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昌
翻开几个世纪以来的大国兴衰史,不难发现,有些国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曾称雄一时,但宛如一闪即逝的流星,不多久就从大国舞台上销声匿迹了,只留下历史的回忆。在欧洲,西班牙、奥地利就是如此。而另一些国家,历经数百载风云变幻,其间虽免不了曲折坎坷,但至今仍跻身于大国之列。法国就属于这一类。
法国面积不算大,人口不算多,经济、军事实力亦非一流,它何以能长期保持政治大国地位?换言之,法国何以能在国际舞台上享有超乎它实力的地位?
以“软”补“硬”,充分调动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国力,法国“持二等票坐上了头等车”。
就当代法国而言,这一问题确实切中要害。美国著名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的论断是很有代表性的:“法国对世界事务的影响,总是远远超过人们对这么一个仅占世界国民生产总值4%的国家可能寄予的期望,而且不仅在戴高乐总统任期内是如此。”换一种形象的说法,法国恰似“持二等票,坐头等车”在国际舞台上周游。
回头看看二战时的法国,国土沦丧,元气大伤,眼看就从大国宝座上跌落下来。法国将从此一蹶不振,还是重返世界大国行列?这是战后法国面临的极其尖锐的问题。
恢复大国地位,既是法国政府的国策,也是举国上下的共识。可是,山河满目疮痍,经济衰败,军力不足,恢复大国地位的条件何在?无怪乎不少外国观察家嘲笑法国对大国地位的企求不过是“伟大的疯狂”。初次执政的戴高乐并不泄气。他认为,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在世界上居于前列的法国,在二战中遭到沉沦,只不过是暂时的厄运。法国手中还有几张好牌。果然,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法国取得了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的地位,并作为四大国之一参加对德国的占领和管制。法国至少在形式上和法律上在大国行列中争得了一席之地。
戴高乐再度执政期间(1957年~1969年),进一步为争取和维护大国地位创造必要的条件。他大力振兴经济,法国国民生产总值和商品出口跃居世界第四位(仅次于美、德、日);建立由陆基中程导弹、导弹核潜艇和携带氢弹的战略轰炸机组成的三位一体的独立核力量。但是,就综合国力而言,法国充其量不过是中等国家中的佼佼者。一个中等强国要起世界大国的作用,取得“微型超级大国”的地位。这就是戴高乐孜孜以求的大国地位的最本质的涵义。
当时,不少学者认为,戴高乐雄心过大而国力不足,超越了客观的可能。如果仅以物质手段而言,确实可以作这样的判断。然而,戴高乐充分调动一切有形和无形的国力,凭借富有胆识的政治战略、别具一格的外交政策和卓越的外交手腕,并运用其个人的声望,使法国对外行动的能力和影响比实际物质手段所允许的走得更远,在国际舞台上取得了超乎法国物质手段的地位。
戴高乐之后的法国历届总统,不论其党派色彩如何,莫不继承戴高乐的衣钵,以维护法国的大国地位为己任,成功地保持法国作为“仅次于超级大国的大国”地位,发挥全球作用。
今年2月6日,法国外长于贝尔·韦德里纳在答《费加罗报》问时,自豪地宣称:“世界上有将近190个国家,除超级大国美国外,法国的排名在前三名,前四名或前五名。”译成非外交的语言,法国位居第三。
一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和作用,不仅仅取决于人口、面积、资源、经济、金融、科技和军事实力等“硬国力”,而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还取决于很难用物质形态表现的数量来衡量的种种“软国力”因素。诸如民族凝聚力、地缘政治、政局稳定性、政治战略、外交政策策略、传统影响、思想文化的吸引力等等。法国之所以能取得超乎其物质手段的大国地位,其奥秘恰恰在于以“软国力”补“硬国力”之不足,以及运用国力的艺术。
