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旬
祖父生于乱世,遭遇到许多磨难,一路磕磕绊绊,也终于活到90年代。这是盛世,然而他却在这盛世里染上罕见的病症。
直至现在,我们都未能弄清这病症的名目。祖父在最后的岁月里,热衷于重复他曾历经过的苦难。他甚至自制“道具”,将一些苦难的细节演绎成滑稽而离奇的闹剧。然而当你追问他“何为”时,他比你还茫然。他完完全全忘却了这些细节的背景,忘却了这些细节所负载的苦难意味。
祖父的病情进一步恶化,竟至于丧失生理上的痛觉。
祖父的病弄得我疲惫不堪,也弄得我浑浑噩噩。我常年在大学里教书,有一套严谨的概念体系。在我看来,无论什么问题,它在字面上都是明晰的,都是可以宣讲的。然而,祖父的病与我平素所做的功课却完全两样,面对祖父,我不能不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祖父的连襟(我们称他为“姨祖”)提醒我道:“寿木备好了冇?”我才意识到祖父的病已不可逆转。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祖父一起病即已无可挽回。
如今,祖父逝去已十年有余。死者已矣,而在生者能做些什么?这是一个比草拟讣告与悼词更为复杂的问题。我且将这病症报告如次,供医界参阅,以期将来对类似的病症有所疗救,并借此告慰祖父在天之灵。
祖父起病的时节,我正在故乡白鸟湖歇暑。一天正午,我从湖边垂钓归来,就撞见祖父。
我穿过堂屋,穿过天井,来到后厢厨房,恍惚觉得有人影在灶间一晃,同时听得瓷器磕碰的声响。定眼看时,是祖父。那么,祖父为何要躲躲闪闪?
“爷。”
“嗯。”祖父就立在碗柜侧旁,有些手足无措,似乎藏掖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饭吃冇?”
“饭吃了。屎也屙了。”
我更加诧异。我只是顺口问问,祖父为何连屙屎的事也拿出来当闲话说?
我揭开饭桌上的网罩,在桌旁坐定。祖父却动身一路小跑,从我背后跑过,一溜儿跑过天井、跑过堂屋。我更加不解。祖父好歹是一位教书先生,在白鸟湖也算得上是一位乡绅,平素虽没有假模假式的威仪,但也中规中矩,像一位读书人,也像一位长者。何以今天竟至如此,仿佛我是爷他是孙子一般。
晚饭时节,我再到后厢房,就听得母亲苦口婆心的絮叨。
“我说,爷呢,甚么事不好做?何以做出这等不堪的事……”
祖父就坐在母亲的对面,端坐着,垂着双手。
母亲也算是识得文字的女性,说话很是文气。她出生在镇上,属于一出生就吃商品粮的那个等级的人。从定亲到嫁与林家,随着时代的变迁,她也历经了一番起落。起先祖父是教书匠,父亲算是读书人家的子嗣,也还门当户对。后来,祖父当了右派,全家就下放到老家白鸟湖镇石板湾村。再后来,祖父当完右派,重返教师岗位,没干上几年就要退休。好在按政策可以“顶班”,即可以把自己的岗位与俸禄传给后代中的某一位。父亲老实巴交,终生都一副右派崽子的样款,“顶班”的事他不愿去。二叔远在北湖做上门女婿。三叔倒有些活气,而书实在读得太浅,又不敢去。祖父还有两个女儿,但她们都早已考学吃了皇粮。这份俸禄就只好由我母亲“世袭”。种了半辈子田的母亲没想到会在中年之际时来运转,当上了老师。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教书是何样款,因为她去石板湾小学任教的时节,我已去镇里读中学。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她说话突然变得文气了。
“何以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呢?我说,爷呢,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呢?为什么默默无语呢?”母亲探着上半身,殷切地注视着祖父的脸。祖父不做声,只是端坐着,没事一般。
见我进来,母亲也不避讳,给我说了事情的根由——就在今天,就在中午,就在后厢房,祖父吃过饭,顺便就把屎拉到了辣酱坛子里。南国楚地,常年食鱼,辣椒酱是去腥调味的必备之物,因而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摆着一溜儿坛坛罐罐。
我想起中午时分祖父的样子,于是说:“哦。难怪……”
“还难怪——难怪什么?”
