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靖宇行贿无盲区

章　文　马剑峰

吉林靖宇县爆发震惊全国的群体行贿买官案，原县委书记李铁成在全县范围内受贿，所有的机关部门无一遗漏。

“你可是上了黑名单的人，我还是不待在你这里了。”

2003年2月14日上午，靖宇县政府办公室的一名工作人员进到县人事局局长朴德有办公室，发现其正接受记者采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扔下一句话，掉头离开了。

“黑名单”指的是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2003)吉刑初字第32号)中所认定的向原吉林省靖宇县委书记李铁成送钱的“行贿者名单”，一共115人，遍布靖宇县的各大小政府部门，以及县内各中直、省直企业单位。

李铁成2000年2月从靖宇县委书记的任上被调至吉林省白山市任市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部长。2002年8月，吉林省检察院在审讯吉林省皇封参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穆乃翰贪污问题时，获知李铁成涉嫌受贿，9月17日，省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对其立案侦查，随后逮捕了他。

2003年1月28日，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李铁成受贿案进行初审，认定其在1992年至2000年期间，利用对干部的任命、提拔、推荐、重用、调整等职务便利，一共收取下属干部贿赂款142万多元。

法庭最后判其有期徒刑15年，李铁成当庭表示服判，不会上诉。

疯狂敛财

长白山下的靖宇县，是著名抗日英雄杨靖宇将军的殉国地，也是吉林省的几个国家级贫困县之一。

从靖宇县坐车，经过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到省会长春，需要六七个小时。“天高皇帝远”，当地人这样形容靖宇县。

靖宇很穷。1999年，财政收入仅1920万元，城镇人口平均月收入不足230元。然而就在这一年，身为县委书记的李铁成却利用职权受贿近44万元，相当于全县财政收入的2.29%，占全县200多名科局级以上公职人员全年工资额的80%。

李铁成原本不是如此贪婪的。现年76岁的离休干部李继学老人曾在1978年至1983年任过靖宇县委书记，据他回忆，当时李铁成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任上基本没出事。

李铁成在法庭上剖露心路历程时也说，1985年刚当上副县长的时候，他也刻苦学习、扎实工作，这期间也得到了干部和群众的认可。

据李讲，他的蜕变是从1992年当上代县长，1993年当上县长和翌年任县委书记之后开始的，“突出表现在1993年我大儿子结婚的时候，本来不想大操大办，也没想告诉几个人，因为大儿子和儿媳妇都在长春工作。然而，在靖宇县这个小县城内，消息却传得很快，还是有许多人到我家里来参加婚礼，并为我送了数额不等的礼金，从几百元、几千元到几万元不等。当然，在开始时我也有不收钱的想法，但我住的平房特殊，我在屋里不收，他们就放在窗台上，也有通过我熟悉的第三者送来的，迫使我不得不收。这就是我日后走上犯罪道路的第一步。”

第一步已经迈出，李铁成就走上了一条“受贿”不归路，并且越来胆越大。

在靖宇县，李铁成被称为“黑老铁”，他妻子徐向东被称作“徐大划拉”(“划拉”意为将钱向怀里捞)。不过，他们夫妻俩非常惜财，并未奢侈浪费，据检察机关办案人员透露，在李铁成受贿案东窗事发后，检察机关去其家搜查取证，当场搜出几十万元现金和12个存折。

李铁成1994年出任靖宇县委书记后，抓了个“一把手工程”，对各部门一把手的使用只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靖宇县各部门的“一把手”们马上就明白，不给李铁成“上上炮”(当地俗语，指送礼)，就别想稳坐交椅。

据靖宇县科委一位干部私下讲，每到春节前几天，李铁成夫妇基本上就不怎么到单位上班了，而是守在位于县城五道街的三间平房的家中坐收送上门来的“买官钱”。

在向李铁成行贿的名单中，现在的靖宇县纪委一正两副三名书记都在其列，其中一位副书记直言不讳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县委书记的权力无从制约，在靖宇县是这样，在全国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没有“空白点”

吉林北豪律师事务所律师何长春是李铁成的指定辩护人，他向记者介绍，李铁成最后只获有期徒刑15年，属于从轻判决，主要是因为李所收受的140多万元是10多年一笔一笔累计起来的，并且李本人没有利用手中权力进行索要。

