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顺福
这是一个超越血缘界线的亲情故事。一位美丽的鄂西女子痴情爱上了四川的一名木工艺人,当她知道自己所爱的人已有妻室儿女后便决定终生不嫁。然而,命运的突变却促使她以妻子和继母的身份远道而来走进了这个残缺的家庭,面对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的敌视,面对接踵而来的灾难,她不离不弃,忍辱负重地支撑起这个弱不禁风的家庭,艰难地将两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抚养成人。她用博大的胸怀和无私的母爱向世人昭示:伟大的亲情并非血缘的唯一依托,而是源于人与人相处的朝朝暮暮,心与心的相互渗融。
她的养子,原某报总编辑,重庆南方经济文化发展公司经理林涛(化名),饱含深情和忏悔向笔者倾诉了他与继母感人肺腑的故事。
父亲的婚外情人成了我的继母
1960年春天,我出生于四川省石柱县一个手艺人家里。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他的一生却充满传奇色彩。年轻时,父亲长得十分英俊,能说会道,还擅长摆龙门阵,常常吸引大群人聚集在他身边。更主要的是父亲有一手木工绝活,能挣钱。1954年春节,父亲百里挑一娶了我母亲。第二年3月,我大姐出世。1962年春末夏初,父亲来到鄂西来凤县境内一个秀美的山村做木工活,一位早已错过婚嫁年龄的大姑娘迷上了我父亲。据说这个叫冉雪梅的鄂西女子是当地的一枝花,还有一手绣花手艺。我父亲的到来,搅动了她心中的一潭春水。在一个明月高悬、微风习习的夜晚,她经不住父亲优美迷人的山歌的诱惑,在朗朗明月下,在铮铮淙淙的小溪边,在盛开的野花、茂密的草丛里,她投进了父亲的怀抱,惶惶而又冲动地偷食了“禁果”,随后跟着父亲私奔了。在鄂西大村小寨里辗转了大半年后,父亲不得不对她说: “快过年了,我得回去和老婆孩子一起过年。”听完这话,她扑进父亲的怀抱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她对父亲说:“我再不嫁人了,我要守候你一辈子。你让我到你家里看看吧!”父亲拗不过,只好把她带回小镇的家里。虽然父亲谎称这是他在外面认的一个表妹亲戚,但敏感的母亲已明白了这是她的“情敌”。家里开始不平静了,父母经常大吵大闹,已满8岁的大姐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引起父母吵架的根源,开始仇恨这个女人。有一次吃饭时,大姐突然将一把土灰扔进她碗里,父亲瞪着一双眼睛吼了大姐一声,吓得大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个女人见了微笑着上来抱大姐,哄大姐。母亲则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大姐抱进怀里。一场大吵大闹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母亲强烈的反抗下,父母不得不将这个鄂西女子送回老家。
1966年秋天,我的母亲因难产而去世,那年,我6岁,大姐12岁。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家里笼罩着一片哀伤的气氛。
1967年夏天,父亲将我和大姐托付给一家邻居后去了一趟鄂西,大约半个月后,父亲带回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那个鄂西女子,在她刚满32岁时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成为我的继母。
虽然继母很慈祥、善良,说话很和蔼,但她在我和大姐眼中却是一个“坏人”和“仇人”。因而,在继母面前,我和大姐都很规矩,有时还会十分乖巧地帮着干一些轻便的家务活。以避免遭她打骂。有一次,我和大姐正在捉迷藏,继母突然从外面回来,我们立即停止游戏,规规矩矩站着,提心吊胆地等候着继母的打骂。不料继母脸上反而露出笑容,温和地说: “来,我们一起玩。”说完,继母找来一条毛巾把自己的双眼蒙上做“蒙眼老鹰”,让我和大姐做小鸡。我和大姐胆战心惊,惴惴不安地躲藏,渐渐地放开身心玩了起来。继母在我笑得得意忘形时趁机把我抓在怀里。玩了几个回合后,继母摘下毛巾温和地说:“今天就玩到这里,兰兰(大姐的小名)去做作业,我给你们煮饭。”那一刻,我觉得继母不如别人说的那么凶。
父亲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长年在外做木活,我和大姐只能与继母朝夕相处,继母不但要为我们洗衣煮饭照顾我们,下雨天还要到学校为我们送雨具,背我回家,更要充当我们的保护伞。
面对淡漠的亲情
1970年春节之后,父亲照样外出做手艺,在路途中突然心脏病发作,因抢救不及时撒手而去。就在安葬父亲后不久,一场意外的火灾将我们居住的一条街烧掉了一大半。我家也牵连其中。面对一片废墟和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继母第一次哭了,哭得很伤心,她在这里已经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了。当时,有人同情继母,劝她趁早改嫁或者回到鄂西老家去,两个孩子又不是她亲生的,交给当地政府一走了之。但仁慈善良的继母没有这样做,她和我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紧紧地将我和大姐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 “我不能丢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死是活我们都在一起!”