“是这样……”我连忙将我所见述说一遍,末了我说,“我也不知道爷干了什么。”
“见不得人,见不得人哪。”母亲一声“哪”,长长地、颤颤地咏叹而出,不无慨系,也不无痛苦。“此乃家丑,不足为外人道的。旬子,不足为外人道的哪。”母亲缓缓地却是痛苦地摇着头。
那个傍晚,我们忘了吃饭,我们遇到了比吃饭更紧要的事。
“这样子的事,何以做得出?这样子的事,只有东洋矮子才做得出,断子绝孙的东洋矮子才做这样子的事。我说,爷呢,这些事情都是你们老辈人当古话讲给我们听的,是不是,爷?”母亲依然殷切地望着祖父,祖父依然无动于衷。
“东洋矮子来了,人都躲到了湖里。这东洋鬼子就杀尽村中的活物,拆了房梁当柴烧,完了再屙屎到辣酱坛子里。所有不是人做的事,他东洋鬼都做。断子绝孙的东洋鬼——这都是你讲的古话,你难道就忘记了,爷?……”
“谁讲古话?”祖父终于开口。
“是你呀,爷。”
“是的,爷。” 我连忙证实道,“我还小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讲了都不知多少遍。你还说——断子绝孙的东洋鬼。”
祖父摇头,坚定地摇头。
我和母亲不禁愕然。
天黑下来,湖风穿窗而过,暑热消散了些,但蚊螨却袭来。祖父也终于不能保持端坐的样子,不住地弓了腰挠腿上的痒痒,又交叉了双手挠两臂和后背的痒痒。我点上蚊烟,蚊螨少了许多。母亲依然追问,祖父依然不吭声。
我如同是在做梦。一向端方如也的长者,何以一下子就变成这副模样?我同时也意识到母亲的追问有些不对头。在母亲看来,祖父是清醒着在做此事。祖父的意识还清醒吗?还正常吗?于是,我问:“爷,你心里明白吗?我们在跟你说话,你心里明白吗,爷?爷——”我一声声深切地呼唤着我的祖父。
祖父挠着痒痒,不置一词。
“爷,你是否看到幻影?比方说鬼的影子,妖魔的影子?你又是否听到声音,无缘无故地听到声音?比方说有人跟你耳语,怂恿你?”
“嘘——”母亲说。
隔墙有耳,我赶紧压低声音:“是——是这样吗?是有人怂恿你吗?”
祖父依然挠着痒痒。
我有些恼怒,干脆就直说了:“爷,你疯了吧?”
这是一个无论正常人还是癫狂者都会作出应答的问题。正常人正常地否认;癫狂者丧失自知能力,也会抵死否认。我静观着祖父的反应。
然而,祖父只是挠痒痒。
“爷,你为什么只挠痒痒呢?这是何道理呢?!”母亲显得有些失去了耐性。
这时父亲回来了,赤着脚,卷着裤管,他还种着那几亩薄田。
母亲简短地说了事由。父亲只“嗯”了一下,然后说肚子饿得不行。
饭还是得吃。吃过饭,祖父还是不吭声。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她站起来,指着灶后面、碗柜侧旁的一溜儿坛坛罐罐,说:“你还拉吗?!”
母亲的问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告诫祖父不可再拉,同时也表明“既往不咎”的政策——只要祖父摇头,或说个“不”字,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们都望着祖父,期望他能摇摇头或说个“不”字。祖父的嘴唇动了动,我们屏息静听。
但见祖父慢条斯理地道:“那要看情况再说。”
祖父的回答太过滑稽,完全像是在逗笑。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父亲受到感染,也笑起来。晃晃的灯影里,荡漾着莫名的喜悦。
这喜悦并没有荡漾多久,就被母亲遏止了。“嘭”的一声,母亲猛拍桌子。我吓了一跳,父亲吓了一跳,祖父也似乎吓了一跳。母亲怒目圆睁,憋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一定是气坏了,要不然凭她那小手,何以将桌子拍得如此之响?
“何以管得了?”母亲终于说出话来,“我管不了了,随你们闹去。”
母亲说“你们”,当然也包括我。为什么要笑?多么说不出口的事,还笑得出来?我在心底里深刻地反省自己。
母亲说不管,只是一时气急。她到底还是要管,管得是那样的周全。夜半醒来,后厢房有些响动,我怕又是祖父,连忙过去,却原来是母亲。灯光下,她正在用木板搭一个临时床铺。
此后一段日子,母亲白天黑夜都呆在后厢房,捍卫着她那些坛坛罐罐,也捍卫着林家的脸面。偶尔外出,也让我替她照看。母亲太辛苦了,有时我在心里也为母亲抱不平,林家又不是母亲一个人的林家,为什么她一个人要弄得这样辛苦?
