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加拿大(1999)
6月4日晴
从上海至温哥华的航班上,大都是中国人,大家讲的都是中国话。老和尚今天的心情也特别好,他与身边的乘客聊起了我们去加拿大的目的与意义。此次远行是受加拿大佛教协会的邀请,在多伦多参加一个世界和平浴佛法会。
上飞机前,有朋友告诉我换票时向工作人员要张靠窗户的位子,好一路领略太平洋的浩渺与壮观。我们无缘靠近窗户,只能远视一路的浮云,浮云一簇簇的,很是安静,有的像禅坐的罗汉,有的像入定的观音……靠窗户坐着的那人像是与佛门无缘,他唰地一下将不大的窗帘拉下,“菩萨罗汉”顿时全空。
6月5日晴
几经周折,到达多伦多,与我们同机的中国人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全变了,他们满嘴都是ABC,挺有风度的样子。而我和老和尚只能保持着“本来面目”,我们说话依然是横平竖直,字正腔圆。
曾与老和尚一道去过新加坡,一出机场就见狮城的信士们列队相迎,而西方人似乎没那习惯。我们只好招来TAXI。司机满脸的胡子,吓人!但他的眼睛却很善良。“G0to1000QueenStreet.”我也显出挺有风度的样子告诉他我们要去的地方,司机没说话,只是驱车默行。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驰,一路只见车不见人,我无心观赏异国风光,我老担心刚才司机是真的听懂了我那中国式的英语?还是不懂装懂?
车在Queen ST停下。“How money?”我越发“风度”了,我问司机多少钱,司机还是一言不发,要不是知道加拿大人会说英语,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其实他知道我们不会英语),他拿出本地图打开让我看,从Air port(飞机场)至Queen ST(皇后街)的标价是30加元,我付给他25美元应该够了。
1000号是大觉寺的门牌,接待我们的大觉寺住持养一法师很热心,只是苦于言语不通,难以表达彼此的心情,“心有灵犀一点通”,既然语言难以表白,那么就用“心”交流吧。老和尚与养一法师跏跌而坐,进入“般若三昧”。一柱香过后,养一法师边说英语边打手势让我们上车去另一处休息。
养一法师自己驾车,15分钟后,来到一所像别墅的小房子,房间的布置像日本式,没床,也没桌子,可老和尚说是韩国式的。养一法师指点着冰箱的食品,说了一大堆的英语,然后向老和尚一躬身,走了。
我们虽然没听明白养一法师说了些什么,但我们明白今晚要在此休息,当然,晚饭也得自己做。冰箱里的蔬菜很多,还有几节“火腿肠”,外国和尚的素食做得蛮精致的,“火腿肠”猛一看跟真的一样。我不会做饭,于是,跟老和尚分工,他做饭,我洗碗。老和尚一路已觉得很辛苦了,他无心精做细烹,只熬了些稀饭。稀饭淡淡的,可老和尚吃得有滋有味,在他看来,冰箱里的素火腿肠与眼前的淡稀饭是没什么两样的。
6月6日晴
加拿大的夜宁静而深远,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匆匆起床,洗漱刚毕,门铃猛响,养一法师“OH OH”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年轻人,年轻人见我们忙自我介绍她是翻译,叫娜娜。娜娜祖籍山东,出生在韩国,在多伦多上大学,她父亲是养一法师的弟子。娜娜是个活泼、率直的年轻人,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她,一切都活跃多了。
养一法师也是韩国人,他来多伦多已十多年了,刚来时,已近五十岁,当时景况很不好,没有住处,也没饭吃,语言又不通。养一法师很勤劳,他五十多岁还在多伦多念高中,学习英语,晚上为了生计而去打工。后来,一中国法师见他可怜,大生悲心,收留了他,不然,养一法师就只能露宿街头了。这种生活在中国是不可能发生的,“天下丛林饭似山”、“不怕没庙,只怕没道”,在国内,只要你倾心向道,无论在什么年头,和尚都是自在逍遥的。而西方人似乎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养一法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禅风。
