认真,他只要在剧中钢琴师演奏时放上一段录音就行了,可他要请Z作现场演奏。张迈的小小固执,或对艺术的执着,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有时迷惑我们的命运是被那些小小的偶然操纵着呢?还是有一个更大的必然在背后冷眼无声的等着收拾残局,而那些偶然只是它的小道具。要是我从来就不认识张迈呢?或者张迈是个随机的人,有个录音机就能解决问题,他还会带Z来吗?要知道人和人之间,也许隔着一个人,就永远无从认识了。

我是个片面的人。我已无可救药地爱听钢琴曲,去音像市场毫无选择地买了几百张CD,作曲家的,演奏家的,指挥家的,钢琴的各种拼盘、华章、小品,等等。将我多年在咿咿呀呀戏词中浸淫的耳膜再灌满钢琴的敲击声。

我和Z却没有更深的交情。他来的时间不长,坐下就弹,弹完就走。有时也聊一会儿,温文尔雅体贴周到,但可以感觉是出于他的教养而不是发自他的内心。当他演奏时,我总是盯着他那双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出神,想去抚摸它,像抚摸一件艺术品。

我觉得我爱上Z了,这个意念像阴影伴随着阳光时时暗示我。迫使我注意他的点点滴滴,这些注意更加强化了我的意念。我的渴望和自尊交织在一起,使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鸢的病非但没有好,一、二个月后更严重了。仍然查不出病因,她浑身疼痛,成了医院的常客,这种状态让她恐惧,她试图用各种药物缓解剧痛,都不成功。后来所有的剧痛集中在心脏。

就在那一次,她疼得昏迷了,产生幻觉。她看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这间房子走来走去,在角落坐下,弹起了钢琴,他的脸掩在幽暗的蓝色夜光里。她安静的听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其实已经不疼了。她起身走到角落,看到一束柔和的聚光照着一双奇美无比的手,它们在琴键上疾走,飞沙走石。

她伸出手,用她脆弱的小指在他背上轻划,然后把脸贴了上去。

他就是这间屋子原先的男主人。

此后只要她心脏开始疼痛,就会不由自主想起他,想他的种种,每个场景,每个细节,在她心里栩栩如生。她和他生活,做爱,不能分离。

这间屋子中已不存在的主人,这个被她的幻觉编织得血肉丰满的男人,他永不知道,一个年轻的女子以这样一种绝望的方式爱上了他。

我还是看到Z的眼睛一亮,他凝视我,目光润泽含着深意。我有些慌乱,不知变化怎么发生的,为了掩饰,我随口问:钢琴好学吗?他说:你想学的话,我教你。

我看见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我至今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形容它,它流露了他内心的什么秘密?好像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有些难为情,那他为什么要说呢?

但那天我看出他情绪高涨,他甚至发表了一通高谈阔论,一反他平时的矜持少语。

他说为什么有些人会一见钟情,一见如故,有些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老死不相往来。科学证明那些一见钟情一见如故的人们,他们的祖先的生活方式很接近,地域也很挨近,有些甚至在一起生活过,比如都在海边或山里生活。那些信息神秘地遗传下来了,它支配着人们对别人的好恶,能识别那些与他们携带相同信息基因的人。

除了一见钟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情,是怎么开始的呢?电影里,一个对视,爱情就发生了,真是这样吗?也一定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在那人的体内积蓄、潜伏,终于一跃而起。就像我对Z。

我成了Z唯一的学生,Z不是教琴为生,破例教了我。上课时他从不多话,也很少做示范,我只是一条一条练下去。他没让我像正规学琴的孩子那样练基本功,而是些技法难度不大旋律优美的小品。那些千锤百炼的钢琴小品,像某一种人生境界,简单而纯粹,朴素而傲慢,在冰冷的时间之河中,它们流传下来,还将继续流传下去,永远。

课上完了我要求他弹奏一曲,他爽快地答应了。这在以后成了惯例,每次他都问我想听什么,但却很有节制。有时我想多听几首,在他的矜持面前,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收起我那颗造次之心。

他说:弹什么呢?