床铺弄好了,母亲坐下。我一时没有睡意,也陪母亲坐下。
“容易吗?”母亲说。
我懂得母亲说话的意思,于是说:“不容易啊。”
“我十八岁嫁到石板湾来,几多的辛苦……”母亲的这一套话语,总是这样地开篇。这套话语,母亲对姑妈们说得最多。
姑妈们从城里回来的时节,夜里乘凉,那是一道难得的风景。清清的月夜,几袭雪白的衣裳在月地里映出光晕,凉风吹来,草虫吱吱溜溜地吟唱,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摇。母亲就说:“菜花开了,开满石板湾。我收了包袱回娘家,走过河堤,走过垸堤,就遇见串乡的照相师傅。我说不照相,师傅说难得满地的菜花,难得遇上你这样的姑娘。想那时,几多的年轻……这人说老就老,林家是一个容易让人老的地方……”
姑妈们及时地接过话茬,说:“嫂,操心哪有不老人的?你为林家操了多少心,我们是知道的。”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够了。”母亲笑了,月地里依稀可见她灿烂的笑容。
姑妈们不常回来,母亲这样说话的机会也就不多。她有时也就跟我说起。
“我十八岁嫁到石板湾来,几多的辛苦。旬子,你看娘这件夹袄,十七年了。娘的辛苦钱都赔给了林家。林家上上下下就没个管事的人。我呢,是管了事还要赔钱。”母亲所谓的“林家”,边界甚广,不仅仅是包括二叔三叔。
几年前族中修订族谱,父亲是长房中的老大,是理所当然的族长。然而父亲不管事,母亲先是催促,后来就干脆自己上阵。这样一来,方圆百里,无不知道林氏长房有一位会讲话会管事的女族长。
今夜,月光依然清清朗朗。母亲望一望天井那里,说:“我十八岁嫁到石板湾来,几多的辛苦。晚辈让我操心倒也罢了。到头来,爷也让我操心,做出这样说不出口的事来,这会是什么毛病呢?——你看看呢,旬子?”
“白天也试探过了。”我说,“弄不明白。明天我上城去问问医生。”
第二天,我回到城里,寻到陈医生。陈医生是我的好友,我们有着共同的业余爱好,那就是做诗。有一回陈兄提出来说,诗里总是用“啊”,不免单调;“呃”与“哦”也可以用的。我深表同感。于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陈兄业务也要得,西洋去过,爪哇国也去过,可谓学识渊博。他在医院挂牌,专治疑难杂症。我把祖父的症状对陈医生讲过,他却以为我在寻开心。我说,哪有拿自己祖父寻开心的道理?陈医生一想也是。于是他便认真地思量起来,一会儿在桌前支颐静默,一会儿又在诊室里来回踱步。但终究还是摇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实情就是这样,陈兄。”
他只好继续苦苦地思量。
猛然,陈医生止住脚步,一扬手,作已豁然开朗状。
我赶忙起立,迎上去。
“这样——”
我竖起耳朵聆听。
“这样吧——继续观察,仔细观察。观察!观察!再观察!”
我只好回石板湾继续观察。
祖父这几日没有什么动静。除了到后厢房吃饭,他整天将自己关在卧房,晚上睡觉,白天也睡觉。大热的天,窗帘也拉上,好在房门那里有一线缝隙。从缝隙里望去,祖父确乎是倒头大睡。
这样地过了几日,房里就有了响动,噼噼叭叭像是在劈柴。我和母亲隔着门缝窥视,但见祖父挥动着斧子在砍一段木板。木板竖在地上,不到一人高,也只一寸来宽。这是要干什么?——我和母亲都思量不透。万一剁着他自己又如何是好?我们于是开始喊话:“爷,你干什么呢?大热天不要过分辛劳。爷,开开门吧,让旬子帮你。”
“爷,让我帮你,爷,开开门吧。”
祖父不予理睬,只是噼噼叭叭地砍。
我和母亲去翻检家里的常用药,找到几张“创可贴”。母亲又用药膏和绷带自制了“急救包”。我们时刻准备着,一旦祖父剁着自己,发出尖叫,我们将在瞬间撞开房门。
祖父一直未发出尖叫,劈砍的声音也渐渐小下来。他似乎要做成某样东西,工序渐近尾声,所以不再大砍大剁,只是削削刮刮。祖父究竟做成了什么?隔着门缝,我们无论怎样专注也还是看不清楚。
晚饭时节,趁祖父去后厢房,我潜入他的卧房,却只见满地的木屑,不见成品。我到床铺底下寻,到角角落落里寻,都未能找到。我们只好继续关注。
第二日,炎日当空,知了细细切切地叫在树荫。祖父不再劈砍,却翻出他的靴帽与棉袄,摊在廊檐前晾晒。时值古历六月,正是石板湾人所谓“龙晒衣”的好日子。祖父想到要晾晒靴帽与棉袄,这是正经事。祖父晾好了物什,就端坐在堂前喝茶,照看猫狗,完全一副正而八经的样款。
我说:“我今天下湖去钓鱼。”
母亲说:“你去吧。”
正午时分就出了事,这一回,祖父是拿了自制的木枪去追姨祖,把可怜的姨祖吓得半死。