看着养一法师精神矍铄、容光焕发的样子,我很激动,他真的是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农禅并重。当时,我在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把英语学好。
养一法师带我们去一家中国茶馆,娜娜高兴得直叫好,她说她最喜欢喝chinatea,养一法师拿眼睛看她,可惜今天不是请娜娜。喝茶不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更重要的是以茶论道,历来僧人与茶有着不解之缘,茶禅同味,道是禅茶。当两老和尚进入“茶道”后,就有点难为娜娜了,娜娜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佛教,在多伦多上学,连和尚都很难看到,更何况是眼前的佛门高人。于是,她只能将“达摩面壁九年”说成一个叫达摩的和尚花了九年时间盯着一块石头墙看;而神秀与慧能则是“哥们”,神秀是“老大”。
6月7日晴
世界和平浴佛法会在多伦多市政府大厦广场举行。我们还没入场.老远就能听到咚咚的锣鼓声,娜娜说是日本和尚在击日本大鼓,是法会中的文娱节目。
法会于10点准时开场,我们应邀坐在主席台上。我看了下程序表,与会嘉宾除加拿大佛教泰斗外,还有天主教教主及一些佛教国家驻加拿大大使。会议简单、随意,没有太多的礼仪、规矩。台下的人不太多,台下没有固定的座位,听众都是流动的,他们高兴时就鼓鼓掌,不高兴了可毫无顾虑地走开,当然,这些只是西方人;华人则不然,他们一直站在台下,双手合十,无论台上“表演”什么,他们都心怀虔诚,坚持着最后的圆满。
台上的讲话一个接一个,台下的听众走了一批又接上一批。老和尚为大会刚致完欢迎辞,养一法师就赶紧请他台下休息。这就有点意思了,远涉重洋赶来开会,会刚开始,主事人和主要嘉宾便离会而去。在国内,老和尚是常开会的,估计开这样的会他还是头一次。
我们刚到台下,就被一群华人围住,他们大多来自台湾和香港,有的还到过九华山,并归依于老和尚。
“师父,我叫圣洁。”“我叫圣净。”一听就知是九华山弟子。
“我们是92年去九华山的。”“师父您还记得我吗?”弟子们一问接一问。
“92年,哦!……记得……你是……”老和尚被逼得不知在说什么。
“您师父已经不记得你们了。”娜娜嘴快,替老和尚解围。这种“解围”的方式虽立竿见影,但九华山弟子听了不高兴,老和尚也不高兴。
蓦地,场内鼓声骤起,响彻四方;成群的海鸥随韵飞舞,与人共欢。
这不正是和平的象征?
6月8日晴
来加拿大当然要去看“你家那挂大破布”,当地华人爱
将尼加拉瓜大瀑布这样叫。尼加拉瓜大瀑布位于安大略省,与美国交界。养一法师驱车带我们前往,车一路高速,而我却一路酣睡,每每醒来,坐在身边的娜娜笑我睡态难看,我无言以对,唯一笑付之。
约模(摸)4个时辰,我们到达目的地。车未停稳,娜娜就跳下车去购票,她说她来加拿大已3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来看大瀑布。
整个瀑布呈马蹄状,水泛着青绿,从碧波恬静的安大略湖一跃而下,跌进万丈深潭,那云翻雪倾、排山倒海的气势犹如西方人的疯狂。我呆立一旁,不知作何想。
娜娜见我发呆,摧(催)我快走,她说只有坐轮船到瀑布底下才能真正领略到瀑布的惊险与壮观;娜娜还说,在那里能真切体验到人生的得意与辉煌。我们跟了游人,穿好雨衣,去感受一下西方人的疯狂。船还未到瀑布跟前,我们就被瀑布倒溅起来的水花打得抬不起头来,低头看水中,水中映有七彩虹。船战战兢兢地向瀑布靠近,瀑布在发怒,作雷霆吼,像要吞没这轮不速之“客”。船上的人疯狂得哇哇乱叫,娜娜也在叫。
船避开巨浪,知难而退,一排排失控的浪头向岩石上撞去,破碎得惊心动魄,溅起的水气向上升冲,弥漫在安大略湖上下。
船顺水而下,我们远离了雷霆万钧、虹霓霞雾的虚幻。下流的水舒缓而文静,像看破瞬间辉煌的悟者,一路轻唱流向远方。