我听过的曲目杂乱无章,一时想不起来。他的手突然起落,在我不经意间,一串音符从琴键飞溅出来。他边弹边说:这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

其实我是听过的,没有记住旋律,但那种味道我过耳难忘。我很快听出了不同,我请他再起落一次。当那串音符出来,我断定我的CD里的乐音是阴郁却不失浪漫的,而Z,那种微微的神经质,那种掷地有声却脆弱的激情,使我突然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那是一种乔装过的坚强和冷漠。

他突然停了下来,但手和身体并没有松弛。我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完了?他笑了,侧过来看着我说:这部分是协奏。我才想,他是很幽默的。

他又弹了“拉二”即拉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片断,听上去似乎技巧比刚才简单一些。他不失时机地夸我,对音乐的感觉敏锐惊人。他告诉我,“拉三”确实很难,他的一位同学练它把手指都练坏了。

我和Z的关系有时好像有进展。当他全神贯注对我时,我会很快乐,一周的时间很短暂。在这一周里,我的幻想插上翅膀,飞得天高地阔。我没意识到我正在向我扮演的鸢靠拢,我正在靠幻想发展我与Z的爱情。

当我下次再去,会发现他又是另一副样子,好像上周在一起时那些暧昧的对视,手的触碰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一周很长,长到许多东西变质发霉,长到我的幻想干涸而死。确实很长啊,连诺曼底登陆也才用了一天。

他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从未让我介入过他的生活。我的情绪随着他对我的态度而变化,我不是个胆小的人,在他面前却如此被动,我不知自己怎么了。

鸢是个电脑行家,她的工作使她可以整天不用说一句话,不和人交流。这是她自在且自负的地方。尽管如此,公司里的同事还是知道她得了病,老板是个女的,她对鸢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惜,她觉得鸢就像缅因州的风景,长风吹过,空旷而荒凉,美丽却让人心里发紧。她让鸢去出趟差,换换心情。鸢去了,但不是坐的飞机,她要坐火车。

鸢常常坐火车。在车上,她可以去餐车吃饭,一个人。小的时候,在沉沉的暗夜,当一列火车远远的驶过她家的窗前,那最灯火通明的一节车厢,像怒放的火树银花,呼啸着绽放,扑面而来,又绝尘远去,母亲告诉她那是餐车。那时鸢有过一些遐想,都是关于远方和爱情的。现在,对火车的好感习惯性的保留了下来,也许因为它的那种不安定的旅情,像卖火柴的女孩手中那捧火苗慰籍过她寂寥的少年情怀吧。

鸢走进去时,餐车里空无一人,早已过了吃饭时间。她坐过去,有一瓶月季花开着的桌子,她点了一份炒蛋,一盘青菜和一瓶红酒,菜只是意思一下,其实鸢历来都是空腹喝酒的。

在她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她看到他走了进来。那个在她的房间一角弹钢琴的男人。

鸢毫不吃惊,好像早已知道他会到来。鸢盯着他看,指望他认出自己。那天她心脏剧痛,是他的琴声使她平静。鸢走过去将脸贴到他的背上,他曾回头温柔的看她。

他径直走过去,面无表情。他的敞开的西服上衣的衣角拂过鸢的手臂而去,他已经走了过去。这时他却回过头来看了鸢一眼说,对不起。他的笑容有些茫然。他不认识鸢的。

一个男人,以演奏钢琴为生。他的琴房是租来的,老式别墅中的一间。它像大家族中落下嫁的小姐,日渐逼仄、衰败,却不经意拖着一点昔日荣华富贵的影子。它的窗户正对着一家外来租住的小贩,女人每天在炒辣椒,熬塑料掺进小贩去卖的粉条里。这旧时代少爷或小姐的厢房终日被一股怪异的气味笼罩着。