当时,按地方政府的安排,我们一家三口住到上街的二姑妈家。照常理讲,二姑妈是我们唯一的亲人,政府的安排合情合理。但二姑妈却不大情愿。民政干部出面做工作,其他人则说: “人家(指继母)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带着林家两个孩子,就凭这一点,你也该收留人家……”二姑妈终于答应将她家不足10平方米的地下室借给我们居住。在那个苦难岁月中,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情也变得十分苍白和淡漠。记得有一次,我趴在二姑妈家门槛上看着他们一家围着桌子大口吃肉,那油亮亮的肥肉块让我馋得口水直流,我故意唱着儿歌弄出声响,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总是视而不见,没人理我。这情景被继母看到了,她一声不响地把我抱回地下室。继母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木讷地盯着地面发呆。第二天大早,继母就出去了,在一户姓朱的人家借来半斤猪肉,继母答应一个月后还。那天中午,我和大姐饱打了一次牙祭,而继母一点油腥都未沾,见我和大姐吃得津津有味,还打着饱嗝,继母非常开心。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美餐。然而,就是这次美餐却让继母惨遭一次毒打。一个月后,姓朱的男人找到我家逼继母还肉,继母求他宽限几天(那个年月,平民百姓买猪肉也要找食品站开后门),姓朱的男人一听就火冒三丈,以为继母想赖帐,不由分说,抓住继母挥拳就打,还撕破继母身上的衣服,头发也被抓扯得乱成一团。姓朱的男人发泄完淫威后把我们家唯一值钱的一条木板凳抓在手上扬长而去。继母捡起掉在地上的白帕子和被扯落在地的钮扣,语气很沉地对我们说:“长大了要有出息,没有出息就要受气呀。”
继母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沉重得如同铅一般压在我心上,她忍受屈辱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暗自发誓:一定不能让继母失望,一定要为继母争一口气。我靠刻苦读书走出了这条老街,后来成了作家、公司经理、报社总编。当年那个为半斤猪肉欺辱我继母的朱姓男人找到我,求我帮他办件事,看着这个在我面前毕恭毕敬、手脚无措的男人,眼前就十分清晰地浮现他毒打继母时的凶残和继母忍气吞声的情景,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没想到,继母知道这事后还专程进城来找我: “石蛋啦(继母一直叫我的小名),不是妈说你,你都是在外面干大事的人了,肚量要大些,还去计较以前的事干啥哩。人家来求你是把你当人看,看得起你哩,你就帮人家一把吧,听妈的话。”面对善良的继母,我没有勇气拒绝,只好违心地答应。尽管我为帮这个忙费了很大力,但我依然不能责怪继母。
站在继母柔弱的双肩上
在二姑妈家的地下室生活了一年后,在政府的帮助下,我们在原来的屋基上重新建起一间简单的土砖瓦房,一家人能住进去了。
1977年,我在继母艰难的支撑下读完了初中,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一中。这对继母来说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父亲去世得早,大姐因家境太贫寒,在我上初中时就停学了,17岁时就出嫁了。继母虽然没有文化,但她非常明白,读书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出路。在接到县一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继母一直很兴奋,忙着四处借钱给我凑学费,还专门给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和新被套。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我知道继母的钱来得十分不易,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有的不了解我家境的同学讥笑我大男子小气鬼,还挖苦我一年四季不换衣服。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只有一套穿得出去的衣服,常常是晚上洗了第二天又穿上。虽然,我在学习上比他们优秀,但我在生活上比他们寒酸,自尊心也难免要受到伤害。
有一次,继母来看我,给我带来几元零花钱,还有几个她专为我做的麦粑。这情形被一位同学看到了,说了几句挖苦话,还当着继母的面说我从不换衣服。继母听了半天没说话,脸上露出苦涩和内疚的表情,而我却承受不了这种伤害,委屈地流了眼泪。为什么他们比我吃得好穿得好,而我连一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上课铃响了,继母闷闷不乐地走了。可是,到下午第二节课下课时,继母却又出现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下。她把我叫出去,将一套崭新的牛仔服(当时很时髦)给我:快回寝室去把衣服换了,我才去给你买的。我感到吃惊,继母哪来的钱给我买这么贵的衣服?继母很高兴地对我说;“妈有钱,从今往后,妈每月给你送20元钱。你都这么大了,在同学面前要体体面面的。”那语气和神情不容我担心,好像她有了固定收入似的,从那以后,继母果然每月给我送来20元钱。继母究竟哪来这么多钱?这个谜底直到我高中毕业前夕才被解开。那是1979年5月的一天,我的一位同学到县人民医院看病。看到我继母在排队卖血。轮到继母抽血时,她对医生说:“多抽一点。”我知道后再三追问继母,她倒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对我说:“儿啊,妈也是没办法呀。”在我读高中期间,继母前后卖了18次血。继母除了到医院卖血以外,还到县城的大街小巷拣垃圾,到餐馆打工帮人洗碗筷。当我知道这一切后,一种透入骨髓的震撼遍布我的全身,对继母的感激之情和愧疚之感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扑通一声跪在继母跟前,哭着大喊一声:“妈!你不要再去卖血、也不要再去拣垃圾、洗碗了,你身体不好,又这样劳累,你怎么受得了呀?我宁可不读书。妈!我求你了。”继母沙哑着声音对我说: “儿啊,书一定要读,一定要考个大学,妈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送出去……”
