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恒
从小我就不是个好奇宝宝,所以不会问老师或父母“饭明明是白色的,为什么大便会是黄色的?”之类的问题。
我总觉得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像伸手跟父母要钱买糖果会挨巴掌。
这也许是因为小学时看到同学问老师:“太阳为什么会从东边出来?”
结果被老师骂说:“太阳当然从东边出来,难道从你屁股出来?”
从此之后,我便把“太阳从东边出来”当做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长大后回想,猜测应该是老师那天心情不好的缘故。
至于老师为什么会心情不好,由于他是男老师。
我也不能排除是生理期的关系。
可能是因为他心情郁闷吧,因为我的家乡是在台湾西部的滨海小乡村。
大城市里来的人,比较不能适应这里近似放逐的生活。
虽然人家都说住在海边可使一个人心胸开阔,但是日本是岛国啊,日本人多是住在海边,咱们中国人会相信日本人心胸开阔吗?
所以当我说我住在海边时,并没有暗示我心胸开阔的意思。
我只是陈述一个“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事实。
我算是个害羞的孩子,个性较为软弱。
每次老师上完课后都会问:“有没有问题?”
我总会低头看着课本,回避老师的目光,像做错事的小孩。
海边小孩喜欢钓鱼,可是我不忍心把鱼钩从鱼嘴里拿出,所以我不钓鱼。
海边小孩擅长游泳,可是我有次在海边玩水时差点灭顶,所以我不游泳。
海边小孩皮肤很黑,可是我无论怎么晒太阳都无法晒黑,所以我皮肤白。
总之,我是个不像海边小孩的海边小孩。
我在海边经历了小学6年、初中3年的求学阶段,心胸一直不曾开阔过。倒是脏话学了不少。
“干,好久不见了,你死到哪?”这是老朋友之间的问候。
“你娘咧,送我这么好的东西,干。”这是答谢朋友的馈赠。
不管放在句首或句尾,通常都会加个“干”字。
交情愈好,干的愈多。
我没有屈原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修养,所以带了一身脏字到城市求学。
直到遇见明菁,我才渐渐地改掉说脏话的习惯。
当然在某些情况下还是会说脏话,比如说踏到狗屎,收到成绩单, 或是在电视上看到官员说:
“我辞职下台又不能解决问题。”
明菁一直温柔而耐心地纠正我的谈吐,偶尔施加一点暴力。
如果没有明菁的话,这篇小说将到处充满着脏字。
其实我也没有太与众不同,起码念初二之前,我觉得大家都一样。
直到有一天国文老师把我叫到跟前,告诉我:
“蔡同学,请你解释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那是我写的一篇作文,里头有一段:
“我跟朋友约好坐八点的火车去看电影,可是时间快到了,他还没来。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在厕所内有某个人的厕所外面般地焦急。”
我跟老师解释说,我很焦急,就像拉肚子想上厕所,但厕所内有人。
“你会不会觉得用这些字形容‘焦急,太长了些?”老师微笑着说。
我低头想了一下,改成:
“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于有人的厕所外面般地焦急。”
老师好像呼出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心情平静。然后再问:
“你会不会觉得用另一种方式形容‘焦急,会比较好?”
我想想也对。突然想起老师曾教过诗经上的句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于是我又改成:“我拉肚子,想上厕所。厕所有人,于是焦急。”
“啪”的一声,老师拍了桌子,提高音量问:
“你还是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吗?”
老师倏地站起身,大声责骂:
“笨蛋!形容焦急该用‘热锅上的蚂蚁啊!我没教过吗?”
“热锅上的蚂蚁只是焦急而已……”我因为害怕,不禁小声地说,
“可是……可是我这样的形容还有心情很干的意思。”
“竟然还讲脏话!去向国语推行员交五块钱罚款!”
老师将被他弄歪的桌子扶正,手指外面,
“然后到走廊去罚站!”