钢琴师忍无可忍,叫人用砖封了窗户,为了遮掩那扇粗砖的突兀、狰狞,他特意放大了自己的一张演出照,像个自恋的女人,挂在上面。

很快钢琴师决定结婚了,搬走了钢琴。因为租期未到,他觉得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托人将它转租了出去。他永远无法知道,这个租住他房间的年轻女子以一种绝望的方式在爱他。

他是个周到的男人,本来是昨天随团去演出的,为了给妻子过生日,他掉队单独走,别人有一天的时间整休,他一下车就得直奔剧院排练。

他为什么会在我房间的一角,出现在我的幻觉里呢?他是我爱的那个人吗?鸢想,这是个谜。这个人有一双奇美无比的手,他的指甲剪得很秃,最初修剪它们一定很疼吧。

鸢看着他走完餐车又折回来。他说,整节餐车就我们俩,我们一起喝酒吧。他点了几个菜。他喝白的,鸢喝红的。他们不停杯的喝,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一阵他抬起双眼,凝视着她,若有所思。鸢突然眼眶充满泪水,她垂下眼帘,她的眼睛掩在灯光的浓重阴影里,像那些山脉的背阳的一侧那样寒冷和深邃。他恍恍惚惚起身说,很晚了,我该走了。他朝餐车门走去。你呢?你在哪一节车厢,我送你。

鸢说不出话,她的喉咙被巨大的幻灭锁住了。那好,我先走了。他说。

鸢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她将永远失去他,永远失去。

鸢冲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他转过身,有些吃惊地看着鸢。他认为鸢喝醉了。当然他也有些醉了,他对着鸢笑,他有些伤感,他迷迷糊糊的感到对面这个女子好像酒精的度数。哪怕一个风华正茂的人遇到她,也会心生某种凉意,有一些身世之感。

张迈说那间屋子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因为无窗,关上房门,男主人的气息渐渐聚拢,形成一个场,磁场,能形成电流。而人体导电,电流穿过鸢的身体,使她千疮百孔,最后集中在她的心脏。她的心脏被击穿了一个洞,那是她的感觉。

张迈像人们解释UFO(飞碟)现象那样用物理学和超凡的想象力来解释鸢的病痛。

我更愿意相信,如果鸢经常逃离人们的安全感需要的那些东西,比如旧物、老友、熟悉的环境、得心应手的工作、家庭,当然她同时也逃离了它的副产品,庸常、琐屑、鸡零狗碎、飞长流短。如果她不时将自己逼进那些孤绝的角落,她总有一天会心力交瘁的。

男演员认为是鸢刷在墙上的涂料使她中了毒,而且是神经方面的,所以她产生幻觉。

Z不置可否。事情的因果,并不都那么明显。很多事情,当你发现它的迹象的时候,它早就发生了。她要病就病了,要什么原因。

Z有时流露出的对人对事的惊人见解是哪儿来的?他的房间里没有几本书,他有时要在我的教材上划什么记号,总是满屋子转,去找一支铅笔。这对我这个崇拜书本的人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但我马上就自圆其说了,书本不等于知识,更不等于慧心,他的敏感和儒雅与生俱来。

我没有钢琴,Z将他的房间钥匙给了我一把,除了星期四,我可以任何一天去那儿练琴。实际上除了约好的上课时间,我去练琴时从未遇见过他。Z住在一个有回廊的老式院子里,奢侈地拥有一个不小的厅堂和两个厢房。厢房总是紧闭着。宽大的正厅一角只有一架钢琴和琴凳,对着的另一角放着一只非常宽大的布艺沙发,蓬松、柔软、高级,玫红和军绿搭配的面料,款式很脱俗。

除此以外,房间的布置、陈设、挂件对视觉都很有冲击力,却没有一样是实用的。即便那张沙发透着人间烟火,也显得像是布景似的,使他的房间有了一种表演的痕迹,像没有演出的舞台,空旷、冷漠。