“法国如果不伟大,就不成其为法国”。这一信念铸就法兰西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心态,也同某种世界责任和历史使命感联系在一起。
法国置身于欧洲列强体系,至少可以从路易十四时期(1661年~1715年)算起。当时,法国是个地地道道的欧洲大国,几乎处于主宰欧洲的地位。与目前人们对法国的印象相反,那时法国的大国地位主要依靠块头大。1700年,法国人口居欧洲各国之首,比英国和哈布斯堡帝国各多一倍,比西班牙多两倍,连俄国也屈居法国之后。陆军规模执欧洲各国牛耳。1690年,法国陆军达40万人,超过英国、哈布斯堡帝国、普鲁士和俄国的总和(32万人)。海军规模压倒海上强国英国。直至1939年,法国仍是称雄欧洲和影响遍及全球的大国。
大国的历史传统铸就法兰西民族心理的双重特性。一方面,大国地位观念深深扎根在法国人民的心中。大国地位不仅是法兰西民族的抱负,而且几乎成了法兰西民族存在的理由。这里用得着戴高乐的一句名言:“法国如果不伟大,就不成其为法国。”“伟大”(大国地位的同义语)是法兰西民族的精神支柱,是激励和团结生性涣散的法国人的凝聚剂。另一方面,大国地位不光同法国本身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而且往往同某种法国对世界命运的道义责任和历史使命感掺杂在一起。法国站在世界大国之列,是法国的历史使命的体现,也是全世界的福音。戴高乐说过:“在法国的伟大与他国的自由之间有着绵延2000多年的公约。”“法国的销声匿迹,将会是全世界的灾难。”
因此,无论是1815年拿破仑滑铁卢败北,1870年普法战争惨败,还是1940年法国沦亡,洗刷国耻,恢复大国地位,始终是法国的坚定不移的国策和举国一致的决心。这种由历史传统形成的民族精神、民族心态,对法国重新崛起和维护大国地位所起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没有民族独立就无大国地位可言。立足欧洲,反对霸权,在两极夹缝中另辟蹊径。
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和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固然可贵,但民族精神只有同一项高屋建瓴而又行之有效的政治战略相结合,方能落到实处。对战后的法国而言,面对美苏“双重霸权”,没有民族独立,也就无大国地位可言。民族独立是戴高乐政治战略的灵魂。
民族独立政策有两大相辅相成的主轴:(一)拒绝屈从或依附任何一个超级大国;(二)决定政策和采取行动的完全自由。用戴高乐的形象的比喻,就是“自由的头脑和自由的双手”。由此引伸,拒绝超级大国的指挥棒;拒绝任何超国家或一体化结构,不论是大西洋的还是欧洲的;坚持独立防务,发展独立核力量;拒绝卷入一场与法国无关的集团与集团的冲突中去。总之,把维护民族独立同反对超级大国霸权、摆脱集团羁绊紧密结合起来。
由于当时对法国独立的威胁主要来自西方盟主美国,抗美独立成为戴高乐及其继任者的对外政策的核心,也是法国维护自身的根本利益、提高国际威望、争取大国地位的根本政策。
立足欧洲,放眼世界,制定应对超级大国的一整套对外政策策略,为在两极格局中重振法国的大国地位另辟蹊径,是实现民族抱负的有力工具。法国处于美苏两大集团之间,对美国既联盟又独立,对苏联既抗衡又对话;既联美制苏,又借苏抗美;从而扩大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活动天地和独立发展的余地,在东西方关系中发挥两个超级大国所不能起的独特作用。
法国巧妙地利用欧洲、德国一分为二的雅尔塔格局,称雄西欧半壁。德国分裂不仅消除了几个世纪来对法国的最大威胁,而且使法国得以以其政治优势平衡西德的经济优势,始终保持高于西德的地位。法国既运用法德轴心推进西欧联合,又利用西欧联合拴住西德,从而确立其在西欧的主导地位。更重要的是,法国借助西欧联合的力量弥补自身力量之不足,增强同美国分庭抗礼的资本,加强其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和影响。一个法国执牛耳的西欧联合体,成为法国维护大国地位的很重要的一着棋。
合作为依托,语言为纽带,借“欧洲文化中心”优势不断拓展影响。
