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撰 胡海牙 指导
在著名的道书《性命圭旨》中有一句“青龙潜于西方,白虎隐于东方”的话,而传统道家的理论则是白虎在西青龙在东———这是道家文化的基本常识,《性命圭旨》连这常识都不具备,究竟是含有深意还是印刷错误,便成了桩有趣悬案。
《性命圭旨》的成书年代与写书作者也是悬案,普遍认为是明代书,在清末变得大大有名,至于书的作者,有的版本标明是尹真人高弟子,这位尹真人究竟是谁,他的高弟子究竟是谁,便不得而知了。有的版本说尹真人又被称为尹蓬头,不过多了一个外号而已,至于那位高弟子,有的版本说是黄元吉。
史书上的黄元吉生平可简约概括为:元代高道,江西丰城人,五十三岁时,名震朝野,传授一种名为“中黄八极”的道法,王公大臣多礼而问之,并且得到当时其他教派的至高推崇,三十九代天师请其做法事,玄教送其整座道观,元朝皇帝有玺书赐名号———既然是元朝人,整个元朝的历史不过九十几年,如果《性命圭旨》真是黄元吉著作,元朝人所写的书拖延到明代出版,在时间上尚且符合逻辑。但《性命圭旨》的著名于世,大量印刷,却是在清末的时候。
在清末年间出版的最著名道书,除了《性命圭旨》,就算是《乐育堂语录》和《道德经讲义》了,而书的作者也叫黄元吉。此二书为清末传出,此之前不见记载,弥补这一漏洞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元代便有此笔记,秘藏了一千余年终于公开,另一说法是黄元吉在元朝是假死,他留形住世了一千余年,终于在清末悄悄于四川出现,开堂讲课。观这两本书的文字,毫无元明痕迹,明显是清末口吻。
于是有人便说是托名之作,反驳者说,既是语录,当然略带白话———此说细辨即破,宋元诗赋固然享名天下,然而白话文体尚属新生,此点看元曲的念白便可明了,它不可能有清末那么完备的行文逻辑。虽可能是托名之作,却是难得的好书。元代黄元吉尚是著名的张三丰的老师之一,这一点在《张三丰全集》中写得清清楚楚,是张三丰的自述。可惜,那部《张三丰全集》的可信度尚受学术界怀疑,或许也是托名之作。如是这般,那赫赫有名的张三丰,在托名作者的眼里,为了提高身份,尚且要借用黄元吉之名,黄元吉的道学造诣便可想而知,又有哪个能造他的著作?偏偏就有人造了,造得还让人觉得黄元吉该是这个水准,《语录》、《讲义》成为清末风行天下的道书。
道家的不可测就在这一点,也不知他们隐藏着的高人到底有多少。这是一群处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人,淡泊名利,便已足够,纷纷将一生的研究心血,归属于一两个道门中名人,只求让自己的心得流布出去便好,此外别无所求。
所以道家的神仙在文字里长生不老,他们像活人一样,随着时代的演变而演变,每一个都有数百年的历史。也许别的宗教造神造的是偶像崇拜,而道家的造神,则主要是塑造了一批大学问家。黄元吉的造神在清末达到顶峰,《语录》、《讲义》的悄然出现,使得他成为最契合清末人口味的道学大师,因为那书本来就是清末人写的。当《乐育堂语录》风行天下,普遍为人所认可,多版刊印后,忽然有了黄元吉的自序,结束赫然有“光绪十年孟冬月”的字样,黄元吉变成了清朝人,而且他的乐育堂不是在北京崇真万寿宫,变成了四川省富顺县,唯一相同的是两个黄元吉的籍贯都是江西丰城。黄元吉的忽今忽古,考究起来十分的有趣,道家人物作书的种种心态皆在其中。既然黄元吉在清末已然如此有名,于是有的出版商便将《性命圭旨》归于83道教论坛
他的名下,那位神秘的高弟子终于有了姓名。