房间的窗其实就是那几扇屏风似的木门,只要关上它们,这个空间实际上是封闭的、黑暗的。

那间屋子总有夜晚的感觉,从外面进来像从白天走进黑夜,灯下,我的欲望一览无余。我们的双眼躲躲闪闪,Z他好像害怕触碰我眼中的渴望,而我,也不敢、不愿,去深究他目光中不时流露出的、彼此互相矛盾的眼神,它们有时柔情似水,有时茫然无解,有时,却充满冷酷的快意。

我是一个离了香水就心烦意乱的人,香水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将我们流离失所的心收容到我们的身体。可是去Z那里上课,我已经不用香水了,那样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如果他问我,我会告诉他原因。事实上他从来没有问过我。

我的爱情像一个独舞演员,穿着红舞鞋,在聚光灯下不停旋转,跳跃,左顾右盼,狂热却形单影只。它渴望坦言却无处告白,也无法谢幕。

鸢的故事仍然继续,就像她的病痛仍将继续一样。而我们的演出就要结束,这也是我喜欢小剧场的一个原因,这些冠有“先锋”名号的演出,是小众化的,这使得我们不用赶场似的疲于奔命,也使我们避免了门庭若市的喧嚣,或门可罗雀的尴尬。最重要的,它没有用无休止的重复,伤害和麻痹演员的感觉。

我对我的感官的敏锐的要求,就像守财奴对他的金子一样,到了神经质的程度。我无法忍受我喜爱的艺术像传染病那样流行,像恩雅的歌声,电视上最后连布鞋、辣酱和卫生纸的广告都用它做背景音乐,约好了似的。这时我总是像个怯懦而慌张的逃犯飞快的逃离现场。

人与人的连接,有一些是脆弱而微妙的,当张迈认为鸢的故事已阐明了他目前对爱情的看法,他便将这个由我们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女子人为地消灭了。他无须知道她已经活在我的血液中,或唤醒了我心里一个也叫鸢的女子。而我和Z的关系,在鸢的故事消亡之际,到了脆弱和微妙的边缘。

Z像一个未卜的前程,仍然在我心里充满希望和猜想。我渐渐发现,Z喜欢我的几种固定装扮,每当这时,他会突然笑意盈盈,让我觉得那一堂课就像一场恋爱,像四手联弹的钢琴曲,是在与他共呼吸。

张迈已在构思另一出戏,对于他而言,结束意味着开始,对于Z,结束就是曲终人散,谢幕和转身。而我,需要一个答案。我仍然到Z那里上钢琴课,但我们见面的次数锐减,除了去还琴,我们没有什么特殊的连接。

那个老式的回廊,刻意像农家大院里参差挂着草帘、草锅盖、金黄的包谷、火红的干辣椒。实际上这种回归田园的气氛是充满隔膜的,它们只是一些单纯的装饰。是Z斜对面一个学美术的女孩子所为。她的画风与这些乡土毫不沾边,她做的装置画充满工业时代的喧嚣,金属的闪闪发光和玻璃碎片的尖峭。

女孩子纤瘦、脱俗,像很多有灵气的艺术院校的女生那样头发高高的挽着,露出饱满的、有宗教般光泽的额头。我对与Z接近的异性充满好奇,我想更进一步了解他。我提前了好长时间去上课,去与她交谈。她的矜持里含着善意的礼貌,自始至终,我们都在谈她的装置画,好像谁都不知道有Z这个人。

我想起鸢和她的幻觉,心里渐升不祥的预感。Z在他的舞台般充满虚构的房间里,在灯下一下子失去了质感,像个皮影在我眼前晃动。我坐在琴凳上,面对黑白分明的狼牙一般的琴键,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Z从背后俯下身来,握着我的手指去找琴键。他那强大的气息覆盖着我,是那样真实而残酷,我感到心脏的部位痉挛般疼痛起来。我几乎哽咽了,我不能弹下去,趴在琴键上。

