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华
小时侯,见爸爸晚上躺在炕上读着一本厚厚的大书,心里很是不解。问他那是啥书,他说是《鲁迅全集》。我听了,就蔑视地说:“读这种书有什么意思!”爸爸听后就笑了,没做辩解。没想到,这一句话在爸爸的记忆中封存了许多年后,竟连本带利地还给了我,成为我当年无知妄评留下的一个笑柄。直到我读大学的时候,他偶尔想起来还念叨着:“当年我看《鲁迅全集》,小华在一旁说:读鲁迅的书有什么意思!”
后来,我买到一本小人书,名字叫《鲁迅在广州》。小人书的封面上是一张方正严肃的面孔,围着一个大围巾。在当时那样的脸谱社会中,这样的围巾几乎成了进步知识分子的指定用品,象征着一腔正气,凛然不惧,正道直行。看了这本小人书,我虽然仍没搞清鲁迅在广州干了些什么伟大的事情,可也近乎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正义感,觉得鲁迅是一个好人,一个大英雄,天不怕,地也不怕。再后来,我上了小学,才第一次读到了鲁迅的文章——《少年闰土》。这篇课文让我觉得很有趣,至今还记得里面的话:“他紫色的脸膛,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闰土在明亮的月光下捉獾的故事,竟像照片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
到了初中,课文中鲁迅的文章便多起来了。记得第一篇是《风筝》,一下子就打动了我:“北京的冬天,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下,而远处有一二风筝在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那里面的小弟弟是那样地孤单和可怜。他喜欢放风筝,却买不起风筝,只好看着别人放。人家的风筝掉下来了,他就跟着惊叫着;人家的风筝缠在一起了,他就跟着担心着;人家的风筝解开了,他就跟着欢呼着。最后,他躲在一个屋子里,好不容易做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风筝,可又被霸道的哥哥一脚踏坏了,说这是没有出息的孩子的举动。他自己不敢反抗,只好躲在角落里伤心着。这个故事里仿佛也有着我童年的影子,所以,文章里虽然没有渲染小弟弟的心情,可我自己却能感受到那分深深的失意。至今想起这篇文章,心里头都藏着那个小弟弟的影子,好像他就躲在我的心里,让我想起来就感到酸楚。
初中的鲁迅文章学完了,接着就是高中课本里的鲁迅文章。这样下来,我头脑里关于鲁迅文章的感觉就越来越浓了,连他文章里的很多话,也在不经意中记下了很多。比如,一提起《故乡》,我脑子里立刻就冒出这样的段落:“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呜呜的响。透过船舱的缝隙,向外一望,远近横着几个萧瑟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记得的故乡!”一提到《祝福》,就想起了这样的开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将显出新年的气象来。”至于文章里面的一些散句子,记的就更是多得不得了啦。在学习《记念刘和珍君》这篇课文的时候,我曾在纸上反复抄写那些精彩的段落和格言一般的句子。现在想来,这种誊抄都是近于下意识的,就是不自觉地被里面的话感染了,不自觉地去反复体味,以至于不自觉地默写着,想把它们统统铭刻在心里。
这中间,我对鲁迅作品的阅读兴趣也被撩拔起来了。家里的几本《鲁迅全集》和带着鲁迅头像的白皮小册子,成了我枕边常读的书。高中毕业时,我几乎读完了鲁迅全部的杂文和小说。当然,很多也是囫囵半片地吞下去的。这时的鲁迅,在我的心中便真的变得高大起来了。我觉得鲁迅看问题特别深刻,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这样之后,我便把鲁迅引为同道,不仅以鲁迅的标准看待问题,也以对鲁迅的褒贬来判断别人。记得有一回爸爸的朋友来了,看到家里摆着鲁迅的书就说道:“鲁迅的书耐嚼,筋道!”我听了,就像遇到知音似的,立即对他有了好感。他和爸爸聊天的时候,我就赖在一边不走,认真地听着。
上了大学之后,青春期那种理想主义的激情就变得更加炽烈了。一想到现实,就想到了国民劣根性;一想到国民劣根性,就想到了鲁迅。这样,鲁迅的作品又成了我大学初期的案头书,被我如痴如醉地读着。重读鲁迅的书,好像对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有了新的理解,都能在历史和现实中找到相应的印证。从鲁迅的文章里,我似乎看清了中国历史和现实中的很多问题。在这种情绪下读完了鲁迅的书,仍觉得不够味道,就去看鲁迅的传记和研究著作。那些出自鲁迅专家们的大作,行文都有一个风格:慷慨陈辞,愤世嫉俗,一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架势,很合我这年轻人的胃口。