虽然表面上清末道教有衰弱之相,但就《语录》、《讲义》、《性命圭旨》等一系列清末出版的高质量的道书而论,其隐秘的内核则完好无损,沿着自己的命脉自然地发展,渐积渐累,甚至令人想象,似可孕育出一个可与宋元相媲美的兴盛气候,在这种情况下,“黄元吉”的出现是一种必然。以道家理论而言,物极必反,事物有着自己的周期,晦气耗尽,精神必为之一振。所不同的是,闪烁在宋元天空的是一系列光耀的巨星,邵康节、陈希夷、黄元吉、张三丰、邱处机等,而这一时代,出世享大名的,都像《语录》、《讲义》的作者一样,采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式,挂个名便了事。
清朝之后的民国年间,终于有了一位具体现实的人物———陈撄宁,他在杂志办丹法问答,由于报纸杂志业的发达,他享受了大名。陈撄宁视《语录》、《讲义》为最上乘,引以为私淑,他所作的《口诀钩玄录》就是要钩玄黄元吉的这两本书,从《口诀钩玄录》上可以看出,他对“黄元吉是元代人留形住世,历时千载,又在清朝现身讲学”的说法存而不论,而直言书的作者是:“清光绪时代江西丰城黄元城先生”,这是对隐藏在书后面的真实作者的尊重。
可惜由于陈撄宁写作时逢上海战争年代,令《扬善半月刊》一度停刊,《口诀钩玄录》的写作随之停歇,当杂志复刊时,已非当初心境,陈撄宁也便没有再写下去。考究现存的《口诀钩玄录》的内容,陈撄宁只漫谈了一下何谓道家口诀,即将要写出口诀便戛然而止,令人大感可惜。戛然而止的地方正是他列举的十四个自古口诀不轻传的理由,也就同时成了《口诀钩玄录》不能写完的理由,他要从黄元吉的著作中钩玄出什么,也成了一桩令人倍感好奇的悬案。
陈撄宁之所以要在《语录》、《讲义》上钩玄,是因为他认为此二书“无次序先后,无纲领条目,繁琐罗嗦,虽有上乘口诀含在其中,但初学者观之,亦难领会”,同时对《性命圭旨》有很高评价,如:“坊间流行之道书,虽有多种,或嫌理论太高,不能领会;或嫌口诀隐晦,不能自悟;或嫌意义浅陋,不免生厌;或嫌满纸空谈,无从下手;或嫌宗派不同,不能相宜。据愚见而论,唯有《性命圭旨》一书,最为适用。”———于是令人产生从中旁敲陈撄宁钩玄法的想法,具体路数就是以《性命圭旨》的条目去筛选《讲义》、《语录》的文字。
当然,从《性命圭旨》中寻找陈撄宁未完成的《口诀钩玄录》,此路绝对不通,虽然大道只有一个,但是文字无穷尽,诧异万千,并且个人修炼的体会与门径都又不同,如已经得到口诀,看任何书都头头是道,没有得到活的口诀,而要从死的文字中推敲侦察,永远不会有什么究竟。
至于陈撄宁未完成的《口诀钩玄录》大体是什么样子,其实陈撄宁删改的《黄元吉论性命双修》就是最好的提示。那经过删改的文章,无论从前从后推倒的重心都是“此气在空中,杳无行色可拟,此气在身中实有端倪可据。”将先天后天、性命二者的关系点出,有此基点,随即讲出道家修炼之法便是要“以后天之精气神,默会先天之元气”,此“默会”二字就是道家功法的真味道,陈撄宁讲学也总是从与“默会”同义的“感而遂通”一词上讲起。这篇文章也是在《语录》《讲义》上摘出的,也许是陈撄宁想对自己《钩玄》的未尽,作一点补偿。
至于那部《性命圭旨》是否也是清末黄元吉作品,陈撄宁从未理过这一问题。但陈撄宁谈论《性命圭旨》的文字很多,从那些零散的文字中却可以揭开《性命圭旨》的疑字之谜。
据《性命圭旨》口诀部第一诀名为“行庭”。书中记载了前辈道人对此功法的体会,其文如下:“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尽梦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精神冥合如男女之相亲,骨肉融合,如澡浴之刚起。”———上一段文字运笔精妙,点画钩玄,看道经,应多注意其形容词,因为道家的特点之一,便是将人体气机的变化与天地运行的变化相互比较,正如文学上的借景抒情,道书往往以自然风光来注解功法口诀,散文诗一样的华美词藻中,蕴藏着惊人的秘密。那么是什么功法造成“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骨肉融合,如澡浴之刚起”?