他迅速起身离开我,站在琴的侧边。沉默了一会儿,他去倒了一杯水,他说:休息一下,喝点水。那是一杯玫瑰花水,花瓣浮萍般漂在面上,淡淡的血红,有两片蜷曲着慢慢下沉,叠躺在杯底,姿势有些无能为力。我没有去接,他就一直端着。

他放下杯子。那只手,用中指和无名指抚摸我额角凸起的血管,那是我不能支配自己的力量的印记。我抓住他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掌心,来回摩挲,用我焦躁的唇角去触摸他的指尖。我的身体像一个黑暗而空虚的深渊,暗流在奔涌、沸腾,喷薄而出。

玫瑰花水的温度还留在他的指尖,隔着这薄薄的热度,他的手指是冰凉干燥的。

我不顾受伤和屈辱,像抗击暴力那样扑向他的尖刺般的冷漠,哪怕是飞蛾扑火,我需要一个结果。

结果是冰凉而干燥的。

她终于停止了呼吸。监护她的男实习生发现了,他飞快跑进病房,撕开她的衣服做人工呼吸,她的一对白皙、丰满的乳房跳了出来,它们还存留着一些生命的温度,但很快的,它们会枯萎、僵硬。男实习生愣了一下,那表情好像是不解一个研究十七世纪英国诗歌的女学究,也有这样一对鲜活的乳房。而她就在入睡前还问过他一个问题:你恐惧死亡吗?

他来不及多想,按响了紧急呼救器,接着就扑过去双手重叠按压她的左胸,吹气。一个美丽的黑人女护士跑进来,她几乎是喊叫着让实习生和冲进来抢救的人员停止。护士告诉他们她选择了当她呼吸停止后,不做任何抢救,让自己平静尊严地死去,有文件上的签名。

所有人走后,这个在她整个绝症期照顾她的女护士拿出护手霜,抹在她的手上,轻轻按摩,静静握着,很长时间。

这个细节出自一部英国电影。我问自己,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这样握过别人或被人这样握过吗?电影的名字同样耐人寻味,《剖开自我空间》。它裸露了女学者对死亡的恐惧。

剖开,意味着裸露,被迫接受,伤害、软弱,恐惧、孤独。

我没有再见到Z。

整整半年,不分白天黑夜,我泡在DVD盗版影碟中,彻底做了一次浸泡在电影里的植物人,不能思想,不能行动,不能自拔。像一个黑洞。

医生说,这叫消沉。

把碟片放回书架上时,我看到了当初Z给我的钥匙,他房门的钥匙,给我去练琴的。

那些我们自己想象出来的感情是多么汹涌澎湃啊。

下午的寂静总像是蓄意着什么。我觉得许多事情可能在下午发生。在幽深的巷道,晦暗的回廊,厚重的窗帘的背后。或者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个人平静的面部表情的背后。有些事情正在酝酿和发生,有些事情正在结束和消亡。

是不是许多情感原本就在我们体内存在着,它只是找一个投射的对象而已。它有时像非洲土著的飞去来器,投出去击不中目标,它会飞回来,伤着自己。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Z的一切都暗合了我当时的心情,我演鸢时的心情。每次,在下午,我穿过这条幽深的巷道,奇怪那么悠长的一条青石路隔世般的竟然还存在着,在这个沸腾的城市一隅。像那些早已消亡了的古典的爱情,像一本线装书在书店摆满花团锦簇般热闹的畅销书的角落,见证潮流的变迁和时光的流逝。

也让一个女子,在整整一个夏天,叠上自己满含秘密的脚印和与它同样古典的心情。

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四。我问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Z当初要求我星期四不要去他那里,他说那是他的休息日。每个人都有不希望别人打搅的时候,我从未在星期四到过他的房间。可今天我不想半途而废,如果他在家,我可以把他的钥匙当面还给他,告诉他我最近很忙,钢琴暂时不能学下去。