法国是个老牌殖民主义国家,曾经是仅次于英国的第二大殖民帝国,其殖民地遍及各大洲,主要集中在非洲。从19世纪开始,殖民地、势力范围成为法国大国地位的重要依托。戴高乐说过:“同海外领地联结在一起,法国是个大国;失去这些领地,法国将不再成为大国。”战后,法国的非殖民化进程是缓慢曲折的,经历了连年殖民战争和殖民地危机,才于1962年基本完成。法国推出“合作”政策,通过同新独立的前法属非洲国家签订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一系列双边协定和多边协定,在新形式下保持法国的政治影响、军事存在、经济利益和文化联系。
一方面,法国通过“合作”和直接军事干预,在双边范畴内保持法国在非洲的存在;另一方面,以“法郎区”为经济杠杆,以一年一度(现改为两年一次)的法非首脑会议为政治纽带,在多边的基础上保持法非特殊关系。法国在非洲的存在和法非特殊关系,至今仍然是法国大国地位的重要依托。
数百年来,法国一直以“欧洲的文化中心”自居。而今,法国又自诩为“文化艺术的超级大国”。前总统吉斯卡尔·德斯坦在任时曾公开宣称:“在文化思想方面,法国应居于世界最高峰。”绚丽的文化、优雅的语言,是法兰西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也是法国“软国力”独具魅力的一张牌。法语曾辉煌过几个世纪,在国际上独领风骚,风靡欧洲各国的宫廷和上流社会,操法语以附庸风雅成为一种时尚。从过去到现在,法国当权人物无不把法国的文化、语言作为向全世界扩展影响和保持大国地位的重要手段。
1986年,密特朗总统倡导召开法语国家首脑会议,以语言为纽带,增强法语国家的凝聚力,维护和扩展法国的传统势力和影响,加强法国的国际地位。迄今会议成员已扩及五大洲近50个国家和地区,颇具声势。希拉克总统在1997年法语国家首脑河内会议上的一番话,亮出了法国的底牌:“从现在起,法语国家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在国际舞台上应该以一种声音说话,以一个面貌出现。”不言而喻,这个由法语结成的庞大的政治集团的头头,非法国莫属。
作为启蒙思想的发源地和资产阶级革命的摇篮,法国素以“自由与民主”的象征和“人权的祖国”自居,要使法国文化思想的独特声音响彻全世界。法国人的大国地位观念甚至包含某种“救世主”的民族心态,怀有充当全世界的“灯塔”的雄心。戴高乐说过:“在任何时代,法国出于天性要完成‘上帝的伟业,传播自由思想,当人类的旗手。”法国文化、思想对他国的感染力和吸引力,也成为法国维护大国地位的重要资本。
法国外长韦德里纳在论及法国大国地位时强调:“法国拥有很多王牌……我们还有自己的‘软力量:我们的语言、文化、音乐、烹调、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优美的景观、独特的形象……我们不应当忽视这一切。”
两极崩溃,在重塑欧洲格局中扮演新的重要角色。联合多强,抗衡“一超”,以不变(战略目标)应万变。
雅尔塔格局瓦解,苏联解体,德国统一,使法国的国际地位受到新的挑战。法国不仅失去了借苏抗美的战略资本,而且失去了联苏制德这张政治牌。德国统一打破了欧洲的力量平衡,也改变了法德力量对比。德国变大了,法国“变小”了。法国在欧洲联盟中的主导地位受到冲击。法国还能保持大国地位吗?
欧洲剧变使法国外交上的回旋余地相对缩小,但法国借此支撑大国地位的软硬国力并未受到损伤。十年来的形势发展表明,法国的大国地位并未动摇。
经过战略和政策的适应性调整,法国在塑造欧洲新格局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方面,法国借助日益深化和扩大的欧洲联盟的合力,同美国争夺欧洲事务的主导权;另一方面,以欧洲联盟的经济、政治和共同防务的综合机制遏制德国。德国由于历史老账,一时尚难在政治上与法国并驾齐驱;而英国与美国保持“特殊关系”,与欧洲大陆若即若离。法国在欧洲联盟中的政治领导地位仍无可替代。
法国一向自认为是执行全球政策、具有世界影响的大国,自然不局限于参与欧洲新格局的塑造,进而还要插手世界新秩序的构筑。反对单极世界,推动世界多极化,是法国全球战略的中心点。法国全球战略布局大体是:联合多强,抗衡“一超”;强化欧亚关系,实现美、欧、亚大三角的均衡;以欧洲为依托,以非洲、中东为战略支点,向全球拓展。在世界新旧秩序的转换中保持大国地位,这是法国坚定不渝的战略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