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杜若
我猛然清醒,我们往往下意识地认为,有一些人,尤其是我们的父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这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啊。我们都生活在彼此生活的表层,最深最静处是永不可言说永不能沟通的,最亲爱的人亦是如此。
一
我一直认为,爸爸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年轻的时候,他一顿能吃18个包子,一天能插4亩秧。作为一个农学院的大学生,他比所有农场的职工都插得快。当女生们累得歪东倒西去吃饭时,他早已拎着一个大黑钵子从食堂里回来了。女生们纷纷议论:“这个大远,这么能吃,以后谁跟了他可倒霉了。”这其中有一个后来便是我的母亲。那是国家困难时期,据说学校那些饥肠辘辘的教授们都吃过他掏的麻雀,挖的野藕,捉的鱼。我对这些事情的真实性有些怀疑。
毕业后,爸爸去边疆追随他的事业,柔弱的妈妈则去追随她的爱情。风里雪里一去十年。每天从实验地里回来,他会给我们做糖煎洋芋吃。黑夜和风雪都关在屋外,灯光中浮动着暖暖甜甜的气味。有一天正在吃糖煎洋芋,家里的火墙塌了,来了几个叔叔帮忙修,一片混乱。妈妈抱我去邻居家。我十分快乐,见人便比划着告诉:“我家的火墙塌了。”可惜后来再也没塌过。那时的我相信自己是大蘑菇变的,是爸爸把我捡回了家。那里叫巴里巴盖,河叫克拉河。每到冰雪融化时,有鱼群从河里游过。爸爸总是很有办法,他脱下长裤,在裤脚上打两个结,一个小时后,提着满满一裤子的鱼回家。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爸爸的即兴节目。
我从小就没人看,他们去实验地,就把我反锁在屋子里。每当下班时,很远就听见我的哭声。妈妈想起我的幼年,每每心酸。而我却感激他们,也许是因为哭得多,我的肺活量比一般的孩子都大。
二
那个白色的世界馈赠给爸爸的,除了葱茏的瓜地和麦田,还有永远怀念的雪景。我们回到了南方,有碧绿杆子火红樱子的玉米,长长花尾巴的野鸡,甜蜜蜜的油茶花芯,如云如烟的竹林。白色的冰雪北国与幼年被掩埋在了记忆深处,偶尔想起,恍若隔世。我仿佛一直就生活在这南方的山林里,碧水边,穿着花裙子,在阳光下奔跑。我的皮肤晒得黝黑黝黑,只有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盛满世界上最简单的梦想。我每天的烦恼是要写日记和背古文,还有长长一串乘法口诀表。每当我背到“八八六十四”时,我都会有些担忧地抬头问:“爸爸,你有六十四岁了么?”爸爸会边忙边笑眯眯地说:“爸爸哪里有六十四岁了呢?”于是我很放心,觉得爸爸还很年轻,会一直在我身边。
年轻的爸爸高高的个,宽宽的肩,短短的黑发。涨大水时,一手托着重重的行李,他也能轻松地游过去。单位的小赖皮打架,他一手一个扔开老远。操场边,满是他偷闲时种的南瓜,个个金黄金黄,有磨盘大。家门前的那片竹林,春天窜出嫩嫩的笋芽,爸爸给它们挂上牌,编上号,让我每天去量,去记它们的高度。风来了,纸牌飘起来了,仿佛一片小旗帜在飞扬。
下雨了,白色的雨点砸起了一个个小泥坑,一片腾起的雨雾。我抱着小猫,坐在屋檐下。
晴天,空气像刚刚在溪水里浸过,明澈而清新。山青青地耸着,稻田盈盈地绿着,天空湛湛地蓝着。苗人的歌声又起了。那声音,嘹亮、苍凉,穿透了高山和大地,向着最深最远的地方飞去。那是真正的歌,无尽的悲欢,激烈的情怀,茫茫天宇的追问,寂寂人寰的应答,只要你听过一次,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哪怕隔了许多年,走了许多路。哪怕它隐没在白日的喧嚣里,只要黑夜还在,梦境还在,它就会从最深的湖底浮上来,像一束强烈的亮光,把你手上的和眼前的一切映得黯然失色。
三
爸爸总是走在我的各种敏锐感受之外。那时他仿佛一直都这样年轻,就像现在他仿佛一直都这样老一样。他是什么时候从年轻变老的呢?他在不年轻又不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人的一生只有这两种状态吗?他经历过一些什么事情呢?生命如水,在爸爸身上一点一点干枯下去,又在我身上一点一点充盈起来。生命如光,在爸爸身上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又在我身上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而我对他的所知,仅仅限于我自身,在我之外,他有多少丰富的内容呢?