常说没有血缘的亲情经不住风吹雨打,而我要说,我与继母相依为命的苦难岁月早已超越血缘的界线。伟大的亲情并非血缘的唯一依托,而是缘于人与人相处的朝朝暮暮,心与心的相互渗融,我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回报继母。
然而,当我踩着继母柔弱的双肩,吮吸着继母一滴滴鲜血走进都市人群,住在舒适雅静的小楼里,习惯于都市的灯红酒绿之后,那种回报继母的初衷却渐渐淡漠了,甚至对继母的一身粗布衣服和一年四季不离头的白帕子(继母是土家族,习惯于系白帕子)看不顺眼,最初的感恩戴德被眼前的物质享受和异彩纷呈的都市生活淹没了。
拾起丢失的母爱
在一次工作失意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久违的老屋和孤独的继母,想到了那温馨的母爱。于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回到了小镇上的老屋。看到我突然出现在老屋门口,继母高兴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生火烧热水把那张变了颜色的洗脸帕子搓了又搓,洗了又洗,直到她认为干净了才重新打一盆热水让我洗脸。在我洗脸时,继母从土罐子里找出3个鸡蛋给我煎了荷包蛋,看着继母一刻不停地为我忙碌,又是那么开心和欣慰的样子,我内心却感到十分难过。操劳一生的继母在她风烛残年时还未能得到轻松和清闲,而她含辛茹苦,甚至靠出卖自己的鲜血供养出来的儿子却在都市生活中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在人生失意时才想起留在老屋里的继母,才想到去继母那里寻求心灵的安抚。我感到自己的猥琐卑微,相比之下,继母的无私奉献和仁慈善良宽厚是多么的伟大。
在忏悔和自责中,我决定接继母到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但继母却不愿意。在我三番五次地劝说下,继母才答应了。到了城里,继母显得很拘谨。我尽量在工作之余陪着继母聊天,带着她到公园、商场等地逛逛。渐渐地,继母对城市生活熟悉起来,也慢慢习惯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妻子与继母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妻子对继母的生活习惯看不顺眼。有一次,继母在客人面前叫我的小名,妻子听了很不高兴,客人走后,跟我吵了一架。我说: “妈喊我小名都20多年了,你叫她怎么改口?再说,这小名并不碍事,何况是在自己家里。”但妻子不依不饶,认为丢了她的面子。继母当时没说话,闷闷不乐。从此,继母再也不叫我的小名,十分别扭地叫着我的大名。几天后,继母对我说:“我要回去,房子没人看,我不放心,这城里我也不习惯。”我知道继母的心事,她不想因为她引起我和妻子的矛盾,便决定回小镇上去生活。继母的脾气很犟,决定的事很难改变。我怎么留也留不住,只好把她送回小镇上的老家去。但我实在不忍心让她一人孤零零地守在老屋里,便去找大姐商量把继母接过去一起生活,继母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大姐和姐夫都同意了,谁知,继母不同意。我不理解继母为什么拒绝,难道是我这几年伤透了继母的心?在我再三询问下,继母才十分愧疚地说: “你大姐17岁就出嫁,我没给她一件嫁妆,一个姑娘家就那么冷冷清清过去成了家,妈还有啥脸面去跟她过?你将来手头宽裕些后,给你大姐补办一套嫁妆吧。免得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这件事,我怕是办不到的,只有靠你了。”
就这样,继母坚持留在小镇老屋里,直到她生命的尽头。2001年9月18日,继母躺在小镇老屋的木床上,静静地望着门口,期盼着在她弥留之际看我最后一眼,但她未能看到我就带着遗憾走了。
继母在临死前,把一位邻居叫到床前,将她积攒下来的2000元钱交给邻居,让他转交给我并让我再添些钱一定给大姐补办一套嫁妆。她两眼看着门口,遗憾地说:“我是看不到石蛋了,他回来后,叫他跟媳妇好好过日子,不要吵来吵去……”
捧着这沉甸甸的2000元钱,面对继母望着门口的最后期盼,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住似的难受。仁慈善良的继母啊,你用汗水和鲜血养育了我,我却让你在孤独中带着深深的内疚和遗憾走到生命的尽头。
安葬继母之后,一位长者感叹着指责我: “石蛋啊,我本不该说你,你是这条街上最有出息的人。但是,你妈为你辛苦这一辈子,你就忍心让她一个人孤零零过一辈子,良心哪个过得去哟?这街上,哪个不晓得,你妈为了把你送出去,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孽,这世上就是亲妈也不一定做得到呀……”在老者善意的指责下,我感到无地自容,无脸面对父老乡亲和那片养育我的黄土,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和不忠不孝。回到城里后,我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在自责与愧疚中难以自拔。继母的去世,对我而言,不仅仅是失去亲人时的悲痛,更是良心的谴责和精神的折磨。
继母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走了,但她厚如黄土的母爱和高贵的品质却永远照耀着我生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