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油画

爱情就是这样美丽，超过任何的名画，在人生的长廊里，永垂不朽。

一

1997年秋天，我如愿考入东北一所著名美术学院的油画系。报到那天，一下长途客车，我就看见一个人举着牌子，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一个青皮脑袋的男孩子走近说:“哎，王晓秋，你总算来了!”他咧嘴一笑，“我叫罗尔，你可以叫我罗老师，也可以喊我光头罗尔!”我被逗笑了:“谢谢你来接我。”他帮我拎着箱子挤公共汽车，然后帮我办好入学手续。我感激地说:“你帮了我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年级的呢。”他一脸正经地说:“我是老师，你不相信?”我想这个人挺幽默的，见了我们新生就充老师。

罗尔真的是我们的老师，而且还是班主任。这天，罗尔穿着宽大的T恤走上讲台，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然后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你们的班主任，光头罗尔”。大家都笑了，他也笑了，咧着嘴很孩子气地笑。“我点一下名，相互认识一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罗尔的授课方式与众不同，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的课，渐渐地我还喜欢上他这个人了。那时，他刚刚23岁，是一年前毕业留校的。我可以当他是学兄，但更多时候当他是老师。我的这种感觉起于这年10月他的一次小型画展。在一幅《农民父亲第一次在公共浴池》的画中，父亲在整幅画中是惟一穿着蓝短裤的人，他的脸上有满足也有一些羞涩。看到这幅画时，我心中一动，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一直用木盆洗澡，如果让他们去公共浴池会怎样呢?因为一条蓝布短裤的遮掩，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亲”。正在深思的时候，罗尔走过来问:“晓秋，有什么感觉?”我把想法说了出来，他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从那以后，我发现他有时看我的眼光有些特别。每逢这时，我总会低下头，躲着他的目光，但内心分明有了一些异样的甜蜜。大三时，班上陆续有人谈恋爱，我们寝室的六个女孩已被“俘虏”了五个，并不是没有人给我送花和巧克力，只是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还偷偷地了解到罗尔还没女朋友。

我的心思瞒不过室友，一位室友说:“晓秋想当我们的师娘呢!”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罗尔对我的一瞥、对我的态度，然后说:“晓秋啊，你得抓紧点，听说一个模特追他追得很紧呢。”我知道，那女模特叫叶子。我想，那肯定是她的艺名。室友的话让我有了些许惊惶，为了不让自己的第一次心动归于平静，我写了一封信给罗尔:“……为了不让我的思慕胎死腹中，我得说:我喜欢你!”我下了几次决心要把信亲手交给他，但最后还是将信投进了邮筒。两天后，罗尔来找我了。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喜欢你，但现在不能和你谈恋爱。我来自农村。晓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点点头说:“你会不会在我毕业前结婚?”他笑了:“等你呢!”我郑重地说:“严肃点。”他立刻收敛起笑容说:“真的等你。”那一刻，我很幸福，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此后，我和罗尔似乎有了一份默契。我勤奋学习，一些习作也得到他的好评。室友要我“老实交待”，我如实说:“如果有结果的话，那也只能等到毕业以后。”大家都为我高兴，并教了我一些爱情兵法，鼓励我将爱情进行到底。

在我“坦白”后不到两个月的一天傍晚，我去校园后面的树林里散步，意外地发现罗尔和叶子在一起，看到叶子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刹那间，一种被欺侮、被戏弄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紧紧地咬住嘴唇，任泪水夺眶而出，默默地走出树林。我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但从那时就学会了恨。

我故意躲着罗尔，上课时故意回避他那温热的眼神，每次对他的询问总是用模棱两可的话很快搪塞过去，回到宿舍蒙头睡，电视不看，音乐不听，画也不画，书也不读，街也不逛，哪也不去。我力图把他的脸庞、他的眼神从记忆中一股脑儿抹去，就当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他与我有何干?我干嘛要想他?!但思念就像千万只蚁虫啃噬着心灵的堤坝，罗尔的影子始终在我脑子子里萦回不去，爱意如潮水一般泛滥开来。我的心又嫉又妒，人又急又恼。

