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母校

2001-04-29 07:39石湾
人民教育 2001年6期
关键词:母校校友苏州

石湾

无论何人,当回忆自己的成长过程时,第一不能忘的是母亲,第二不能忘的就该是母校了。50年代,我在苏州读高中。因此,当去年11月中旬有机会到苏州参加中国散文学会召开的笔会时,我就想抽时间回母校去看看。但笔会的日程安排得很满,白天竟找不出一点空隙。16日下午,会议组织大家去游览“虎丘”和“拙政园”,临上车时,我想何不放弃重游姑苏名胜的机会,回一趟母校呢?本来,我的同班同学陈兆立在母校当副校长,我是应该在去之前先与他通个电话,约定好了再动身的。但为了争取时间,就只得当一回不速之客了。

母校是一所有着千年传统、百年辉煌的名牌中学。我在校就读时,校名为“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文革”结束之后,学校增添了初中部,就改名为“江苏省苏州中学”了。我在与母校对门的苏州医学院门前下了出租车,抬头一望,母校大门上挂的校牌,是胡绳先生题的字。而胡绳先生却不幸在几天前病逝了。在我的印象中,上次回母校时,校牌上还不是名人的手迹。后来,母校特意请胡绳先生为母校题写校牌,无疑是因为在当时在世的校友中,胡绳既身居要职(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主任),又在学术界有着很高的声望。我想,这些年来,每当一批批青春勃发的学生考进母校,看到胡绳先生题写的这块校牌,一定会得到一种激励,也会引以为自豪的。

果然,我一进校门,就看到大门右侧有一条醒目的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一行口号:“今日我以苏中为荣,明日蘇中以我为荣。”

我是1956年考入苏州高级中学的。尽管当年校园里没有这么一条震撼人心的口号,但几十年来,只要想起母校,心底便涌动出一种要为母校争光的激情。

记得在1980年12月,我第一次回母校时,看见校园的橱窗里展示的是师生们热烈欢迎中国女排教练袁伟民回母校的一组彩照,当时贴在墙上的欢迎标语也还完好无损。显然,袁伟民荣返母校,是不久前母校的一件大事。其场面之热烈,群情之振奋,当在意料之中。袁伟民高我一届,在校时我们曾在一起赛过篮球。有年冬天,我们俩还曾在桃山上打过雪仗。我当然是他的手下败将。二十多年后,他率领中国女排夺得了世界冠军,就不免要想起那“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美好时光。如今,他为祖国争得了荣誉,已经成为名扬全球的人物,回到母校来,理所应当受到这样的礼遇。而学文的我,由于在“文革”中被剥夺了真正从事写作的权利,可以说是一事无成。那次我是作为《新观察》杂志的编辑,外出组稿路过苏州,悄悄回母校看看的。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临要出门时,意外地碰到了陈兆立。一问,才知道他是在读完苏州师范学院后分配回来当物理教师的。他告诉我,我们刚入学时的班主任陈光华老师的“右派”问题已经得到改正,并落实了政策,回学校初中部教数学来了。我说那得赶快去看看他。说实在的,回母校来,还能有比见到当年的恩师更高兴的事吗?

那天,陈光华老师正好有课,我们是在课间休息时找到他的。师生久别重逢,当然是不胜感慨。其实他并不比我们大多少,因为他是本校毕业后直接留校任教的。高中毕业就留校教高中,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都称他为“数学天才”。加上他正当年轻,风度翩翩,就难免遭人嫉妒,还以“骄傲自大,瞧不起党,走白专道路”为由,把他打成了“右派”。我见原先一头乌发的陈老师已两鬓染霜,头发稀疏,就知道他在那不堪回首的年月里吃了不少苦。他说,常有同学回来看他,这就很令他感到安慰了。没想到又20年过去,想必陈老师已经退休。也不知这次我依然悄悄地来,还有幸再见到他否?

我先去校长办公室找陈兆立,他没在,我只得去敲倪校长的门。前两年倪校长和陈兆立一起进京办事,在校友们聚会时是与我见过一面的。他虽想不起我的名字,但一见面就认出我是与陈兆立同班的校友,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当即查了一下课程表,说:“陈校长今天下午有两节课,第二节课刚开始不久,大约还要40分钟才能下课。”然后,他又客气地问我:“是先在这里坐一会儿等陈校长下课,还是去校园里转转?”我当然是愿意去看看校园里的变化啦!于是,他就打电话请来办公室王主任,陪我到校园里去走一走。