6月9日晴
在多伦多街头漫步,的确是种感观(官)上的享受,街上少见行人,如梭的车辆交织成一道现代都市风景线,那景致有如人间天堂,但不知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街上的行人大都“行如风”,不是说天下本无事嘛?唉!真不知他们为何如此行色匆匆?音乐厅内外,歇斯底里的西方人正随着音乐摇滚,老和尚看不惯,说这样有失威仪,看来出家人要与“西方文明”远点。我们来到一片绿草地,当地一妇人气嘘嘘地迎了上来,费了好多的口舌才说清,原来是草地中间有一水池,水池里有小鸭和金鱼,问我们要不要去看。老和尚问娜娜加拿大人为什么这么热心,娜娜说这里的人都知道中国僧人是Good people。老和尚没做声(大概没听懂),我心里却高兴,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横穿公路时,我们可以不管什么红绿灯,司机老远就把车停下,挥手让我们先行。街头的乞丐倒不一定是穷人,他们不过是一时落魄罢了,当一气度非凡的乞丐伸出他那无可奈何的手向人求施舍时,那情景真有英雄末路的悲壮!
詹姆斯(James)公园好大,好漂亮,林荫幽道,花木扶疏,花丛中偶然有人低语。娜娜说中国的青年男女总爱到这里来说悄悄话,这里是加拿大的一幅独特风景画。老和尚得知詹姆斯死后将自己的巨产遗付给政府而不与其子孙时,他一阵长叹:詹姆斯生前能信佛该多好呀!是呀,如果詹姆斯生前能信佛,今天这里或许是另一派风光。
娜娜要上世界上最高的电视塔——CN tower,老和尚不去,让我去。我们坐了电梯,直升塔顶,谁知天气陡变,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我们什么都看不清,娜娜拉我到玻璃墙外,风却老大,雨也凉,急回墙内,高处不胜寒。
6月10日晴
千岛湖的美丽,犹如盆景组成,每个小岛都建有风格迥异的房子,只是没有寺院,如果在此建一寺宇,湖光山色,碧波潋滟,定有蓬莱仙境之清心。
岛上的人家都有船,他们的船该不会用作捕鱼的工具吧?
加拿大人对生态资源相当保护,严禁捕杀动物。可我分明看到有人在湖中钓鱼。其实,钓鱼者并不是真的为了吃鱼,钓鱼只是他们的一种消遣、一种娱乐,说白了,就是拿鱼开玩笑。他们将鱼钓起,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鱼放回水中。将鱼钓起又放回,老和尚说这是在打鱼的耳光,是对鱼的一种污辱。不错,“士”可杀不可辱,被放回水中的鱼还有何脸面见其同类!不信你看,湖面上那飘浮的鱼儿,或许正是它们向人类发出无声的抗议。
6月11日晴
我们要去渥太华附近的斯里兰卡寺院。途中,我问娜娜的英语是怎样学会的,娜娜说她刚来时,一句话都不敢说,后来说着说着就会了。我问,我能学会吗?娜娜说能,并让我对她讲英文,讲不好没关系。可我却开不了口,刚到加拿大的一点“风度”这时不知上哪儿去了?
找到斯里兰卡寺院,其实只是一所精舍。斯里兰卡僧人皆上座部传承,对我们这些“大乘同道”的到来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接待,大家一起尴尬。老和尚累了,寺内住持让出了自己的房间请老和尚养息。我们闲着没事,跑到室外草坪上静坐。娜娜静不下来,她买来泡泡糖吹,让我也吹,我不会,也不想吹。娜娜好为人师,她要教我,她说:“先将糖压得扁扁的,然后用两颗牙齿将糖抓住……”牙齿抓糖,“抓”字用得新颖,我忍俊不禁直笑,娜娜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
终于等得晚餐。斯里兰卡寺院一般是不生烟火的。他们的饭菜都是由信众做好送来,今天也不例外,信众们听说中国僧人来访,他们特地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中国菜。吃饭间,客人坐着,美滋滋地吃着;主人站着,眼巴巴地看着。中国僧人,与众不同,小乘者岂敢与我们同“吃”同坐?我挥筷自如,不失“天朝高僧”之风度。饭后才知主人皆过午不食,听罢,一夜惭愧!