可由于时代思潮和个人专业的影响,我的阅读面不久就扩大了,对鲁迅的兴趣就渐渐转淡了。可一旦提起鲁迅,景仰之情仍溢于胸口。偶尔看到市面上出现一本研究鲁迅的新作,也买来读一读,不过,不再有以前那样强烈的激情了。随着文化领域的开放,我读的书也越来越多了。开始是浮光掠影,后来是精读细研。几个大部头翻完之后,我的视野就开阔了,就好像翻过几座高山之后望见了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地。嚯,思想的世界原来这么大!这样,我就投入到追逐西洋思想的风潮里去了,对鲁迅也就渐渐疏远了。
参加工作后,在中国人的生命圈子里纠缠久了,就有了越来越多的属于自己的挫折和苦恼,看待事情的态度也就慢慢地变了。再想到鲁迅,心里更多的是将心比心的体贴和感受。在这样的心境下,鲁迅也就不再是当年心中那样的鲁迅了。鲁迅只有一米六左右的个子,在日本呆了好几年也没拿到一张像样的文凭。回国后熬到三十七八岁,才有了出道的机会。可出道后又长期是一个讲师,和我研究生毕业后自然转成的职称一样。在北京混出一些名气的时候,又受到种种排挤,被迫跑到厦门去。可到了厦门,且别说照样受到圈子的排挤,还要受校工的窝囊气,就像今天的大学教授要受行政处和后勤处的大老粗们的窝囊气一样……可以说,鲁迅一辈子都活得很失意,尤其是婚姻,更是不幸。这种种人生的晦气长期尾随着他,早已把他身上那些浪漫、理想的东西剥落得一干二净。可他偏偏还有一颗不愿屈从的自尊的心,这就促成了他生命的张力,使他拥有了冷峻的锥子般的眼光,能看穿周围的很多现象,要改变这个生活世界。
回想鲁迅的作品,除了早年的一些文章,几乎没有一篇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式的。鲁迅的思想和情感,都被生活打磨成了硬梆梆的东西,连他的自嘲和调侃,都变得硬邦邦的。这一点,仅从他的小说人物的取名中就可以窥见一斑,像闰土、阿常、祥林嫂、华老栓等,这些名字就像是随手从生活中直接拿来的,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让人能够直接感受到现实生活的朴实和粗糙。如果和沈从文的小说人物名字比起来,这一点就更是明显了,如三三、萧萧等,一听起来就有一种惜香怜玉、构造幻象的情调。即使鲁迅的思想和情感中那些乖戾隐晦的东西,也都有着真实切骨的生活基础,只要用心阅读,都是可以慢慢理解的。正因如此,鲁迅的骨气和见识才可以从文字中触目地凸露出来,让人读起来不仅不觉得隔膜,反而能感受到一股活气。
可这样的鲁迅,竟然在鲁迅精神的传播中变形了,其实实在在的个人生活基础被抽掉了。看看那些专家们笔下的鲁迅,几乎都成了语无伦次的“青春型鲁迅”或剑拔弩张的“战斗型鲁迅”,专职于慷慨激昂地批判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和黑暗势力做斗争。这样的鲁迅形象,并不是真正的鲁迅形象,而是那些专家们自己所热衷于扮演的夸夸其谈的社会角色的心理投射。因此,他们的鲁迅腔调都凌空高蹈,虚张声势,背后则都有着一种现代教授的优越感,有着一套三室一厅的福利房子,挂着教授、博导、知名学者一类体面的头衔,觉得自己具有“立言”的特权,而立言的主要方式就是浮夸地自我膨胀,炮制各种虚假激情和陈词滥调,借以炒卖自己的精英嘴脸或清流面孔。在这样的文章里,字里行间缺少的正是鲁迅那样艰难沉重的人生遭际和不愿屈服的人世挣扎,所以,他们虽然外表凌厉,可都底气不足,内心不痛不痒。专家们的这种鲁迅腔调,实际上是在无耻而造作地向社会训话,和左大爷一模一样。
有了这样一种感悟,昔日的鲁迅,在我心目中就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鲁迅是生活中的鲁迅,鲁迅的思想不是一套装腔作势的思想理论,而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姿态和生活方式。鲁迅的痛苦,鲁迅的敏锐,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经验;鲁迅的见解,鲁迅的硬气,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抗争。三十岁以后,我极少再读鲁迅的作品了。和鲁迅比起来,我今天的生活要容易多了,可和鲁迅的生活态度比起来,则实在是委琐得太厉害了。三十岁以后,我依旧佩服鲁迅:鲁迅是一个很有操守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