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久相
自东安县城乘车,沿县级公路颠簸北行五十多公里,便可见到荒凉贫瘠得令人心里发沉的一片石山,那就是花桥镇了。我教过书的东安四中.就坐落在这个只有两座石拱桥而完全见不到花的集镇上,而且是在仅有南北蜿蜒一条街的一个僻静的旮旯里。
那是一所规模不太大的学校。六十多个教职工中,双职工只四家,绝大多数为“半边户”,家属们一般都在食堂做临时工。小镇上单位不多,有工作的未婚女子更少,小伙子们都很难找到对象。每到周末黄昏来临的时候,十几位单身教师就聚到某一间小屋里神聊,也经常打打扑克,输了的一般是钻桌子,喝凉水。然后,大家散去。这时夜色已经来临,乡间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头顶,照亮了稀稀落落的校舍。
校舍共八栋,仅一栋教学楼和两栋教工宿舍是楼房,其余都是低矮的平房。校舍之间,有一口鱼塘,一排香樟,一片长满灌木荆棘的石山,还有一片紧挨小溪的菜地。镇上生活不方便,除了每月逢三、六、九“赶集”的时间外,平日里只有早上才有点肉和豆腐卖,连青菜都少见。为了应急及贴补开销,已成家的教工便家家用笼子养了几只鸡鸭,还在学校分给的“巴掌大”的地里种点蔬菜。
在露珠晶莹的清晨或是太阳西下的傍晚,教师们便三三五五扛锄担桶来到自家菜地,一边挖地、种菜、浇水、施肥,一边交流种菜经验.评说谁家的菜长得好。那爽朗的笑声,伴着菜苗的拔节声以及蛐蛐、青蛙的叫声,汇成了一支醉人的交响曲。空气中弥漫着小溪发出的鱼腥味,溪对岸飘来的稻香和菜地里冒出的泥土气息,都令我至今难忘。
学校的条件很艰苦。一年四季老是停电,师生的照明全靠校内一台老式柴油机发点电。碰巧柴油机也出毛病了,全校就只能点煤油灯和蜡烛了。镇上没有自来水,师生平日用水都是从校内石山下一岩洞里抽上来的。每逢天旱,水位下降,抽水机不起作用了,师生们便下到又陡又滑的岩洞里提水。有时候早得太久,岩洞里的水都提干了,學校就只好临时给学生放假回家了。学校的水电都这么成问题,其他方面的困难就可想而知了。可就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同事们依然能够“痛并快乐着”地拼命工作。学校教具有限,大家就主动掏钱买材料动手做:没有复印设备,就自己动乎刻蜡纸油印;学校的收录机效果差,就将自家的新机子提进教室让学生使用。而且,爱校如家从我做起。学校不少教师主动将本可以进重点中学就读的子女,留在了质量一般的本校……对同事们而言,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非常平常的事情。
学校由于经济基础差,县里拨款又有限,总是年复一年地挣扎在‘生命线”上,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奖金福利更是无从谈起。然而令人脸红心跳、可争可吵的东西很少,同事们各守本分,相安无事,大家团结一心,从无虞诈与心计。那种融洽、单纯和古朴的人际关系,至今仍给我以无尽的慰藉、感动与怀念。校领导可以亲自领着单身青年去相亲,连碰钉子后依然热情不减。当同事出差不在家,碰巧又来了客人时,邻居们会主动代为接待,留吃留宿都不在话下。评先晋职,大家都是一种该谁是谁的淡然心态,领导也能主持公道,所作决定令人信服,很少有争争吵吵的事情发生。逢年过节,学生家长们总要自发地带着孩子和大袋小包土特产,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乡下或山里来校谢师,老师们当然是一再谢绝了,当盛情实在难却时,便以钱物回赠,一来二去,便自然成了亲戚一般。
那时学校房子紧,没有专门的教师办公室,教研活动就只好轮流在同事们家里进行。于是,主人就早早炒好了香喷喷的瓜子、花生或者黄豆,用碟子、盘子都嫌小,全是用竹筛或脸盆盛着端上来。客气的教师还会弄些甘蔗、橘子等自产水果。这么着,气氛和谐了。大家一边饱口福,一边见仁见智地论教学,谁也不藏着掖着,各自的想法都能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真是其情浓浓,其乐融融。
从一定意义上讲,四中的同事们大都属于那种“生命活在精神中”的人。如果用世俗的物欲的标准来衡量,他们或许可以说是劳苦一生却一无所有。但是,许多年来一直被人誉为“在石头上播绿”的学校,东安四中的名字也曾经响彻全县、全地区,至今仍然是口碑载道。同事们在单纯、宁静与自然中营造了那一片净土,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不正是生活的本色,生命的本色,师者的本色吗?
可借这样的日子太短了。我最终还是成了过客。
六年前,我离开花桥,离开四中,远调到了现在的这所城市学校。但是,我的心却一直在花桥有树有泉的石山徘徊,我生命的根,仍然深植于东安四中那片宁静而温馨的校园之中。那里的一切,都将令我永远为之梦萦魂牵。
在我看来,那所远在偏僻农村石山上的学校,绝对是世界上最美丽迷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