李铁成在办案人员面前交待时也说，给他送钱的人到他家后都是把装钱的信封放下就走，很少有人提出什么要求，他也没有什么承诺。

据办案人员调查，李所言属实，他弄权敛财具有较深的隐蔽性。李铁成对自己的工作有一个“二分法”：即在靖宇县工作30年，15年时间当主要领导；15年时间，又有二分之一时间当“一把手”。

这使他对靖宇县的干部情况非常了解，称自己“几乎闭着眼睛就能说出每个部门每个干部的每个特点”。这也使得他在搞钱权交易时不显山露水，而且都表现为“按正常程序”走。其实，在干部提拔、调整进入正常程序前，他早已“暗渡陈仓”，完成了事先的铺垫。

调查表明，在李铁成担任靖宇县“一把手”六年半时间里，县内干部调整频繁，共调整840余人次，400多名干部平均每人大约动了两次，月月有人动。这令靖宇县干部人心浮动，人人自危，无不想和李铁成拉好关系，以保官位不丢和向上升迁。

因此，尽管李铁成从未主动索贿过，但给他行贿的人却如过江之鲫，连绵不绝。从检察机关的“侦查终结报告”中长达9页的“行贿者名单”上可以发现，行贿人分布在县委、县政府机关各个部门，基层乡、镇机关，省直、中直企业等100多个单位，直属单位占4%，乡镇序列占5%，县委系列占6%，企业占11%，“五套班子”成员占22%，政府系列所占比例最大，高达51%。

调查显示，靖宇县所有的机关部门都向李铁成行过贿，李铁成在全县范围内受贿，没有“盲区”和“空白点”。

从行贿人数上看，向李铁成行贿谋求政治和经济利益的竟有162人之多，而且都是科局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占全县200余名科局级干部的80%。

这些行贿者都是在李铁成家的重要日子向李表示“忠心”的。据李自己讲，他受贿的途径，主要是在逢年过节、子女结婚、生病住院、老母亲去世，即家中的“大小事情”等“五大日子”。

在“以谋取自我利益的大小来设计礼金厚薄”(李铁成语)的行贿人眼中，李铁成还算一个“讲究人”(当地俗语，意为办事可靠)，因为他受人钱财，一般都能让人“心想事成”，如果实在办不成，他会把钱给人退回去。

有的在本县安排不了的，李铁成也会千方百计地将行贿人“协调”、“推荐”到外县担任要职，例如，邻近的江源县副县长李昌春就是李铁成“推荐”的。

礼尚往来的“文化”招牌

在靖宇县采访期间，无论是官场中人还是民间人士，都承认在东北民间，逢年过节送礼风气甚浓，红白喜事均大操大办。

靖宇县人事局长朴德有是行贿者之一，法院认定，在1995年至1999年期间，他为感谢回城、提职、重用，共送给李铁成39000元。

朴本人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否认其有“行贿”行为，称其给李送礼属“礼尚往来”，“这些钱是分5次送的，如果我要买官，干吗不一次送多点？”

但问及“李铁成是否回过礼”时，朴倒是很老实地回答“没有”,并称“下面给上面送，是中国官场的习惯。”

朴德有的仕途履历显示他送给李铁成的钱起了作用。1995年他从靖宇县榆树川乡党委书记调任县水电局局长，1998年又调至人人艳羡的人事局任局长。他的职务升迁、调整恰好发生在其送礼期间。

不过，朴倒是坦承，在众人皆向李铁成卑恭送礼时，任何一个官场中人都难独善其身，“大家都送，你不送，官位就很难保了。”

靖宇县纪委副书记李守法带着一副宽边眼镜，看上去像个有点“迂腐”的中年知识分子。法院认定，在1995～1999年间，他为感谢提职，共送给李铁成4000元，在众多行贿者中，他送的钱算较少。

他辩称其行为也是“礼尚往来”，不算“行贿”。据他介绍，其女儿与李铁成的女儿是中学同学，两家相距很近，其女儿经常到李铁成家中去玩，李妻徐向东很喜欢她，每次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后来她女儿结婚时，李铁成夫妇也送了1000元。