6月12日晴
去越南寺院颇让养一法师费劲,尽管他边走边看地图,但还是常走错。一路难见行人,只有急驰的车辆与莽莽的森林,想找个问路的人还要将车开到很远的村庄。车在村子里兜了好几圈还是不见一个人影,是不是村民们疑心我们是“鬼子进村”,他们都早早地躲起来了。“楼上有人”,娜娜眼尖。楼上的妇人见是迷路人,蹬蹬下楼,直奔我们车前,耐心而细致地为我们指点迷津,那份热心很像菩萨精神。
车行驶在无垠的草原上,芳草萋萋,百花烂漫,一下将我带到佛国的思忆,在这原始的天地里生活,定然会有超然尘外的心境。这是人间净土!不.这是西方极乐!可为什么书本里的极乐世界只有“黄金布地”、“庄严楼阁”呢?其实,只要我们身心与这无染的青草地融为一体时,那么,有一茅庐栖身,足矣!我思慕着古人的超然。
我计算了时间,车孤零零地在草原上行驶约3个小时,当我们远远地看见绿荫中的黄墙青瓦时,娜娜一阵欢呼“耶!——”
越南寺院叫三宝山寺,住持善义法师是越南华人,曾在台湾念过书,来加拿大已经30年了,他走遍了南北美洲,后来终于找到这片清凉之地作为他此身的归宿。
三宝寺背靠着山,寺前是一片无际的绿草地,空气在这里格外清纯,我拿了照相机,飞速地按下快门,我要将这片净地定格成永恒。寺内还见几
位年轻的尼众,她们正在很用功地攻读加拿大某所大学的博士文凭。其实,生活在这方天地里。人间的功名利禄都将是一种虚幻,一种毫无意义的奢侈。当然,她们或许是大乘菩萨,或许她们哪一天会走出这方化城,去普度更多的苦厄众生。
6月13日晴
我有点喜欢上加拿大了。临走那天,养一法师与娜娜送我们去机场,娜娜穿的裤子很破,整个膝盖都露在外面,我问她为什么穿这么破的衣裳,她扬扬眉,挺自豪地说:“这是我的青春,我的个性,我喜欢穿破的衣裳,蛮自然的。”
我无语,也许她是对的,最真实的东西也许是最有个性的,最有个性的东西也许是最自然的,最自然的东西也许是最美好的,最美好的东西也许是……?