我回屋来吃午饭。母亲说祖父不见了,连同他的靴帽与棉袄。我们正屋前屋后找寻,却见姨祖的孙子阮时习牵着一个穿靴戴帽的人来,这正是我的祖父。阮时习上高中,也在家歇暑,他见了我们,一脸的不解:“林家大爷怎——怎么这样?”时习顺手将他牵着的祖父的手递给我,就像交接一样东西。“这不就是一个东洋鬼?”时习又说。
经他这一提示,再看,的确是一个东洋鬼。原来祖父处心积虑地准备,是要扮一个东洋鬼。帽子的护耳耷拉着,靴筒的上方绑了一截裹腿,手上攥着一支木枪,尽管十分写意,但也分明能见到枪托与刺刀的轮廓。烈日当空,影子就踩在脚底,祖父大口大口喘息,喘得跟狗一样伸出了舌头。我们来不及责怪他,连忙躲进屋里,给他松绑。好在大人们都下田了,孩子们都下湖了,不然,那场面真不知如何收拾。
松了绑的祖父,一溜烟钻进房里,旋即闩上房门。
母亲气得直抖,也没忘了招呼时习坐下歇一会。
“我听得鸡飞狗叫,也听得有人喊‘饶命,出屋来就看见我家爷在前头跑,穿靴戴帽的人在后头追。谁想到是林家大爷,谁想到呢?”时习擦着汗,仍是不解,“林家爷该不是得了毛病吧?”
“时习也不是外人,爷这些时的的确确不正常,我们也弄不清是什么病症。你表哥旬子上城去也没有弄清。”娘说,一面又问,“姨祖可好?”
“还好?好个什么?都吓得半死。我掐了半日人中,才掐醒。现在正躺着喘气。”
我们于是动身去看姨祖。太阳明晃晃地炙烤着,扑面而来的风也是火风。我们满身是汗,衬褂都贴到身上。亏得祖父在这大热的天穿靴戴帽,也难怪他喘得像一条狗。
祖父何以这样呢?我只觉得太过虚幻,整个就是一场玩笑,我的心境因此而不算太坏。只是母亲一路念叨:“这怎么是好?旬子,这怎么是好?旬子……”怎么是好呢?你就当它是一场玩笑,我在心里说。我知道母亲无法解脱,她太过认真,我也无法帮她。
姨祖歇在柳荫里,歪在躺椅上,也是喘气,不过跟祖父的喘法有些不同。祖父是大口大口地喘,吐出舌头;姨祖是一抽一抽地喘,不时发出“咯——”的声音。姨奶在一旁替他捶背,眼看“咯——”的一下就要喘不过来,姨奶连忙加快了捶背的节奏。
见我们来了,姨奶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抹泪。
“姨祖姨奶,我家爷对不住你们了。”母亲说着,蹲下去,一面也帮着捶背。
姨祖看我们一眼,抬起一只手大幅度地摇着,一面就闭了眼,紧紧地闭上,一副不堪忍受的样款。许久才睁开眼,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东洋鬼来了……我跑不过……我就藏……藏在草垛里……断子绝孙的……就拿刺刀捅……”姨祖又勉强坐起,弓腰挽起裤管,给我们看他腿上的伤疤。
姨祖说的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那时他们正逃兵荒。
姨祖跟祖父可算得是难兄难弟,他们同庚,在同一个村子长大,一起逃兵荒,一起去州府念书,一起做了孙姓人家的女婿,后来竟然也一起当了右派。白鸟湖方圆几十里水路,都知道石板湾有两位读书人,那就是“林先生”和“阮先生”。
逃兵荒的时节,村里人总是结伴而逃。那一次姨祖疟疾发作,只好藏在草垛里。姨祖发冷发热,浑身止不住颤抖,草垛也跟着颤抖。东洋鬼就用刺刀戳,戳到姨祖的腿上。姨祖想这下完了。后来是一只鸡救了他。这只鸡也藏在草垛里,一下子蹿出来。东洋鬼见是鸡,掉头去追,就放过了那草垛。
发生这起事件后,我们对祖父的看管更严。只要有不好的苗头,我们都会采取行动,尽可能将事故扼杀在萌芽状态。经过几个来回,我们也基本摸清了祖父病症的一些特征,他主要是演绎灾难,那些他自己经历过的——当然大多也是和姨祖一起经历过的——灾难。
平静了几日,祖父又躲进房里。这一回,是糊一顶高帽子。糊好了,自上而下写一行字:“庇护右派也是右派”。我从门缝里望去,整个制作过程,祖父都干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那顶高帽子实际上就是他曾经戴过的。姨祖先当右派,祖父庇护姨祖,也因此当了右派。那时,湖区正在开挖一条人工河,也就是现在的七湖河(它将上下七个大湖串起,故此得名)。正是东风吹、战鼓擂的时节,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革命群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三九寒天,人们赤膊上阵、你追我赶。这当然是才开工时的景象。再往后,就出现了浮肿与乏力的现象。在某种强力的作用下,在某种精神的感召下,浮肿而乏力的人们也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再后来,就死人了。死人了,河还是得挖。一路挖,一路沿着河堤埋葬尸骨。