从那天开始,国文老师总会特别留意我的作文。
所以我的作文簿上,一直都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毛笔字。
有时红色的字在作文簿上晕开,一滩一滩的,很像吐血。
“光阴像肉包子打狗似的有去无回。”
“外表美丽而内心丑陋的人,仍然是丑陋的。就像即使在厕所外面 插满芳香花朵,厕所还是臭的。”
“慈乌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义,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所以我们要记得孝顺父母,就像上厕所要记得带卫生纸。”像这些句子,都被改掉。
有次老师甚至气得将作文簿直接从讲台上甩到我面前。
我永远记得作文簿在空中飞行的弧度,像一架正在失速坠落的飞机。
作文簿掉落在地面时,摊开的纸上面有着鲜红字迹:
“蔡同学,如果你再故意写跟别人不一样的句子,你一定会完蛋。”
这些鲜红的字,像诅咒一般,封印住我的心灵。
从那时开始,我心灵的某部分,像冬眠一样地沉睡着。
我不知道是哪部分,我只知道那部分应该和别人不同。
我真的不明白,“肉包子打狗”叫有去无回,光阴也是啊,为什么这样形容不行?
而形容每个人出生的样子叫“呱呱坠地”,可是我们是人又不是鸭子,怎么会“呱呱”呢?
但是我不敢问,只好说服自己这些东西是“太阳从东边出来”的真理。
久而久之,我开始害怕自己跟别人不同的思考模式。
只可惜这些事在老师圈子里传开,于是很多老师上课时都会特别关照我,常常有事没事便在课堂上叫我站起来回答一些稀里糊涂的问题。
我好像是一只动物园里的六脚猴子,总是吸引游客们的好奇眼光。
我只好开始学会沉默地傻笑,或是搔搔头表示无辜。
甚至连体育老师也会说:
“来,蔡同学。帮我们示范一下什么叫空中挺腰然后拉竿上篮。”
你娘咧,我又不是乔丹,挺个屁腰,拉个鸟竿!
对不起,我又讲脏话了。
因为被莫名其妙地当做怪异的人,所以我也是无可奈何地生活着。
即使想尽办法让自己跟别人一样,大家还是觉得我很奇怪。
我只希望安静地在课堂上听讲,
老师们的捉弄却一直没停止。
这种情况可以算是“生欲静而师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吧?
如果我又把这种形容写在作文簿上,恐怕还会再看一次飞机坠落。
幸好我高中念的是所谓的明星高中,老师们关心的只是升学率的高低。
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中上,不算好也不算坏,因此不会被特别注意。
其实如果这时候被特别注意的话,好像也不是坏事。
记得联考前夕,班上一位很有希望考上台大医科的同学患了重感冒,于是忍不住在课堂上咳嗽出声。
老师马上离开讲桌,轻抚着那位同学的背,悲伤的眼里满是哀凄。
还说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感冒比我自己感冒还令我痛苦之类的话。
我敢打赌,如果咳嗽的是我,一定会以妨碍上课安宁为由,被赶到走廊去罚站。
高中的课业又多又重,我无暇去关心“总统”是谁市长是谁之类的问题。
反正高中生又没投票权,选举时也不会有人拿钱来孝敬我。
偶尔会关心中华队在国际比赛的成绩,输了的话当然会难过。
但这种难过跟考试考不好的难过相比,算是小巫见大巫。
感谢老天,我终会跟大家一样用“小巫见大巫”这类普通的形容词。
而不是再用“小鸟见老鹰”、“烂鸟比鸡腿”之类的白烂词。
高三时,班上的导师在放学前夕,都会握紧拳头激动地问我们:
“告诉我,你们生存的目的是什么?”
“联考!”全体同学齐声大喊。
“告诉我,你们奋斗的目标是什么?”
“联考!”全体同学口径一致。
虽然多年后社会上才教导我生存的目的是赚钱,奋斗的目标是女人。
但那时我和所有人的心跳频率相同,总是让我觉得放心与安全。
我像是冬眠的熊,而考上大学就像是春天,唤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