《性命圭旨》上写的便是那句问题话语:“青龙潜于西方,白虎隐于东方。”此口诀正好与世俗流传的道家的“五行”理论相背,尽人皆知的“五行”为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每一方位以一种颜色相配,如木居于东方,色泽为青,故青龙位于东方,表示大自然生生不已之力;又如金居于西方,色泽为白,故白虎位于西方,表示物竞天择之力,自然之选择、取舍、灭绝之力。东方与西方完全相反,一示生一示灭,青龙白虎各居其位,维系着宇宙间的平衡———按照此理,应该是东方青龙,西方白虎,所有的命理天文的书都是这般说的,为何《性命圭旨》将方位弄乱了,以至于令人产生是否印刷错误的疑问,但考察了几个版本,都是这龙虎颠倒的文字,于是又令人遐想,尤其陈撄宁有言在先:“秘诀应当于普通读《性命圭旨》之人所最易忽略处求之”,于是令人揣摩这其中含有深意。
《性命圭旨》中的“行庭”将龙虎易位了———此说值得玩味,真意何解?是青龙居于东方,但另隐着白虎,同样西方的白虎后面另隐藏着青龙吗?那么每一个方位中龙虎就是齐全的,可以自成生灭;还是代表“断灭”的白虎实则生于“生生不已”的东方,代表“生生不已”的青龙实则生于代表“断灭”的西方?两种解释皆可引起范围广阔的诸多繁琐名词的不休争论,实际上两种解释大体一样,都是将生灭置于一处,如果生和灭是有方位的,有形式的,自然可以矛盾纠缠,循环不已,而一旦生死于一处,没了方位差距,又怎会为人欲物质所拌驾,为命运天象所左右?
如果真的是“生死一处”,生死并非绝对,照理就可以自由出入于生死。
这“生死一处”的口诀便是道家“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羽化成仙之说的根本理论。如果从形象上说明这“生死一处”,最好的形象便是“太极图”,一个圆中黑白两色交织在一起,黑色区域中有一点白色钻出,白色区域中有一点黑色钻出,势将蔓延,阴阳转化,生死混同,正合“青龙潜于西方,白虎隐于东方”之语。
上古道家奇迹般的掌握了许多天文学的秘密,凡天文学必得掌握艰深的数学,是以道家口诀往往用数字和方位来说明,“青龙潜于西方,白虎隐于东方”便是如此,不是故作高深,而是上古的文化习惯使然———以上是一种最符合逻辑的猜测,但也许就是印刷错误这么简单,也未可知。
至于“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骨肉融合,如澡浴之刚起”的效果,至少可以使面部年轻,“美在其中,畅于五官”是也。关于这一点,《性命圭旨》没有直接讲出,只是借用《易经》的话说“畅于四肢”,推导而论也该“畅于五官”。民间广为流传的道人年老而容貌不衰的“驻颜术”,其原理正在此,不另有什么特殊手段,不是短期效果的小把戏。
《性命圭旨》上所载的“行庭”,如下:始而有意,终而无意。起初用意念使气旋转,由中而达外,由小而致大,口中念十二字诀———白虎隐于东方,青龙潜于西方———一句一圈,数至三十六遍而止。及至收回,有外而旋内,有大而至小,亦念诀曰———青龙潜于西方,白虎潜于东方———复三十六遍,止时则太极立也。久则不必用意,自然璇玑不停。此之“行庭自转”在腹部意想布字,实是一种导引术,导引与内功不同,只是用意念假象,配以点简单的动作,来活跃气血。果真如此,那它治肚子疼,倒是物尽其用,至于其它效果就不好推测。以上是具体功法,然而其为何名为“行庭”,原理如何?