“您来加拿大觉得什么地方最好玩?”娜娜问老和尚。
“那片绿草地。”老和尚淡淡地,像是对娜娜说,更像是对我说。
——最美好的东西是片绿草地?我看着老和尚,老和尚看着远方。
访问韩国(2000)
6月24日晴
飞机抵达汉城已是下午,天空晴朗且清新,太阳斜挂着,我却分不清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在机场接我们的人姓“金”(我们称他金居士),是个“双声带”,讲国语,也讲韩语,对韩国比较熟,他一路为我们介绍韩国人的生活习俗及汉城风貌,讲到精彩处,还手飞眉扬的,那神态,就像整个韩国是他的。
其实,金居士不是韩国人,他出生在中国延边,在北京做生意,这次我们来韩国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听说老和尚要筹建99米地藏铜像,需资人民币5个亿。5个亿人民币如果是现金,面额全是一百元的,总量会有多重?我没计算,恐怕一人都拎不起,即使能拎起,承受不了的一定是自己的心。
金居士既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又有着生意人的精明,他稍动脑子。就想了个较好的点子:地藏菩萨不是新罗国的王子吗?……不错,地藏菩萨是新罗国的王子,可那已是唐朝的事儿。老和尚到韩国已有七次,他从未对菩萨家乡的人诉说过菩萨在九华山的尴尬处境,就像一个远走他乡的人,无论在外面多苦多累,家乡接到的总是平安信。可金居士说,菩萨家乡的人对菩萨很崇敬,再说,现在“新罗国”富了,他们能为菩萨做点什么,也是他们的功德与福份。老和尚想想也是,于是,有了这次韩国之行。
汉城的街道整洁、宽畅,车辆在街上你追我赶,如梭穿行,缩短了时间与空间,远离了原始与宁静。我们下榻在奥林匹亚旅馆,晚餐我和老和尚在旅馆吃,金居士与其他人去了外面的饭店。金居士临走时说,奥林匹亚是个五星级酒店,食宿贵得吓人,一顿自助餐人均所需人民币近500元。所以,他一再嘱咐,要我们多吃。吃多少?他五指一伸,说,至少五大盘,不然,捞不回本。我问他干嘛要住这么贵的旅馆,吃这么贵的饭,他说这是国际形象,不能给中国人丢面子。
6月25日晴
韩国的寺院老和尚大都去过,可那只是走马观花似的参访,这次可不一样,金居士事先来韩国多次,为这次行程做了周密的安排。
我们“参访”的第一座寺院叫奉元寺,奉元寺住持朴印空法师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其实。老和尚与他是老熟人,他们曾一起用过餐,开过会。一见面,还没等老和尚说明来意,朴印空法师就问九华山的地藏铜像工程有没有完成。老和尚说还没有,原因是资金不到位。
朴印空法师也特意做了安排,他召集了他的信士为九华山地藏铜像筹款。韩国佛教信士与中国一样,女众居多,年龄偏上。信佛人都有一副好心肠,看来,女性只有到了某种年龄才归于真正的善良,而“天下最毒女人心”似乎是指年轻的女性?这点我说不准。老和尚为铜像的筹建讲了老半天,翻译的态度也认真,可是没有一个捐款的人,回应给老和尚的是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6月26日晴转阴
今天与昨天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参访、吃饭、照相、化缘。晚上回来,想记点什么,却记不起上午与下午去了哪里,只记得上午是晴天,下午天阴了起来。找来一张日程表,才知上午去了真觉宗,下午去的是天台宗。
真觉宗原作“心印佛教”,应该是中国禅宗的一个分支,其弟子的衣着西装革履的,胸前挂着一块红色的方布,约莫三寸宽。老和尚说这是他们的袈裟。这样的装扮,不像禅者。不像禅者的人或许是真正的禅者,禅宗是最不喜欢做表面功夫的。吃饭间,真觉宗的总务院长及其属下作陪,韩国人的生活习惯跟西方人相似,不爱吃团圆饭,各吃各的,每人一份,互不侵犯。让我吃惊的是,他们跟前都有一盘长长的鱼,不知是真是假,饭后我问老和尚,老和尚说鱼是真的。