当我回望小城里的那个少女,红衣黑发,背着单肩书包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忽然感悟到是爸爸给了她一生的幸福,任由什么人、什么事都夺去不了的幸福。
四
去省城上大学时我还不到十七岁,模样、个头都小,常被路人当作附中的学生。由于火车拥挤,上学成了大问题。爸爸有办法,他清晨坐汽车赶到前一站,等上大半天,晚上上火车先占好座位,等火车到我们的小城,我再上车把他换下。然而夜幕中的站台一片混乱,列車那样长,人那样多,声音那样嘈杂,我该怎样找到我的爸爸呢?爸爸打亮了手电,那是我们约定的信号。当我从人潮中背着行李奔向那星星般的亮光时,我听见了爸爸一声接一声呼喊我的名字。这样我常常能坐上靠窗的位子,而爸爸却常常要到车快开时才挤下去。
我的同学,没有不喜欢我爸爸的。
只要他们来了,爸爸恨不得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堆在桌上,为此不惜翻箱倒柜,甚至钻床底。有一次他去南京出差,我托他带一封信给我的朋友。我完全可以寄去的,却让他亲自去找。爸爸茫然地在南大校园里穿行,找了几个小时也找不着那位朋友,最后沮丧地将信塞进了邮筒。朋友后来对我说,拿到信的那一刻她一下子热泪盈眶,因为爸爸没忘在信封的角落里写上了“小若爸爸寄”。很早就失去家庭温暖的朋友说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爸爸。
不过我想爸爸从来没将这些当做负担,他是真心喜欢我的同学们。去沈阳出差时,他居然私下里抄了我沈阳一个同学的电话,到了沈阳即与他联系上了,人家提着大包小包来宾馆看他,回来后他十分高兴地向我说。我高兴之余,也不免有些尴尬。因为那是个要好的男同学,毕业之后许多年都没联系过,我生怕他认为我有某种暗示。
年近花甲时爸爸忽然提出要回一次边疆,那是夏天,他要从江南的绿阴蝉声里走上赤日炎炎的戈壁。一个月后他才回来,头发更白,皮肤更黑,带回满箱的蜜瓜葡萄和一盒录像带。录像带上,有我出生时的小屋、瓜地、克拉河和苇子湖,有他两鬓苍苍的战友和浓眉宽肩的儿孙。
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什么叫男人的浪漫。与爸爸一生的浪漫相比,咖啡和玫瑰显得多么肤浅,名牌和时尚显得多么虚浮,诗歌和文字显得多么矫情啊。
五
背乘法口诀表的小女孩早已长大,有一天她忽然想起,爸爸已经很接近她当年所担忧的年龄了,她忽然陷入一阵莫明的恐慌当中。漆黑的深夜,她仿佛被抛入了深暗的古井,那是生命与死亡的连接通道,每个成长中的人都要在意识和情绪里预演经过它,然后是看自己亲密的人经过它,最后是自己经过它。成熟就处在后二者之间。
来到这世上,爸爸曾是她最重要的理由,如果这理由消失,那她何以为凭呢?
到了白天她试着再想这些,恐慌却又无影无踪,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勇气。阳光灿烂,天空湛蓝,生命是自然流动的江河,永无休止,什么也不能阻止她身上那勃勃的生气,那生长所发出的细微而热烈的呼喊。
衰老和成长,来得是多么快啊。来不及停顿,来不及回头,怎么就到了。她知道自己远未成熟。
甚至她的爸爸也常反应不过来,有时竟然拉着她的手,指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同事说:快,叫叔叔。如果她一个人回了家,睡前爸爸会推门进来说:要把被子盖好呵。他根本就忘了她已快三十岁,已为人妻,他总以为她才三岁,还是他那北国冰雪中大蘑菇变的小女儿。
六
我忘了说,我还有一个哥哥。
长大后他具备爸爸身上的一切优缺点,而且越来越相像。而我和他手挽手上街,谁都说多好的一对兄妹。我们一样的脸型,一样有棱角的双眉,一样的汗手汗脚,一样天真的笑容。甚至和爸爸一样,我们都酒量不浅。
有一天哥哥也做了爸爸,小侄子几个月就显出了快乐而温和的性格,总是满脸晕红的笑意。寄了照片回家,把邻居们都愣住了。那哈哈大笑的神态,相比他的父亲而言,更酷似他的爷爷。
多么奇妙的事啊,可这也太不平常了。
可这人世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我所了解的了。
我只有记忆,以及正在不断成为记忆的生命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