我决定做一件事挽回败局。这天，我来到罗尔的住处，敲开他的门。他一如平常地在画布上涂抹颜料，见是我，他没有放下笔，只是说:“看我画吧。”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他的背后，开始解开第一颗纽扣，这时，一阵颤栗涌来，我努力镇定下来，继续解纽扣……终于半裸着的我有一种上祭坛的感觉，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我一字一顿地说:“罗尔，你回过头来，我来做你的模特。”

他马上回过头来，眼睛先是充满惊异，继而是恼怒:“你马上穿戴整齐。”说完他背过身去。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他站了许久才说:“晓秋，你要我来帮你穿吗?”我说:“我要让你画，你画呀!他一颗一颗地帮我扣好纽扣，语气凝重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吗?”

“你少假正经，你和叶子在一起时还记得自己说的那些话吗?”

“晓秋，过些天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我鄙夷地看了看他，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二

期末，学校举办一个画展，在这个画展上我一鸣惊人。我的作品——《王晓秋的自画像》上一个全裸的女子躺在素净的被单上，嘴唇以上的脸部没有出现。那不是我的躯体，只有嘴唇绝对是我的，微启着，仿佛在说话。这幅画前每天都围着许多美术系的同学，议论纷纷，没人知道我类似自虐的意思，只有罗尔知道，他看着画说:“我得和你谈谈。”我叹了一口气:“有这个必要吗?”罗尔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落寞……

有些事情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如果不是因为画画，我就不会遇见罗尔，也不会遇到那个画店的刘经理。

从大三开始，我的画可以换钱了。我是由97级的一位同学介绍给刘经理的，每月我为刘经理画五幅画，可获得500元的报酬。有时刘经理会请我吃饭，有时会打一辆“的士”送我回学校。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有企图的。

悲剧发生在1999年的国庆节。那天下午我去送画，刘经理又请我吃饭，结果我醉得不省人事，他在自己的店里强行占有了我。醒过来后，我除了哭还是哭。这个流氓束手无策，跪在地上求我:“晓秋，你要啥我就给你啥，只求你别去报警。”那天我没回学校，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真想从人行天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我没跳，因为我是父母惟一的孩子。

第二天，这个流氓就来找我，跟我说他有一个朋友是某画院的院长，那个画院有一个可以去欧洲留学的名额，为了补偿我，他可以帮我争取。学艺术的对欧洲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憧憬，虽然我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通过这种不齿的方式出去，但是木已成舟，我又能说什么呢?报警?除了让自己的名声更糟些，日子更难过些，又能挽回些什么呢?但是就这么放过这个恶棍，我实在不甘心哪!我恶狠狠地盯了他半天，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那个院长家。自己的身子既然已经不纯洁了，罗尔又多情别恋，这片土地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还是早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离开这个叫我伤心的地方吧。

想不到那位院长竟然一眼就看中了我，交谈没多久就称赞我很有艺术天分，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现在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需要好好地加工。他让我每周挑两个晚上去他办公室单独作一些技巧性的辅导，过几个月就可以办手续了。

后来的事你猜也猜到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位令人尊敬的院长也同样毫不留情地占有了我。我流着泪，没有反抗。因为在我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时，我就有种预感，他迟早会占有我，反抗又有什么用呢?

出人意料的是，在院长家同时看上我的还有他的公子王品。这是一位充满朝气的大学生，在一所本地的名牌大学担任学生干部，再加上他长得干净、帅气，身体又高，喜欢踢足球，身后便经常有一些女孩跑前跑后。但他不知怎地就是喜欢上了我。日子久了，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倒是真心喜欢我，也从来没有对我无礼。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坎坷，也许我会喜欢上他。但是现在不行，我对男人充满了仇恨，尤其是那些曾经害过我的人，一旦有机会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每次王品约我，我从不推辞，还时不时地用一些语言对他进行诱导和暗示。看着他感情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疯狂，我心中暗喜，知道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复仇的日子就快要到了。有时一个人独处，回想当初单纯的情感，看看今天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暗暗憎恨我自己。但我已经无法止步了，我必须让计划继续实施。这是我作为一个弱女子赖以生存和聊以自慰的惟一理由了，如果我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失去都可以无动于衷、若无其事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一天，王品试探着挽起我的胳膊，我默默地看着他，挤出一丝笑容说:品，你不是一直想获得我的全部吗?今天给你。他当时一听便呆了，轻轻反锁了门后就慌慌张张地解着自己的衣服，我扑哧笑了起来，他还是一个孩子，第一次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却是和他父亲刚刚发生关系不久的人，他知道后，一定会发疯……

