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辉
波德莱尔说:把热情用于抽象事物之外的东西,是一种软弱和病态的标志。
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如果康定斯基不是由于高度近视,以至于其满眼望去的景色都只是一些粗细不一的线条和或明或暗的色块的话,也许他就不大可能成为抽象绘画的奠基者。
在这位信奉“通神论”的画家眼里,“抽象”绘画是一种“揭示”,最终在于“对人类心灵有目的的启示激发”,从而使观赏者在从“神经振动”到“精神振动”的过程当中获得审美愉悦,而他毕生努力的结果则是引发了绘画史上的一场“抽象派”革命。
然而,半个世纪过去之后,当年的那场曾经令拥有良好审美品味的巴黎上流社会和资产阶级精英感觉到消化不良且欲“呕吐”的“主义”和“革命”,今天却已经被整个资本主义商业社会所接受和消化,并将它的各种现代变种悬挂在全球各地的五星级酒店的前台、过道和长廊的墙壁上。抽象绘画,作为现代商业社会的装饰与点缀,已经无所不在。
因此,每当走进各式五星级酒店,如果不是特意关注的话,这些作为装饰存在的“抽象”绘画,给身着Armani西装的匆匆商旅过客的感觉,只不过相当于一股虚弱翅膀所煽起的微风。神经的振动已渺无痕迹,更毋庸谈论什么精神振动!
作为宣告“再现”的死亡且极富革命性的抽象派绘画,之所以在今天能成为全球各地五星级酒店普遍采用的室内装饰品,其最直接的理由是这些抽象绘画不会引发明确的情感,因为它们没有“深度”,只具装饰意味;因为只有具象绘画才试图引发特别的关注和特定的情感。对于那些只有利用时间才能忘记时间的奔忙劳碌的商人们来说,酒店对他们只是一个短暂的落脚、栖身之地,满脑子装满各式计划的商人们并不希望驻足停留,更不希望被其他事物分心与打扰,他们对酒店的要求是不粘连、不停滞、不惊奇,这就决定酒店不能成为“现场”,也不是“这里”,而只是通往“那里”的一个临时休息室。
之所以选择抽象绘画作为这些豪华酒店装饰的另外一个理由,恐怕与现代整个商业社会的深层心理有关,并表达了某种更为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意识形态。
相对于一种意识形态过剩的时代,我们今天的全球化商业社会更为多元化,也更为非意识形态化,抽象准则内在的多种歧义所导致的一种后果就是没有深度并拒绝崇高,而其背后的真正内涵却是人格被彻底地数量化与货币化。建基于人与人之间“半认识”关系之上的是一种生活是可以计算的世界观,而金钱的制度化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生活的常规化和平庸化,商人则是这种逻辑的极化产物,其审美品味则自然地要求把“革命性”的变成日常性的。
对于一个频繁在全球进行商务旅行的商人来说,早晨在旧金山,然后飞往香港,到了香港仍然是亚洲的上午,中午则可能已经在北京,而晚上则又身在东京,这些旅程,除了生意是连续的逻辑链条之外,其他所有生活的空间场景在一天之内都是支离破碎地被挤压到意识当中,各种缤纷错落又毫不相关联的时空碎片在意识当中混合镶嵌的结果,就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稳定意义感的消失,余下的就只有对种种数字增长的期望或恐惧。
对数字的空前迷恋不止是我们时代的这些商人们,康定斯基本人就始终认为“数是各类艺术最终的抽象表现”,一直对消费社会进行批判的波德莱尔也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艺术,都是数字。所以表达者、批判者和商业实践者其实在意识形态深处对抽象与数字拥有一种共同的认知、渴望与共振,崇高与庸俗、革命与装饰在这里也找到了他们共同的汇聚点,而抽象绘画作为艺术创作的激情与商人们凡庸的装饰性审美需要也就自然地统一在五星级酒店的墙壁上,环球同此凉热,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调与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