“他们为什么都没吃?”我又问。
“出于礼貌呗。”
讲礼貌就别把鱼端出来啊!这些韩国和尚。
去天台宗的路上,只觉得车在汉城街巷里七弯八拐的,像进迷宫一般。天台宗道场占地面积不大,整个道场又置身于众多的民房之中,让人不由地想起一句话:螺蛳壳里做道场。
天台宗的总务院全属现代派建筑,如果不是有僧人在门前迎接,谁知道这里是个佛教道场?里面的装饰与设备也很现代,我只记得厨房里的设备——从煮饭到洗碗全由机器完成。
在这所现代人生活的大楼里,却保存着一份古老——三楼有一文物间,藏有许多珍贵的文物,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有几尊佛像底座标有年代,竞是中文标写的唐代或宋代。这是怎么回事?中国的佛菩萨何时流落异地?问金居士,金居士说不知道,问老和尚,老和尚说不清,问佛菩萨自己,佛菩萨端坐金莲,寂然无声。
6月27日小雨
早上醒来,发觉外面下着雨。
最近国内旱情严重,特别是北方,来韩国的前几天,东北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今年不知是什么鬼天气,太阳一天到晚地晒着,不知疲惫。朋友是搞摄影的,他能摄下被太阳晒黑的土地,摄下庄稼人面朝黑土地的无奈与焦虑,但他摄不下黑土地的前途与命运。中国的“东北”与韩国相邻,老天爷该不会有分别心吧?也不敢说,东村日头西村雨,老天爷做事有时太认真或不认真。
雨中的汉城显得更加清新,更加文明。
在我印象里,韩国与新加坡一般富裕,却有着不同的文明,新加坡人衣着太露,出家人都不敢在街上多逗留,谁知道迎面撞来的是同类还是妖精?“眼不见,心自净。”在狮城的一段日子里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里。而韩国人对出家人似乎比较尊重,她们的穿着时尚却不招摇,整齐又不俗气。有人说,狮城与韩国因气候的不同而显示出服饰的差异,我看不然,在新加坡时,我不是里
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个严实。一切唯心造,应观法界性。
本来10点钟有个活动的,去曹溪宗总部,金居士突然说因下雨路滑不去了,今天自由活动。金居士问我逛街不,我说不去。去街上干什么,那里没有我认识的字,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我听不懂满街的声音,别人骂我,我没准还以为是受到了特别的礼遇。独坐房间,听窗外雨声,让感觉寂寥、幽深。
6月28日晴
我没留意昨天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车到总指宗门口才发觉今天是晴天。
总指宗是女众道场,可院长是男的。其弟子蓄发,但僧装整齐,深黑色,脖子上围有浅咖啡色的小布条,像个衣领。上面绣有两朵小白花,这可能是她们的法衣。老和尚问他们修什么法门,院长晓冈法师在白色的写字板上写了三个红色的中国字:“身、口、意”,然后用手来回比划着,我们用不着翻译解释,已明白其宗继承了中国的密宗法门。晓冈法师手里的念佛殊跟乒乓球一般大小,老和尚说中国的念佛珠比韩国的小,晓冈法师听后,仰头哈哈一笑,一副自得的样子,让人觉得珠子多大念佛的功力就有多大。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总指宗的法藏院是僧侣研究经典的地方,我们去时,研究人员正好几天前去了别的地方,研究室里没有一个人。晓冈法师用生硬的中国话很认真地对我们说:“这里有空城计。”我们在“空城”里转悠了一圈,见里面并不空,书架上摆满了书,除工具书外,大多是密宗经典。
