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是一种声音

2003-12-30 13:11netants
视野 2003年12期
关键词:西太后草民义和团

netants

“嘘”是一种声音,曾经在北大的许多场合被当作一种锐利的武器,来对台上那些貌似高深的说教说“不”。

这种场合久违了。我所经历的最痛快淋漓的一次是几年前一个所谓的“博士”在二教所作的一场报告上。题目是“儒教与伊斯兰教联合就会主宰世界”什么的,开头就讲基督教文明的危机,然而这哥们却用了十几分钟时间神采飞扬、唾沫横飞地大讲美国的性解放、乱伦……在经历了几分种耐心的莫名其妙后,人群中终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伴随着杂乱的拍桌子声,这场报告就这样被彻底“否”了。

这就是北大的“嘘文化”。

另一个更多应用这个武器的场合是在大讲堂。我想谈的正与这有关。余杰在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中讲到了这一点。通常是一场美国电影的高潮或结局,美国人就按捺不住,要表现出其目空一切的英雄主义或人类“救世主”的角色,通常还伴有一大通陈词滥调式的说教,比如男主人公对其妻子说:“我很爱你。但全球正面临危机,我必须担负起拯救人类的责任。”或者就是俘获高智商的外星人并成功地教化其成为美国公民。每当这种时候,同学就不禁同“嘘”一把,以表达对这种惟我独尊式的狭隘的轻蔑。

余杰似乎不这么看。这没什么问题。

假如我的文章仅止于此,借着当前的北大热再把北大的琐事贩卖一通,或者借着余杰热表达一下不同于各人的意见,那么我就应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问题在于接下来的余杰先生的发挥中,他引用了一个美国学者(又是一个美国人)对义和团的议论,说什么一个最自卑的人往往会表现出最自信的自大,比如北大的“嘘”声即是一例,义和团的刀枪不入也是一例。

终于,又有人要揭开那段尘封的历史,来为自己的议论增加一点说料了。

义和团,一百年来最被歪曲和侮辱的一个名词。想一想,百年前风雨如晦的华北平原,那些面色黎黑、老实巴交的农民们,嘴里念叨着“刀枪不入”的虚幻符咒,在列强和西太后的枪林弹雨中成排地倒下,这是近代民间反抗列强的最后一幕……而在时人的议论中(当然主要是那些知识分子)无一例外地把这一运动斥为“愚昧的行动”、“盲目排外”、“违反国际公法”。这也是几十年来史学界一直重复不断的一种声音……

由于专业的关系,我曾经翻阅了义和团的一些档案,每当我的眼睛触及到那些泛黄的文字时,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愈来愈强烈的痛。

当列强的枪队日夜从国中之国的公使馆冲出,大肆在北京街上枪杀中国百姓时,没有一个人说这是违反国际公法;当荷枪实弹的外国军队在逐个焚毁华北平原上宁静的村庄时,也没有人说这是违反国际公法;当炮声隆隆中多少文化瑰宝被无耻地抢劫时,也没有人说这是违反国际公法。

而当义和团仅仅反击围困了一下这个罪恶的巢穴——公使馆时(更何况有西太后背地保护着),立即有人出来说这是“盲目排外”、“违反国际公法”。拿枪的无情杀戮,正人君子们“口诛笔伐”,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痛快啊,痛快,只要洋大人高兴,大家就都痛快。西太后这个老不要脸的无耻女人,还挤出几点浑浊的老泪,陪公使大人们絮叨着几天来所受的惊吓。而此时公使馆和紫禁城外,义和团的人头已挂满了大街小巷……

在这片喧嚣声中,梁启超、严复等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扮演了极其卑劣的角色。严复应当说是晚清少有的对世界局势有所了解的人。这个曾以翻译西方政治学名著《论自由》和社会学名著《群学肄言》著称的“大学者”,难道不了解所谓的国际公法就是强者欺凌弱者时必须让弱者闭嘴的一种把戏吗?

那个时代,中國人不被当作人,不仅是外国人,就是中国人自己也把同胞不当作人看。草民的生死被视如草芥,一文不值。奴才就是奴才,在主子面前会做出一副十足的奴才相,在民众面前又是一副十足的主子相。这就是百年来殖民文化给我们留下的深深烙印。

“刀枪不入”的勇士们,这些生活在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们,这些面对洋枪洋炮、贪官污吏、传教士和地痞流氓的欺凌无处申说的农民们,这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的人们,幻想出这么一个虚幻如符咒的东西,鼓起勇气,以血肉之躯,蹈向必死之地……多少人血肉横飞,多少人继之而起。符咒灵应与否,已置度外,只有这惨烈的死,才能完成这群农民最后的反抗……

这些草民们已变成游荡在华北平原上的游魂,杀的杀,骂的骂,正人君子们又一次完成了对这一事件的权威解释,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为了给活着的草民们作训导。所有这些,都出于国人自己之手。所有这些,都在考验着这些习惯逆来顺受的百姓们忍受的极限。

三十年后,当日本鬼子的屠刀挑衅地伸向中国人的脖子时,多少双麻木而暗淡的瞳子里已再也不能激发起点反抗的激情。这一次没有“刀枪不入”的信念和勇气,也没有了拼死的反抗,而只有束手待毙的麻木不仁……

而此时的正人君子在干什么呢?

当然,这绝不用担心,他们永远有自己的打算。义和团的这段历史,就这样被涂抹过来。近代史专家林华国教授曾经严厉地指出:我们关于义和团的研究,就是随着宣传的需要而不停地变化,抵抗侵略,我们骂几句帝国主义,引进外资,就骂义和团盲目排外……

对于我们来说,这段历史不仅是过去永远的创痛,也记录着知识分子无可推卸的耻辱……

北大的“嘘”声不再响起,我们变得宽容大度的同时,也在为无聊和空洞提供着舞台,我们也在为阅览室里手机的喧嚣提供着足够的容忍。每当此时,我就不禁怀念起北大的“嘘”声,怀念起过去峥嵘的岁月。

也许,这“嘘”声,也只能像义和团一样,深埋于心底,不可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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