我们边走边聊。王主任告诉我,现在学校已经有63个班了。比“文革”前增加了一倍多。我说,我在校时,是一个年级10个班。现在怎么出来了零头数呢?王主任说,这是因为办有吵年班”和“国际班”。作为苏州中学,如今已恢复到“文革”前那样,只有高中了。至于初中部,是指民办公助的“立达中学”。这样既减轻了学校的负担,又保证了苏州中学生源的质量,皆大欢喜。只是教学资源,如实验室、运动场地和图书馆显得有些紧张罢了。王主任带我看了这些年来新建的实验楼、体育馆和图书馆。我注意到,这些建筑设施都是请校友中的名家题的字,他们分别是钱伟长、袁伟民、吕叔湘。此举显然别具深意。无论怎么说,他们的名字是母校的骄傲,每看到他们的题字,师生们都会感受到一种榜样的力量,更明确了人生的奋斗目标。

在静静的校园里转了一圈后,我感到,母校不只比几十年前美多了,而且,作为学生健康成长的摇篮,其环境气氛的营造也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因此我想,如今在校的学生实在是太幸运了,在他们之中,肯定会涌现出更多的像钱伟长、袁伟民、吕叔湘那样的栋梁之材。

在图书馆门前,王主任说他马上有个会要开,就不陪我进去了。当我独自来到图书馆二楼大厅时,就立即被墙上的几十帧大幅人物照片吸引住了。其中,不仅有曾经执教于母校的名师,如王国维、钱穆、昊梅、吕思勉、颜文梁等大师,而且也有顾颉刚、叶圣陶、胡绳、陆文夫等大名鼎鼎的老校友。最让人激动的是,那墙上一排精美的、按毕业届次排下来的31位已成为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照片。一所中学就出了这么多两院院士,这在全国想必是不多见的吧?我注意到,排在最前面的是1926届和1927届的龚祖同和钱令希,而排在最后三位的是1957届的何鸣元、张钟华和姚建锉。我是1956年9月入学的,也就是说,这后三位院士曾和我在这里共同度过一年时光。然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仿佛一刀切似的,自1957届之后,至今尚无一名院士出现!这就不能不让人深长思之,并问个为什么了。

原因很简单,就在于1957年母校是反右运动的重灾区,包括我们的班主任陈光华在内的一批优秀教师被打成“右派”,离校改造去了。而接着就是1958年的“大跃进”和1959年的“反右倾”,使学校教学空气发生急剧的变化,教学质量明显地降了下来。尤其是一些本来品学兼优的学生,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有不少被排除在大学校门之外。该校原先的高考升学率几乎是100%,而我毕业时的1959年,单我所在的班,竟就有十来个同学没有能进大学深造。而无一例外,都是因为他们的家庭出身不好。但其中有两位,后来硬是通过刻苦自学,在80年代末成了大学教授和高级工程师。我想,假如这批同学不受极左思潮的影响,41年前就进大学深造,再假如没有十年“文革”,他们也许早已成为两院院士了!

令人高兴的是,在母校,我还看到了两幅获奖学生分别和辅导老师章维铣、王溢然的合影。他们是1999届“国际班”的蒋良和邵铮,分别荣获第30届国际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和第11届国际中学生信息学(计算机)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他们为母校,也为祖国赢得了荣誉。这就等于告诉我,在进入改革开放年代后的母校毕业生中,必将英才辈出,会有更多的两院院士出现!

从图书馆出来,我又返回校长办公室。恰好陈兆立下课回来,在走廊上迎面相见。老同学不期而遇,自然分外高兴。在他办公室刚刚坐定,我就急切地打听陈光华老师的情况,问他退休后生活可好?没想到陈兆立长叹一声,说陈老师已经过世了,得的是癌症。又说,要不是他在“文革”中受到不公正待遇,也不至于只活六十多岁!我俩正为陈光华老师而感叹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一看,这不是我们第二位班主任张祖望老師吗?我立即站起身来叫了声“张老师!”陈兆立对张老师说:“你还认得出他是谁吗?”张老师定睛看了我许久,说:“你俩肯定是同斑,但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原来张老师也已退休了,但还担任着学校学术委员会的副主任,他现在是来学校开会,过组织生活的。看他满面红光,身体还很硬朗的模样,我心里便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真想和他好好叙一叙师生之谊。无奈他们马上就要开会,就只得匆匆告辞说;“这次见了,还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有机会回母校呢,咱们下楼到校园里合个影,留作纪念吧!”他俩欣然同意。

于是,我们有说有笑地走到由匡亚明题字的科学楼前,高兴地合了影。匡亚明既是苏州中学的校友,又是我读南京大学时的校长。在他题字的科学楼前留影,对于我来说,无疑是有着不忘两个母校的含意,这实在是太难得了。

留影时,科学楼前的那幅标语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今日我以苏中为荣,明日苏中以我为荣。”我想,这分明是母校对每一位学生殷切的嘱托和期望啊!我虽不才,但在常以母校为荣时,也深感此生千万不能愧对母校的培养!否则,还有何颜再回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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