我从来都以为佛教的精髓在中国,并不是仅仅是指“根”,眼下,中国佛教虽然只在搞活经济、修建寺院上繁荣,但那只是佛教在中国发展的一个短暂过程。中国太大,有着太多的苦难与虔诚;中国太老,有着太久的文明需要继承延伸……僧团的富裕说明不了佛教的兴盛,香火的缭绕反而模糊了那颗清白的心,尽管佛经常念,尽管将学问做得精深,可没有实践的“真理”只能是纸上谈兵,或许你的研究成果能装满一个房子,但那永远是座“空城”。
6月29日晴
这几天因贪吃了韩国的泡菜,酸了牙根,吃不了泡菜,也吃不了别的东西。中午在太古宗用餐,老和尚很高兴,他说,来韩国好几次了,今天是头一次在这里用餐。太古宗的住持也说今天因缘殊胜,并亲自作陪。
韩国人的生活习惯与中国人不同,国内一般是先吃饭再喝汤,而韩国人却相反。老和尚是韩国人的常客,他很自如地尊重这里的习惯。我学着老和尚的样子将汤碗端起,汤不冷不热,碗又不大。我一口气刚好喝完,抬头看老和尚,他一口没喝,汤碗搁在一边,我凑近细看,原来汤里有葱蒜。
在太古宗用餐,颇让我们为难,桌上虽有很丰富的菜。可筷子在空中盘旋了好久,却迟迟不敢着落。好在我牙酸,吃不了什么东西,偶尔吃点,但吃得勉强。坐在我身边的韩国僧人见我闲着,冲我打了个手势,我明白这是“请”的意思。摆在我跟前的是一些泡菜,我想吃却不敢吃,泡菜的旁边有盘虾,虾的表面用面糊了,只有红红的虾尾露在外面。在国内,教内请客吃饭,宴席上总是“鸡鸭”成群,难辨真伪。有时,我在想,禁食肉类的出家人吃着那些酷似鸡鸭的食物。该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态?我不明白自己,更弄不懂别人。
我装糊涂(其实是真糊涂),将一只挺大的虾夹进碗里。看谁假谁真。老和尚见我“吃虾”,他也顺手牵去一只,放在一小盘里,并用餐刀将虾切成好几份,然后,戳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老和尚眉头直皱,说:“虾是真的。”
在回旅馆的路上,金居士告诉老和尚:太古宗是曹溪宗的一个分支,其宗僧侣可带妻修行。老和尚没理茬儿,他头靠在座背上,闭目养神。
6月30日
晴
在韩国呆了好几天,我没说上几句话,来来去去地跟着金居士车上车下的,从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其实,去哪儿都一样,反正在韩国我没有了自己,一天到晚走着别人的路。
从曹溪宗出来,是正午时分,因曹溪宗门口太仄,停不了太多的车,我们的车只好停在离寺院不远的地方。老和尚由金居士他们陪着在前面走,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拐弯处,金居士他们拥着老和尚进了一间房子,我想,那房子一定是厕所。我不急,就站在路边等着。一等就是好半天,怎么还不出来?用这么多时间上厕所,恐怕能创个什么记(纪)录吧。我边等边想。又过了一会儿,金居士出来了,他问我怎么不进去,我说我不急。
“不急?大家都在等你呢!”
“等我?”
跟着金居士进去才知道这里不是厕所。是饭店。店内的装璜(潢)很考究,地板、天花板全是优质红木,亮锃锃的。进去要脱鞋,这下可难为了我,今早我将那双新袜子换下了,脚上穿的一双没底,我只想没底的袜子才凉爽呢,脚趾头露出来也在鞋里。这下完了。对于个人名誉我损失不了什么(一小和尚,没什么可损失的),可金居士说过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中国人的形象。我佯装整理鞋子,让金居士走在前面,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进去了,反正他后脑勺又没长眼睛。韩国人第一眼该不会看我的脚吧?不会的,他们只会仰视“天朝高僧”的法相,我刚刮了胡子,挺有样子的。
老和尚他们在一包间里,包间不高,里面的装饰古色古香的,一条长桌摆在中间,没有凳子,桌子矮矮的,上面摆满了汤和菜,老和尚他们早已席地而坐,跏趺于桌子的两边。我赶紧找了个位子坐下,用长衫掩了那双不争气的袜子。金居士说:“这里是汉城唯一的一家古饭店,在韩国特别有名,今天大家要用心品尝哟!”