行庭,即黄庭的运行。黄庭为一中医名词,早为人知。黄色代表土,土在五行中位居中央,庭乃房屋前的空地,黄庭即是中空之意。以生理而论,吾人一身,自脐以上,为上半段,如植物之干,生机向上;自脐以下,为下半段,生机向下。脐部乃生理之总开关,具足上下之原动力。黄庭者,脐内中空处是也———以上是陈撄宁对“黄庭”二字就生理上的解释,《性命圭旨》中黄庭的概念似乎更为抽象,虽然在“行庭自转”一章的配图中,明确将“白虎隐于东方,青龙潜于西方”这十二个字画在人的腹部,实际行功法时,也确是意在腹部,如果将“黄庭”作广义上的解释,勉强可理解为“关键”。
原文为:“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吾身有黄庭,天地旋乎其外,往来之不穷。
屈伸相感,而利生焉———此行庭之心法也。”“艮”在易经中作“停止”之意,固定住后背,整个身体想动也动不了,从而稳定住整个身体,逐渐淡忘身体,就是“不获其身”。超脱身心,便能“行其庭不见其人”,庭院当“中空”解释,活动在庭院而不见其人,比喻已与虚空打成一片。
“艮”曰止,止则太极立焉。何谓立太极?太极者,非生非死,能操纵生死的一股力量。吾身息真机出现,一旦产生感应,则身心性命、天地万物,相为混合,天地旋乎其外,往来之不穷。这股力量在混同转化之时,一曲一伸,一入一来,若日月之交替,寒暑之相错,宛若天体之自然运动,非人的造作臆想,而是在人体中产生的天体运动,是以名为“行庭”。
逐句逐字的分析,此功法的效能是出入生死、天人合一,操作就是将“青龙潜于西方,白虎隐于东方”这十二个字假想着在肚子上转圈圈,那么这十二个字除了是口诀之外,还担负着咒语的作用。如不是咒语,平白无故地想一下,就能天人合一了吗?———但前面津津有味的名词解释、海阔天空的理论体系,竟然全靠着一句令人费解的咒语或小小的导引术来实现,就令人有头重脚轻之感。
对此,陈撄宁一语道破了机关,“《性命圭旨》的特长,在它每篇的理论,颇有透辟精湛之处,至于书中所载种种图示,皆是由各人采集而来,无足轻重。那些行气导引小法子,利少害多,无须研究。”———以这句话来衡量《性命圭旨》的疑字之谜,也许是最好的评定。
道经中往往有极好的文字,一流的文采是道教在尘世中生根的保证,历代才子首先是爱其文而后拥其教的,其中的代表人物首推诗人李白,李白晚年从事道教的修炼,此中实事,查阅唐代史料便可详知。一阅史料,观李白晚年的诸事,分析的结果是,李白作为一个大诗人,文字是他的天性,如果教门的文体粗糙,不堪阅读,想来李白这类人物定会掉头便去,李白的为道而狂,抛开世俗定论的“事态心情,际遇挤压”等论,应当是道经上的华美文字首先触动了他的心灵。
但同时道经的文字是世界上文字形式中一种极为特殊的类型,它并不是让人全然不懂的秘文,它的文字都能顺通地看下来,即便有隐语暗号,数量也是屈指可数,而且都有大致可成定论的名词解释,并不是满纸茫然,一般的读者并没有阅读困难,还总能让人看的恍然若有所得,所以可以在世俗刊印流通,有的道书还自古销量很好。但是表面文字后的深意却很难揣摩,因为动了手脚,稍稍掩藏两个字,整段文字的含义就含混了,并且常常指东打西,因而道经是人人能看懂,却又人人看不透的文字。
所以不必非要深究出《性命圭旨》疑字的确切答案,将它看作是道经文字特征的一例,玩味一下古人心态,有读书之乐,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