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洛恩
我在一所工业技术学院教英文,选用一种叫《success》的教科书作教材。去年,我教到一班英文水平不错的学生,所以我决定拿该系列里最难的一本来当教材。
备课时,这本教材的最后一篇课文吸引了我,因为它的标题叫做《世界的最后一夜》。这种文章当然带有科幻色彩,但它写得幻而不科,没有高科技,也不关乎外星人或陨石,笔调文艺得让学理工的大学生觉得不够玄,不够刺激。尤其是文章的配图居然是一幅手绘的居家景象:四口之家晚上共聚一堂,妈妈在喝咖啡,老爸倒咖啡,两个女儿在客厅地毯上排积木。
上课时,数个位20岁出头的学生向我抗议:这幅插图是不是放错了地方?世界的最后一夜难道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有家有孩子的中年人,我却深受感动。文章假想的情境是:地球上所有的成年人都同时做了一个梦,梦里大家清楚地知道,不久后的某一晚,就是地球的最后一夜了。故事的主题就是这一家如何度过这世界的最后一晚。
你瞧,这对夫妇依然把碗筷洗得千千净净,把孩子送上床后互道晚安。在这过程中,夫妻俩不停地说话,像是在抓紧机会。两人上床时,特别感觉到:能够睡在干净清爽的床单上,其它就是一种幸福。妻子忽然想到厨房水龙头没拧紧,连忙奔下楼,再回到床上时,两人相对失笑:地球都要毁灭了,居然还忙着关水。两人最后的对话是:Goodnight(晚安)!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丈夫对妻子说的一段话:知道吗?除了你和两个女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我从来不曾真正喜欢这座城市,也不喜欢我的工作,或者任何你们三个以外的事情。如果真要说舍不得,恐怕只有四季的转换,热天里一杯冰得透透凉凉的水。还有,我喜欢你熟睡着的时候。
我对学生说,这段话点出人生的真正价值所在。享受四季的转换就是能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爱喝暑天的一杯冰水代表的是健康的身体和简单的欲求;能沉沉睡去表示心中坦荡无虑;至于留恋妻女,不就是对亲人的挚爱吗?
有学生问,世界都快灭亡了,他们怎么不去做些特别的,比这更有价值的事情呢?为何他们所谈都是枯燥的家常琐事?
其实真正的幸福,就是每天准时上下班,下班后能跟爱人一起,看书、看电视、聊聊今天然后一起相拥入眠……看似琐碎,其实是最幸福的事。而最难的事,恰恰就在于如何将最平凡的事,持续地维持;将最幸福的事,永远地珍惜。所以这篇文章所说的观念,是最难的观念,也是所有高科技无法阐述的事……
望着讲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想着他们行将毕业,毕业后都是要进热门的IT业,等着领高薪,分股票的,而且整个世界还等着他们去认识,追求,购买……忽然之间,我明白《success》的编者为什么要把这样一篇词汇并不特别艰深,句子一点也不难懂的文章,安排作为一套共四册教材里的压轴之卷。原来,世界的最后一晚,我们所最依依难舍的,就等于是我们所认定的人生的最终价值。
所谓成功的最后一课,就在于弄清楚人生的最终追求。编书的人其实是对着即将学成,即将走进社会去追逐名利的年轻人预言:人生最快乐的,或许莫如家人围绕,健康平安,在绿叶转红的时刻喝杯好茶,且在每一天终了时,感激上天赐予清爽的床单,又可以睡个好觉了。
(刘莹摘自2001年2月2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