死人不仅仅是因为累,更因为缺粮。
碰巧那时姨祖所教的一篇课文里,有一个生字“缺”。我的故乡,小学生念生字有一个套路,就是先将该生字单独念两遍,然后再组成一个词。那时,姨祖用教鞭点着黑板上的“缺”,一面就带领学生齐读“缺──缺——缺粮的缺,缺——缺——缺粮的缺……”
就这样,姨祖顺理成章地当稳了右派。祖父替他不服,在会上,祖父质问道:“试问,‘缺该如何教?”有人提出说,可以教成“缺席的缺”。“会议可以随便缺席吗?比方说今天的会议,你能缺席吗?”祖父仍是追问。
“缺勤”,“缺德”也先后被提出来,但也都被否决。最后有人提出“缺牙的缺”,终于得到一致肯定。正值孩子们换牙的年龄,现成的素材,你阮某不教成“缺牙的缺”,偏要教成“缺粮的缺”,这不是右倾是什么?还有你林某,你狡辩什么?庇护右派也是右派。祖父也顺便当了右派。
祖父终于戴了他自制的高帽子出来。我早就守候在大门口。我截住他,一把揪过高帽子,丢在地上,两只脚就踏烂了。祖父望我两眼,没有脾气。祖父变得暴躁是后来的事。
过两日,祖父提出要上街喝杯茶,我们没有理由不让他去。母亲说:“爷,我求你了,不出事。”一面和我商量,由我跟了去,要是在街上闹出事来,也好及时补救。
我们现在说祖父的事,也不再避开他,明地里就把他当作有毛病的人。祖父本人是既不反驳也不认可。他沉默。沉默有时候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的姿态。
所谓“街”,是距石板湾五里多路的一处自然集市。那里至今还有老式的茶馆,老式的豆腐铺,竹篾行,纸扎部。
上得街来,不断有人迎上来叫“林先生”,祖父应着,说起话来仁义道德,没有一点异常的迹象。到了茶馆,老茶友连忙让座,一面问道:“林先生一向?见了。”
“近来家里有些事,走不开。”祖父顺口说,一面将我向茶友介绍,“我孙子,在省里教大学。”
“哦。”茶友们应道。
茶过三茬,祖父起身向屋后走去,似要方便,我不好跟去,原地坐着没动。祖父的茶友见我一个人坐着,和我搭讪。
“相公在省里哪厢大学高就?”我于是报了大学的名字。
他们说:“哦。”就又试探着问我教些什么。
我说主要教道德修养。他们于是说太上老君作《道德经》,刘少奇写“黑修养”。我说我教的跟这些还不是一回事,我还特别提醒他们,刘少奇写的书不能说是“黑修养”。他们醒悟过来,说,刘少奇同志平反了,刘少奇是革命同志。我说,是的。
那么,相公究竟教些什么呢?——他们还是没弄清楚。
我于是不得不动用一些词汇,诸如“诚实”、“守信”、“他律”、“自律”、“信念”、“价值观”等等,我都搬了出来,我甚至还讲到时代发展对公民道德的要求,顺便就讲到“现代”、“后现代”。我一面讲一面留意茶友们的反应。他们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发出“哦”“哦”声。想不到,我的这一套讲义在家乡最老式的茶馆里,也能收到如此“哦”“哦”之效。
我不禁有些得意,竟至于忘形。一忘形,顺便就忘了时辰。等到我发现祖父已经溜走,等到我原路赶回村里,一切都迟了,祖父已然实行了他的宏伟计划。
祖父临时在纸扎部赶制了作为道具的高帽子,然后直奔石板湾,直奔姨祖家。姨祖这次并没有吓昏死过去,但也吓得不轻。据说祖父带了高帽子,直逼姨祖眼前。姨祖先是逃,实在逃不脱,就伏在地上以头抵地,以求眼不见为净。
我和母亲赶过去慰问,已是傍晚,姨祖被移到竹床上,仍取伏地之式,额头死死地抵着床板。母亲说:“是我们来看你了,姨祖。”姨祖只轻轻晃了晃头,额头就又抵到床板上。
祖父倒是很平静,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月影里乘凉,喝着茶,摇着扇,很是闲适,有如周作人先生的一则小品文。
母亲一见之下就来气,质问道:“爷,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林先生,方圆几十里水路都闻名的林先生。林家可是书香门第,我们几代人读书,都是要脸面的。爷,你老则老矣,怎么就老成了糊涂?林家可是书香门第呀,爷……再则,爷,再则,你跟姨祖何怨仇之有,你又何苦来哉?爷,何苦来哉?林家可是书香门第呀……”
母亲越说越没个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说:“娘,你当这些爷都听得懂?”