但不管怎样，李守法的仕途履历也显示其送给李铁成的钱起了作用。1995年其从县水电局副局长升为工业局局长，2001年调任县纪委副书记。

与这些行贿者的遮遮掩掩、极力辩解相比，受贿者李铁成倒说得明明白白：这些钱是送给县委书记的，不是送给李铁成的，换成孙铁成，他们也会照样送。我调任白山市任政协副主席、统战部长，职务虽然升了，但由于失去了县委书记那样的权力，原来的下级就再也没有给我送钱的了。

法不责众？

2003年春节，靖宇县委、县政府在给靖宇县离退休老干部举行团拜会时，一位老干部和县委书记纪德平发生以下对话：

“李铁成进监狱了，那些行贿的人怎么没见处理啊？”

“这个案子是省里和市里抓的，我们没参与。”

“不是县管干部吗，怎么县里对那些科局级干部没动静？”

……

老干部的提问的确难住了县委书记。法院认定，在1991～1996年间，纪德平为感谢推荐，共送给李铁成23500元。他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不知火山何时喷发。

在靖宇采访期间，数位官场中人极力夸赞纪德平的政绩，称其任县委书记两年来，为靖宇县引来不少外来投资，并大力改善了靖宇县城的面貌。

这些人表示：希望能保持靖宇县现在的政治格局，不希望乱，否则靖宇县发展又会出现停滞。

靖宇县残联理事长吴铁杰为感谢提职、给儿子找工作，共送给李铁成130400元，数额之多居行贿者之首。

2003年14日上午，瘸了一条腿的吴铁杰面对记者，一直紧锁着眉头抽烟，基本上不回答任何提问，只是说“省里承诺只要主动交待清楚，一般不追究”。

据李铁成的辩护律师何长春介绍，当时李铁成交待问题后，那些“行贿者”都不肯承认。从法律上讲，如果行贿者不承认的话，整个案子是很难定罪的。于是省纪委、检察院在靖宇县贴出一纸公告，大意是在限期内主动交待问题的，一般不予追究。

结果，去交待问题的人排了一列长队。靖宇县人事局长朴德有认为，省里这样做是为了靖宇县的稳定发展计，“160多名干部啊，如果都受处分，那整个靖宇县就垮了。”

但靖宇县的群众不这样看。他们质问，这些一月只拿千元左右工资的官员，哪有那么多钱去送礼，这背后肯定潜藏着腐败。

2002年12月25日，吉林省纪委书记吴广才在全省电视电话会议上强调指出：这是一起典型的权钱交易案件，此案收礼受贿数额之大、影响之坏，送礼行贿涉及人员之多、范围之广，在吉林省是前所未有的，其行为严重败坏了党的声誉，造成极为不良的社会影响。

吉林省有关领导针对此案曾经表示，既要抓收的典型，也要抓送的典型；既要处理收的，也要处理送的。

据省纪委、检察院有关人士透露，由于行贿者人数众多，行贿的数额多少不等，又牵涉到靖宇县各个部门，省里正在研究处理办法，以作区别对待。

事情发生后，靖宇县委、县政府也一直在作检讨补救工作。据行贿者之一、靖宇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郭嘉山介绍，今年过年一上班，县委常委就坐到一块儿，开了长达7小时的会议，专门来研究如何根除官员行贿受贿问题。

会议初步总结出了10条廉政建设规定，其中第5条便是针对逢年过节送礼的：领导干部应带头抵制婚丧嫁娶和重大节庆大事操办之风，如果操办，必须到县纪监委先申报，后办事，并且要控制宴请规模。

另据郭嘉山透露，靖宇县将于近期召开副科级以上干部400人教育动员大会，会议的主题耐人寻味：不要怨天尤人，要振奋精神，吸取经验教训，做好工作，靠发展去解决一切矛盾。

当地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讲发展肯定没错，但不能遮掩问题，只有解决好现有矛盾，轻装上阵，才会有更好、更快的发展。

在记者准备离开吉林省时又传来消息，吉林省委副秘书长、原吉林省白山市委书记王成被省纪委“双规”，而在此前，白山市委副书记李德才、副市长岳俊峰、两任水利局长李学成和高元昕因涉嫌贪污、受贿等问题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