像我以前每次来练琴一样,一切如故和平常,门依旧紧锁,要用钥匙打开。意外的,左边厢房的门是开着的,很强的光线照进来,屋内的陈设裸露在下午的阳光里,空气中的浮物在光里游动、舞蹈、川流不息,失去了从前的意味,使这曾经熟悉的房间变得陌生而空洞。

我听到了水声。是从厢房门后拉开一大半的帘子那边发出来的。我同时听到一阵笑声,是Z,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声音。那个年轻的声音说:我们玩儿的叫“命令法”,就是把各种稀奇古怪的命令,只要你想得出来的,写在纸条上。然后猜令,输了的抽签,抽到哪一条命令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说得高兴了,咯咯的笑起来:有一次我抽到一条特损的,叫我到大马路上躺着,堵下一辆车来,跟司机要一根烟抽,要不着就算输。Z问:要着了吗?Z的声音也很轻快。

我掀开帘子的一角,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横在一张躺椅里,脚高高的翘在对面的一只转椅的扶手上,头仰着,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他嚼着口香糖,手指愉快的敲打着躺椅的扶手。

Z在做什么?他右手拎着一个巨大的冷水杯,往自己的手背上试水的温度。这双手近乎完美,它们天生为钢琴而存在,在琴键上疾走、漫步,呻吟、哭泣,滔滔不绝或暗哑无声。此时这双手在给男孩子洗头。

男孩子问,钢琴上那张照片,是你女朋友吗?

在我印象中,钢琴上空无一物,它背靠的墙上安了一排射灯,光线正好打在键上。可是我回头看见了那张照片,那是我,第一次来上课时Z为我照的,我一直没有见到它。装照片的框子是冲印店赠送的那种泡沫塑料的,好像随手插进去的。

Z说不是。这个答复并不让我惊讶。男孩嚼口香糖的声音仍然愉快:长相还可以。她看上你了?Z说不知道。那你看上她了?Z沉默着,男孩又问一遍,他依旧沉默。

男孩的问话中没有提到“爱”字,是他不屑这个字,还是他的字典中没有这个字。他继续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Z的声音突然变得轻佻,想要你这样的,啊!他令我吃惊地回答男孩。

在网上你说你喜欢男人,是真的?

Z不再说话。他擦干男孩的头发,然后用他的双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男孩的耳垂,轻柔的、一下一下拽着。男孩也沉默了。

空气变得暧昧、粘稠,我看到Z充满欲望的眼神,有些痛苦,也有些狂喜。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时,他或者深情和冷漠,或者伤感和自负,他的表情与欲望无关。

想起来了。那一次他见到我时眼睛一亮,是我将长发剪短,穿上很男性化的衣服,还有第一次去上课时,他为我照相。当我打扮得像一个俊俏的男孩子时,他总是有些情不自禁。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隐痛和所有的欲言又止。

当我再一次站在阳光下,我所经历的感情和事件恍若隔世。斜对面的女孩子,她的音响里流泻出沙拉·布莱曼的歌声《告别时刻》。能打动我内心深处乡愁般情绪的又一首歌。我想起Z凝视我时的失措和深情,想起他说“我教你”时那一丝牵动嘴角的羞涩。像这首歌的名字一样,那些打动我的东西它们使我绝望,因为它们都有容易幻灭和稍纵即逝的品质。

但是,我们仍然需要去爱,一个人,一样东西,一种状态。就像我爱Z,又去爱电影。像鸢,爱上忧郁。一个人,她得到的和失去的东西几乎等量,她失去了现实,得到了回忆。要是她连回忆都失去了,这件事还与她有关吗?

Z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我渐渐搞不清我爱上Z是真的,还是像鸢一样是一场幻梦。

我有时会心口有些痛,也偶尔为一件小事突然伤恸不已。时间太久了,许多人、事都想不起来。就像鸢,她的病痛至今无法解释。

也许,所有的爱情和遭遇都是自己事前决定的,是我们体内的基因一开始就决定了的。

也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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