“他为何不懂?他做起事来处心积虑。他为何不懂?他为何不懂?”母亲质问我,她大概是气糊涂了。
我摇摇头。
“你为何不懂?”母亲转过头去问祖父。
祖父正伸手去茶几上摸茶壶,一面摇两下蒲扇……
四五更天的时节,母亲叫醒我。灯影里,但见母亲一脸的疲惫。我问母亲:“你一直没睡?”
母亲在我床沿坐下,叹一口气,说:“娘哪能睡得着呢?哪能呢?娘心都要碎了,为你们林家,娘心都碎了。娘来叫你,是要商量一桩事。”母亲细细地说了她的想法。母亲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何以了得?要是越来越糟,弄出个三长两短,如何收拾?日后姑表叔侄们怪罪下来,又如何担当得起?再者,我们两人的办法也是有限,还是得集思广益。母亲的意思是要开一次林氏族会。一来通报信息,告之祖父的病症;二来也问问大家的主意。
母亲抬手理一理散乱的额发,问我:“你看呢,旬子?”
我说很有必要。于是,我们就开始商议具体的事项与日程。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发电报。母亲又从腰间掏出一团手帕,抖开来,里面是一些零碎的钱币。母亲说这些钱先用着,不够还可变卖些鸡鸭鹅。
“这都是娘的辛苦钱。”母亲说,“忙完了学里忙屋里,忙完了学生忙鸡鸭鹅。娘都是为了什么?娘都是为了这个家。娘的一生都赔给了林家……”母亲幽幽地说,不禁落下泪来。
我赶紧说:“娘,我知道的。等娘归山之时,我一定立一块大碑。”
“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母亲含泪而笑,灯影里依稀可见她灿烂的笑容。
与会者陆陆续续前来。姑妈们从城里坐了车来,二叔从北岸驾了船来,近处的族人就骑了牛来,也有走路来的。林氏族会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会址理所当然地定在林家祠堂。80年代初,分田单干,我们家抽签抽到生产队的仓库。母亲说,拆了只落得一些砖瓦,不如不拆。隔一年,族中重修族谱。在母亲的提议下就将这仓库改建成了祠堂。
祠堂门嘎然开启。父亲、伯叔这一辈分的人净了手。接着我们这一辈的及我们下一辈的也依次净了手。于是,鸣钟,祭祖。
伺候香烛,奉上刀头三牲,父亲又跪着升了表(禀告祖上的文书)。一时节灯烛晃晃,香雾袅袅。
全体林姓男丁行跪拜礼。今天没有司仪,父亲在最前面,父亲如何跪拜,我们也跟着如何跪拜。
“愿、林、家、香、火──永、世、昌、隆!”父亲高声说。
“永、世、昌、隆!”我们齐声说,声震屋瓦。
起立。依次归座。于是就有族中人张罗座次。这人名唤林大庭,我称他大庭叔。这大庭叔就住在邻村松柏湾,平素都见他在垸堤外犁田,大声地吼骂耕牛,“沟里!沟在哪里?!你个龟造的!沟里……”这样的吼声,隔着九十厢田垄都能听到。传闻说,大庭叔犁田,一天要喝五壶水,因为不住地吼骂,容易口渴。
现在大庭叔很是斯文地在让座,嗓音逼得很细,完全丢掉了在田亩中吼牛的腔调。
“请——”
“大姑吔,这边请唦——”
“九叔吔,这边请唦——”
这样地“请”过之后,座次可谓秩序井然。上首坐着祖父,左边是林氏男丁,右边是林家女眷,下首是客宾——姑父姑母和表亲,阮姓姨表今天也列席参加。
父亲木木讷讷,每次族中聚会,他只在祭祖仪式中带领族众行跪拜礼,并不开言讲话。二叔算是半客半主,三叔又讲不上正板。因而,这长房里能讲话也能管事的,就只有我母亲这位女族长。好在她特别乐意,又似乎天生就有掌管族中事务的才干。
母亲抹一抹额发,铺开讲稿,开言道:“各位长辈,各位亲友,各位儿孙们:你们好。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在这草木风长、万象向荣的大好时节,我们召开林氏族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嫡系白鸟湖林氏全体男丁和女眷,向顶烈日、冒酷暑、不辞辛苦前来的各位亲友表示最亲切的问候!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母亲于是起立,向四面鞠躬行礼,四面亲友也向母亲拱手还礼。
这其间,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下首席位上,孤零零地响起掌声,突兀而起又无以为继。看时,是小姑妈的大千金在拍巴掌。她不懂常识,族中聚会的礼仪是不兴拍巴掌的。拍巴掌是何道理?当然,此千金从城里远道而来,不知者不为错。只是她自己觉得尴尬,两只巴掌僵在那里,讪讪地笑着怪不好意思。好在会议继续进行,人们不再关注这点小事。
“今天我们开会,主要是关于我家祖父的病症。我的讲话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病症的起因与现状;第二部分,病症的对策与未来。我先讲第一部分……”于是母亲历数祖父近来的异常表现,说到激动处,母亲几次脱离讲稿,也暂时丢掉作报告的官方腔调,絮絮叨叨地补充了若干细节。
席间也不时起一些小的骚动。天太热,人们不住地擦汗、叫“热”。二婶、三婶不停地给与会者上凉茶,不上茶的时节她俩就咬耳朵说话。远道而来的亲友,有感于事情的离奇,禁不住吃吃地笑。特别是城里来的表亲,听到精彩处,还“哇噻”、“耶”地叫出声来。
