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素衣
小时候,叔叔阿姨老爱问我们,爸爸好还是妈妈好。一起玩的小朋友都圆滑地说,一样好。只有我每次都回答得很干脆,当然是妈妈好。印象中,父亲很少对我露出过笑脸,他跟客人说话的时候,要是我忍不住发表一下个人意见,肯定会遭到他严肃的呵叱:小孩子不要插嘴。让自尊心特强的我下不了台。我灰溜溜地往外跑的时候就想,怎么啦,我怎么就摊上这样不留情面的父亲呢?
我一直处心积虑于对父亲权威的反抗;此如,只要完成了作业,我就会溜出去,玩到天黑透了才肯回家。那时,父亲的脸一定是板着的,不过,我会理直气壮地说,作业做完了,您检查吧。当然,写作业的时候我会分外小心,绝不给父亲抓到一点小把柄。
刚上高一,我就与高三的一个男孩恋爱了。这次,我的背叛更彻底。记得有一次老师家访时跟父亲说,素衣这孩子只要不早恋,上大学准没问题。父亲不以为然地说,早恋;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理论是,他年轻时直到25岁才恋爱(在那个年代已经算非常晚了),所以他的后代也一定是晚熟品种。我在心里嗤笑这种明显没有逻辑性的推理。潜意识里;我很想做一些事;让他明白,大人也不是永远都不会错。
所以,当父亲突然发现我与男孩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反应简直不能用本能来形容——
他劈脸给了我一耳光。
在此之前,他从未碰过我一指头,虽然一直一直,我都自认被他所忽视。但这样的屈辱,在我还是第一次。愤怒潮水般把我淹没。如果不是父亲把我拉起来就走的手劲实在太大,我当时就想从阳台上跳下去。
此后便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我昂着头在家里进进出出,眼睛里只有天花板。其实我的余光还是能看到父亲沉闷的脸,能感觉到母亲小心翼翼地一会儿望望我一会儿望望父亲的可怜样子。但不管怎样,我有自己的骄傲。
过了几天。父亲分明开始尝试做缓和气氛的努力,并且不惜违背他定下的“吃饭时不准说话”的健康准则,在饭桌上一个接一个地讲我闻所未闻的奇谈溜闻。但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我光顾着惊讶了二我从不知道严肃的父亲居然也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推开门就看到地板上的几个字,是用毛笔蘸水写的,水还没干:对不起。父亲与母亲坐在沙发上,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事,可我当然认得那些字是谁写的,因为父亲的一手好字在小城里是出了名的。我低下头,大颗的泪水把字模糊成了一片;然而就在这时候,硕大的巴掌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而且,他为什么不能当面对我说?他还是把父亲的尊严,看得比女儿的自尊重要得多。
不过,那以后算是结束了冷战。但对于父亲,我更加敬而远之了。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考大学时,犹豫良久,还是填报了离家乡极远的一个城市。心里头,也并非没有内疚。我想,我是不幸的,享受不到别人那种与家人融为一体的亲情;而我的父母也是不幸的,他们也从来没有尝过女儿绕膝娇语呢哝的幸福味道。
有一次,同寝室一个女孩的父亲来看她,她在父亲怀里笑啊闹的,我看得眼睛发直,我想起以前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都会很注意地不要碰到他的身体,而搂父亲的脖子吻父亲的脸,在我看来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
那年寒假,父亲去东北探望他病重的表弟,我没有见到他。第三年暑假,学校组织;记者团到省城南部采访,我入选了。我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这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离:开家人最长时间后一次团聚的机会,但是我也至少免除了重新面对父亲的尴尬,我不知在经历一年的分离后,他会不会让我感觉更陌生。
出发前,给母亲挂了个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哑哑的声音:你爸现在不在家,晚上给你爸打个电话行吗?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如果当时父亲就在,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亲自打一声招呼告个别,可是碰得不巧,再要特意打那么个电话,让我感觉有点不自在。但,这种心底里很微妙的感觉是无法言说的;我只好笑笑:算了,妈妈,你跟他说也一样的。然后,收了线。
带着淡淡的遗憾,我跟随采访团出发了。南方之行非常艰苦,酷热、日夜兼程、任务繁重,加上一种不可能完全避免的思念,到达最后一个目的地时;我开始发烧。吃了两天药,烧刚退下去,右眼又发炎了。过了一天,红得简直就像兔子的眼睛。当地的医生为我诊断后说,是感冒引发的病毒性感染,如不及早治疗,可能导致失明的严重后果。
失明?太可怕了,我呆住,耳边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四年前,我读初三,也是这只眼睛,不慎沾了不洁之物,突然就发红流泪。父亲请了长假;带我到杭州最好的跟科治疗中心去看病。那是些天空飘雪的日子,我的同学们在遥远的课堂里进行期末考试,而我跟在父亲身边,每天在医院与宾馆的路上来来回回。我的右眼上贴着纱布,既痒又难受,而且自觉十分丑怪,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搓揉。父亲见了,说:不要去碰它,会感染的,知不知道?
这话自然是没错,可我病成这样,他一句宽慰的话没有,却动不动仍拿出一副教训人的姿态!心里憋屈得慌,又不敢顶嘴,便故意揉得更重。结果,他就说了那样一句:你要再这么任性,后果自负!
当时,我真的太气了,竟然就脱口而出:我知道,您不过是怨我耽误了考试,没拿回第一第二的给您长脸。就算我真瞎了,您也未必会在乎。
话说出口,我也就猜到后果了;干脆豁出去,挺着胸等他的吼声响起。可是,没有,居然没有,奇怪啊。不禁想探头去看父亲的脸,他已转过身去,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那么;这一次,父亲要是听说我的病情,会否……像当年那样对我?我已经长大,虽然外表仍倔强,内心里却已不知在何时生长出柔情和渴望,我实在是害怕;这样的时候,会在他面前,掩饰不了我的脆弱。
带队老师送我回省城前,通知了父亲。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电话那一端父亲的声音,似乎没说几句话就挂了,想来,父亲一定又要为我生气了。
车开到一半,天突然变了,下超了雨。驶进入声鼎沸的省城车站时,雨大得天地都茫茫然起来,但是,我仍然一眼就望见父亲在雨中翘首张望的身影。一瞬间,我的头脑一下真空了,反复想好的话语忘得精光。
父亲已经跳—上还没完全停稳的车子,正大踏步地向我走来。
素衣,你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这是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我熟悉的严厉。我想,果不其然,泪就慢慢地渗了出来。
好了,父亲说,哭什么。我咨询过医生了,只要还没危及视网膜,做个小手术就没事了。
心放下一半来,就想起很多事:他怎么过来的,等了多久了,如何这么快就咨询过医生了?
想问时,车已停稳,父亲先下了车,在车门边撑了伞等我。一阵风吹来,他的头发有点乱了,忽然发现,昔日英俊的父亲,竟呈现出这样明显的老态了。鬓边有白发醒目着,眼中也少了以前逼人的锐利。他那样专注地抬头望着车厢,在风雨中看过去,他的目光中竟不再有往日令我不寒而栗的冷峻,而变得有些许的凄然,让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一天之间苍老的,可是,我却是在这一瞬才发现的。那么多那么多我视力良好的日子,为何竟能全然忽略这样的细节呢?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尝试换一种方式来“对抗”父亲的权威——用更多的关心和爱而不是任性顽劣,换取他的笑容来抹去他的矜持。
不过,我想,即使时光不能倒流,我仍然来得及实现我的新计划。
(王蓓、蓝轲摘自《女友》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