他后来与父亲闹翻了。当然，我留学的事也就泡汤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残忍、恶毒?不，你太不了解女人了。一本书中说过，女人娴静时如温柔的羔羊，但她一旦受到伤害，会以十倍的仇恨来报复她的仇人!

三

不久，我的事情传开了。说我为了留学就陪王品和他父亲两人睡觉，社会上的人谁想与我那样一番，一顿饭、一枚胸针就可以做到。我那时已经对男人憎恨到了极点，时时刻刻想逃离这块地方。

几周以后，我选择了回家。母亲对我的突然回家颇感意外，她更意外的是我一直在哭，一言不发地哭。在母亲的怀里，我才觉得找到了依靠，才恢复了自己一直紧闭着、伪装着的坚强和残忍。母亲也哭了:“晓秋，谁欺负你了?你说!”我告诉了母亲。母亲是善良的，也是软弱的，她不同意我报警，说:“以后你的路还长着呢。”

回到学校，我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平静了，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怨恨。我常常狠狠地看着讲台上的罗尔，他的目光有时是那样迷茫。我无法把握自己，整夜泡在酒吧里抽烟、酗酒，如果有人请我跳舞，我就会醉倒在他的怀里，但如果他不安分的话，我会给他一记耳光。室友们小心翼翼地提醒我不要作践自己，比罗尔有才华的人多的是。

她们哪里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1999年冬天的一个凌晨，我在一个迪厅里喝得不省人事，经理发现了我包里的学生证，打电话通知学校，于是，我被送进了医院。罗尔来了，他站在床前无限怜惜地看着我，眼睛闪着泪光。他轻轻地握着我的手，许久才说:“晓秋，你太固执了，这样会毁了你的。”“谢谢你。我愿意。”“你好好休息，总有一天我会把话说明白的。”他静静地退出病房并随手关上了门。他在床头的桌子上留下一束玫瑰，上面有一张卡片，写着:“别忘了，一个乡下人的许诺。”

我休息一个星期后又去上课了。室友们恭喜我彻底赢得了爱情。我一句话也不说，苍白地笑一笑，她们告诉我:“如果不是罗尔求情，学校会处分你的。”罗尔很憔悴，我们的目光对接时，我总会感到他的关爱和怜惜。然而我疲惫的心已经伤痕累累，不再奢望得到他的爱了。母亲时常打电话给我，我只能强作欢颜，尽量开心地说话，让她别太挂念我。

一个周末，罗尔把我叫到了他的画室。他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说:“晓秋，你太固执了。你这副颓废的样子真让人伤心。”停了一下，他指着墙上的一幅叶子的画像说:“叶子从小喜欢美术，可她中学没上完就辍学了，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要上学，后来父母给她找了婆家，那家有钱，可以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学，叶子不愿意嫁给那人便到省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她，我问她愿不愿意做人体模特儿，她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了，因为那样可以赚钱还债。那个男的后来知道了这件事，逼着她立即还钱，并威胁说她不立即还钱，就在村里说她卖淫。那天她来向我借钱去南方，我借给她了。在树林里，她靠在我肩上哭了一场。其实，我当时看见你了，但我不能在那个时候撇下她不管。”他看着我，见我流泪，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四

爱情让我陶醉，爱情让我飞扬。但只要想起强暴的那一幕，我的心都会突然发紧，伤痛就如一根冰凉的铁链突然勒住了我的脖子，令我窒息。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告诉他一切，但每次看到他，都会赶紧把这想法藏起来——我爱罗尔，不能失去他。这样一来，我进退两难，心情因而阴晴不定。