大庭叔不停地提醒亲友们保持肃静。他站在神龛下的香案前,提一面大铜锣,“嘡——”地敲一下锣,接着用更夫一样的腔调提醒人们:“肃——静——”大庭叔一脸肃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城里来的表亲,一见敲锣就笑开了怀。先前错拍了巴掌的那一位千金,这时也不再尴尬,她竟然笑弯了腰,笑得打呛,小姑妈在一旁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十五的月亮,她的笑也还是无法止住。好在大庭叔只管程序不管结果,笑不笑是你们的事,敲不敲锣是我大庭叔的事。
祖父起先也静静地坐在上首,而这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左挪右挪,很不自在,脸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憋着气。我预感到有些不对,离席来到上首,附在祖父耳边道:“爷要什么吗?爷要什么就直说”。祖父不理睬我,只是左挪右挪。我立在一旁也觉无趣,只好回我的座位。没等我坐稳,就听得一声闷响,祖父的右掌着力拍在桌面上。接着是一声力喝:“要。要。要你娘的个马桶!”
全场愕然。一时节,细语声没了,窃笑声没了,大庭叔也不用再敲锣。一切似乎都定格在那里,只有香案上的灯烛还恍恍地燃着,在这大白天里燃出几朵虚幻的火苗。
祖父何以如此呢?为什么喊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这不完全就是一介武夫?
没等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祖父又喝道:“病?病?谁病了?谁病了?□?——谁病了?……”祖父情绪激昂,高声大喊:“老子闹着玩!闹着玩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了不得?”
二叔接口道:“玩是可以的,不要总是捡痛处玩。”
“何谓痛处?”
“这还要说吗?爷。”
“嘭”、“嘭”几声闷响,祖父抡起胳膊死命向桌上磕去。父亲、二叔、三叔连忙上前扯住,大小姑母也从下首跑来。小姑母“哇”地就哭起来。祖父手腕那里摔破了,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袖。祖父挣扎着,极力想抬起胳膊,一面大喊:“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我们都以为祖父情急之下,忘了疼痛。谁知他真的就丧失了生理的痛觉。这一症状始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发现祖父从此更加不同于常人。蚊虫叮咬,他会静静地观赏,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路遇沟坎,他不假思索地往下蹦,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我们防不胜防,我们得等开水凉后才能递到他手上,我们还得时时检查他躯体的每一处,看是否发生骨折或溃烂。
这都是后话,如今且说这族会。
这族会当然就无法继续下去,因此也留下诸多遗憾,譬如母亲的报告就没法读完。为写这份报告母亲熬了许多个通宵,花了许多心血,用了许多排比句。尤其是结尾,文气贯通,激情澎湃。“……长辈们,亲友们,子孙们:让我们以林氏为荣!让我们以林氏为耀!让我们以林氏为自豪!让我们在林氏的名义下,筚路蓝缕,呕心沥血,为把林氏的香火与事业推向未来,推向永世万代而努力奔忙,努力奔忙吧!”记得母亲写出这样的句子,激动不已,半夜里叫醒我,与我一起诵读、赏玩。这样高亢的词句终究未能激荡在祠堂的上空,而更其不幸的则是,现在会场里充斥着吼声与哭声。
继小姑母“哇”地哭起来之后,大姑母也“呜呜……”地哭起来。她们在给祖父包扎伤口时发现他的小手臂已折断。表妹们见姑母哭,她们也跟着哭。母亲是早已丢下讲稿,长歌当哭。二婶三婶也混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干嚎。然而,祖父依然大喊:
“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当天下午我们林氏族众把祖父抬到镇上,上了夹板,打了石膏。医生证实,祖父的确丧失了生理痛觉。
鉴于形势急转直下,当晚我就给好友陈兄发去电报,务请他火速赶到白鸟湖镇石板湾村。陈兄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抵达石板湾。望闻问切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下断语。我在天井摆开杯盘招待他。陈兄喝着小酒,突然就发了诗兴,对我家的天井赞不绝口。他一面吟哦,一面就写就一首诗:
啊/在遥远的白鸟湖/有一方天井/夜气幽蓝幽蓝/星星明明灭灭/萤火飘荡/总是隔世的情缘//呃幽蓝的夜气/星星/萤火/以及隔世的情缘/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哦/我丢失了生命中的天井/我在城里流浪/确乎有一方天井/在那遥远遥远的白鸟湖……
陈兄写毕,意犹未尽,反复玩味——韵律如何,意象又如何?