7月1日晴
Buddhist Broadcasting Sys-tem是韩国佛教自己的电台,据说收听率极高。老和尚要化缘,新闻媒体当然是最好的宣传工具。BBS电台的老板与佛教有着让人感动的经历。老板年轻时,与好友在一所寺院旁边的大学念书,两人常住寺里,每天凌晨三时起床,跟着僧侣做功课,然后再去上学。毕业后,两好友踏上社会,走着同一条路,后来,一人不知为何出家了,且修习精进。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老板做完了好多的大事,猛然想起另一条道上的同学,他听说同学在郊外的凤恩寺修行,于是,找了时间去了凤恩寺,但去晚了,凤恩寺的弟子告诉他,师父两年前圆寂了。老板悲恸万分,当他得知同学生前想利用电台弘法而未能如愿时,他当即捐出一幢大楼办起了佛教电台,大楼以同学的名字命名(大楼上写有老板同学的名字,是韩文,我不认识)。
进播音室之前,老和尚问要不要穿袈裟,金居士说不要,没人看得见,只把话说清楚就行了。老和尚、主持人与翻译走进一间房子,我们在隔
壁的一间坐了。两房相隔的只是一方玻璃,老和尚他们在那边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这边大概是调控室,一韩国小姐将一台机器的调音钮推上拉下的,老和尚他们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时高时低的。是在试音。
金居士指着玻璃那边的主持人说,他是韩国电台最受欢迎的节目主持人之一,他的声音很有特色,有种说不清的迷人。我听了好半天,觉得主持人的声音一点儿都不迷人,韩国的每个人都发这样的声音。
7月2日晴
明天就要回国,心里有种无以名状的兴奋,我很惦念国内的事情,惦念着九华山的淡远与空灵。金居士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说“今天我们就回九华山。”“今天?”金居士笑而不答,我都被他弄糊涂了,日程表上明明写的是“7月3日金浦空港回国”。过了好一会,金居士像是笑够了,扭过头来,挺神秘地对我说:“再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汽车离开汉城,向郊外驶去。我在车上打了个盹,清醒时见车窗外是莽莽的森林。车轮下的路窄窄的、弯弯的,有种曲径通幽的意境。这有点儿像进九华山的路。
我不知车在这样的路上行驶了多久?像是一会儿,又像是走了很长很弯的路。车终于停下,下车后,才知路已到了尽头。金居士说,这里是柏泉寺,是地藏菩萨的纪念馆。
柏泉寺不像寺,倒像幢别墅,一派很现代的建筑没有丝毫寺院气氛,寺前的走廊倒是蛮吸引人的,走廊的一边挂满了很长的风景画,是放大了的九华山风光——一座座熟悉的山峰伴我走过黑夜,走向明天,让人顿感亲切。寺门口早有迎接我们的人,是寺里的住持及其弟子,住持叫无垢,与九华山管理金地藏文物的无垢法师同名。无垢法师(柏泉寺住持)领我们到楼上,楼上陈列着九华山文物馆的各样“文物”,还有尊“真身”,是大兴和尚肉身的复制品,这不是九华山文物馆吗?看来,柏泉寺的无垢法师与九华山的无垢法师同名同姓并非巧合,是久远的缘份。
唐开元十七年(719),新罗国金氏太子金乔觉弃却金鸾航海到中国游学,后隐于九华山苦修正果,感化一方。金乔觉99岁圆寂,三年肉身不腐,抬起时其关节发铮铮之声,与经书上描述的菩萨瑞像相应,《地藏经》云:菩萨金锁百骸鸣。这时,人们才知道是圣人降世。
这几年,九华山人打出了很响的牌子,叫“发展九华山旅游事业,做佛文章”,猛一听还真让人振奋,细想想却是云里雾里,金乔觉本应厌倦人间的喧哗而忘情于山林,谁知多少年过后,他的苦行与功德反毁了一片原始,一片宁静。这是菩萨的悲哀,更是众生的不幸。
走得太远,心太累,回柏泉寺吧。
无垢法师带我们到楼下,外面草坪上已有了许多的桌子、板凳,还有人。无垢法师说外面的这些人全是她的信士。信士站着或坐着,见老和尚来,他们赶紧起身,很恭敬地向老和尚合掌问讯。无垢法师请老和尚上座,我们围着老和尚坐了,信士也坐了,人多凳少,无凳者,就地而坐。忽地琴声骤起,满座皆惊,放眼寻去,见一角落有三姑娘在抚琴。今天这里举行什么活动?问金居士。金居士说是欢迎会,欢迎我们一行人。果然,弹唱了一阵,无垢法师过来请老和尚开示,为她的信士指点迷津。老和尚接过话筒,讲九华山要建99米地藏铜像,希望韩国信士多发善心。金居士忙拉了拉老和尚的衣角,低声说,今天不化缘。老和尚却声音更大:“建好99米地藏铜像,是‘中韩两国佛教徒共同的心愿。”
老和尚心里只有九华山,只有99米地藏铜像。
日记写作者:藏学,佛教工作者,现居安徽九华山。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