一次，不知道怎么的，我俩说起女人的忠贞问题。罗尔说:“其实男人要求女人忠贞是不公平的，是男人对女人的蔑视。晓秋，如果以后我们在一起，你突然爱上别人了，不可抵御地爱上他了，我不会说你不忠，我会检讨自己是不是爱你爱得不够。”我一下子捂住他的嘴:“积点口德吧。”他笑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当我说的是童言吧。”他开心的样子真像单纯的孩子。我也笑了。

2001年夏天，我顺利毕业了，应聘到一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趁着还没上班，我领着罗尔回了一趟老家，父母都很喜欢他。我们决定10月底结婚。

随着婚期临近，我越来越不安。罗尔很传统，除了拥抱和亲吻，再不越雷池半步。他说:“我爱你，也尊重你。”我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我多么想倾诉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啊!可他还会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任我的泪水弄湿他的衣衫吗?还会珍惜我吗?会分担我的痛苦吗?我想，他会的，但肯定也会留下阴影。我再次对自己说:“不能告诉他!为了这一生的幸福，我要守口如瓶!”

我是怀着圣洁的心走进医院的——为罗尔重塑处子之身，我要给他忠贞的花朵。我躺在手术床上，那位女医生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鄙夷，但我还是对她心存感激。

转眼到了秋天，披上洁白的婚纱，我和罗尔喜盈盈地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婚礼进行曲中，久久凝视之后，我们喝了交杯酒。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已是华灯初上，罗尔关掉灯，点烧两支红烛。烛影摇动，我们紧紧的拥抱，然后融为一体……

蜡烛燃尽，我伸手打开床头灯，殷红的血像花朵一样开放。罗尔，这才是我真正的初夜啊!罗尔突然泪流满面，再一次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一个劲儿地问他怎么了，他开始不说话，后来说:“感觉太幸福了。”我哭了。我在心里对他说:“罗尔，我这样不是欺骗你，原谅我不能对你实话实说。”

婚后，我们的生活过得温馨而浪漫。2001年12月我怀孕了。罗尔高兴得像孩子，暂时放下创作，一心一意地照顾我。他的关爱和呵护，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如果不是发现了那张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罗尔早就知道了那件事，而且是母亲告诉他的。

那天，罗尔上街买东西去了。我在书柜里随便翻书，在一本画册里发现了一张纸。语句并不连贯，但我读懂了。“我发现我不能免俗。以前我认为一直保守的秘密。有过斗争，我同情她或拯救她?不是，不是这样，是爱她，珍惜她。想过有一天她会说的。我不会让她讲。不是不在乎，而是不要掀开自己的伤口。好好地去爱，让她伤口复原。我答应过她妈妈的。可是那，那不是真实的血……”就这些字，也许还有，可是他撕了。一时间，我无地自容，泪水夺眶而出。

痛哭中，我想起了醉在酒吧里的事，一定是那一次，罗尔打电话到我家里，一定是妈妈情急之下说出来的，妈妈大概不想让我受处分，我又想起罗尔一次又一次关切的眼神，他一定是把我的反常归结为怨恨，那是怎样痛苦的归结啊，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可他还是做到了。然而，我则采用了另一种手段欺骗了他……

我把那张纸依旧放回原处，躺在床上蒙头大哭。

后来我不哭了，我不能让罗尔不开心。我打了一点儿眼影。

罗尔回来了，很快就发现我眼睛红肿，急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说:“孩子在肚子里打拳呢。”

“要不要紧?”

“没事的。”

他笑了:“等这小子出世了，我替你打他的屁股!”我还是没能笑起来。

下午，我给罗尔留下一封信决定离开他一段时间，信很短:我心里装满了对你的感谢、对你的爱。不求你原谅。以爱的名义重塑处子之身，那是真实的血，是我给你的忠贞花朵。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爱，或者离开……

[后记]听了晓秋讲的这段故事，我落泪了，说:“晓秋，你得马上回去，罗尔一定急疯了。唉，你到哪里去找这么爱你的人呢?”我马上打罗尔的手机。半小时后，罗尔赶到了，一见面，他就和晓秋旁若无人地紧紧拥在一起。

(责编江有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