我其实也是一位雅士,只是今天没有太浓的雅兴。夜已深沉,我不得不提请陈兄关照祖父的病症。
他于是摔出来两个词语,“选择性遗忘”与“生理痛觉丧失”。我和陈兄都是天生的知识分子,天生吃符号饭的人。我们惯于把一些符号堆起来做成科研成果,随便摔出两个词语,就跟尿一泡尿一样易得。我们都在圈内混,彼此也知根知底,在某个清醒的夜半,我们也会觉得事实有时比符号更重要。我提醒说,我们应该探讨事实本身,陈兄也就明人不说暗话。
闷闷地又喝过两杯,陈兄说:“这个这个,‘生理痛觉丧失到目前为止,只见过先天案例的报道。而且就是先天痛觉丧失的几率,也少之又少,在千万分之一以下。这个这个,啧啧啧……”
陈兄连续说出“啧”字,我知道这并不是在咂摸酒味。陈兄小有名气,什么场面都见过。在我家天井里喝点小酒,用不着咂摸。我知道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太难。
“啧啧,怪哉。”陈兄说。
“的确怪哉。”我说。
“至于‘选择性遗忘嘛,这个这个,太平常了,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这个这个——”陈兄于是就转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上来,他说生命中的有些细节,由于太痛苦,人都自我防御,就将其压抑,压抑到潜意识里去。这潜意识是一个需要很高悟性才能体会的东西。它存在着,我们意识不到。我们意识不到,它存在着。它存在着,我们意识不到……
陈兄越说话越长,我只好打断他。我说,这弗洛伊德说的事情与我祖父的病症还不是一回事。弗氏的压抑性遗忘,存在着选择的现象,那是在细节与细节之间选择,保留一些细节,遗忘另一些细节。我祖父的病症是将细节与细节所负载的痛苦进行分离。祖父记得的是细节,忘却的是痛苦。
这一下陈兄真的犯难了,长久不出声,只喝闷酒。当然,陈兄最后还是豁然开朗了。豁然开朗了的陈兄一口气连喝三杯,然后一戳酒杯,说:“等到十十月吧。十十月我有一个国国国家级课题要公公布成果,各路诸侯都都到场。会上我将提出来来来讨论。一定有一个满满满满满意的说法。”
陈兄已有九分醉意煻夜已三更。我还能怎样?
陈兄第二天回城,带着他的诗稿。
送陈兄出石板湾,回转的时节,姨祖在村中拦住我。姨祖问祖父的情况,我说不妙,请城里的陈兄前来诊治,也说不出个名目。姨祖突然就问我:“寿木备好了冇?”
我惊讶地望着姨祖。姨祖话不多,但很明了。我于是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知道祖父已无可挽回。
祖父没等到十月就咽气了,最后时光里的祖父回复到婴孩状态。整个人也像一个初出生的乖宝宝,静静地躺着,脸上也不时荡漾着婴孩一样的笑意。
早晨,祖父说:“亮亮。”
我们说:“是的,爷,天亮了。”
“吃吃!”祖父又说。
我们于是喂祖父东西吃,忽然就发现他的嘴角挂下血丝。我们让他张开嘴,但见他满嘴血肉模糊,而舌头却没了。然而祖父只是笑。
祖父终于与世长辞了。没有记忆,没有痛楚,只有婴孩一样的灿烂的笑意。
祖父落气的那一刻,林氏族众聚在榻前,一片欣喜。我们以轻快的语调传递着祖父咽气的讯息,我们还相互提醒:没有必要嚎丧。祖父之死,何其欣幸,何痛之有,我们为什么要嚎丧?
林旬,男,1962年生,湖北洪湖人。华中师大毕业,心理学硕士。任教于某高校。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