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卿
在我4岁时照的相片上,我戴着一顶古老的帽子。那帽子顶上还开有一个洞,有一小损头发从那个洞里钻了出来,像头顶长了一棵小草。就是这棵小草让一个男人恋了它一辈子。
到了20岁那年,1937年,日本鬼子快打到我们广东了,我同全国的许多中学生一样,跑到当时的大后方昆明来考大学。我从汕头的海滨出发,路经香港、越南的海防到昆明。当走到海防的时候,在一艘海轮上我看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满头的大波浪,简直像轮船周围的海浪一样。但我看得出是烫的,不是天然的,却也好看。我想,何必烫呢?有一头天然的卷发不是更美吗?对,我的头发有一点卷,我为什么不留长让它表现出天然美来呢?那肯定比那女人更美了。我本来剪的是男孩子的小分头,到了昆明,我把头发蓄了起来。果然,我的头发长长了,长卷了,像海里的大波浪了。
28岁时我结婚了。我没有婚纱,新郎也没有一套西装。我第二天照样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当时著名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到家里来看新娘子。新娘子仍然穿着平常穿的蓝布大褂,一双男式的黑皮鞋,满头的卷发。费先生说:"新娘子为什么不抹烟脂,不搽口红,倒烫了满头的卷发?"我丈夫笑笑说:"不是烫的。"
有一个女同学的审美观点与我丈夫不同,她认为我的头发太长了,必须剪一剪。于是带了一把剪子来给我剪头发。而我丈夫不让她剪,说:"你把她的头发剪短了,我就不请你看电影。"但是那个女同学还是把我的长头发剪成短头发。这时我丈夫不声不响地把被剪下的那一撮弯弯曲曲的头发收起来;拢在一起,然后用水洗一洗,放在一块木板上,摊开来在阳光下晒,晒干了用一张稿纸把头发包起来。我看见纸上写的几个字是:"你不能禁止我爱你的头发"。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是那么的虔诚,那么专注。我几乎被感动得想哭。那一小撮头发值得你如此珍惜吗?
有人说我是"自然主义者",也是。我的头发也任其自然,不用任何夹子,随它飘逸。刮风时我的头发"群魔乱舞",简直像个疯于。有一天,我带着这么一个蓬乱的头走进一家理发店去理发。那个带上海口音的理发师像个魔术师一样,三梳两扒梳下来,我的头发立刻变了样。那理发师左手拿把梳子,右手提着剪刀,准备下手剪--但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一面笑笑看着我的头发,一面半自言自语地对着邻座的另一个理发师说:"好看,好看。"因为他是用上海话说的,我不懂他说"好看"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回家以后我问丈夫:上海话"好看"是什么意思?他也是看看我的头发,也是笑笑,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过了几年,我忽然领悟那理发师的话,原来是赞美我的头发"好看"。我丈夫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他在上海读过书,他懂上海话。我想可能是他把这点欣赏的乐趣藏在他的心里,自我享受吧!
平时我理发之前,我总要征求他的意见:"我的头发长了吧?"他却总是回答那两个字:"不长。"意思就是不让我剪短。
有一回,我看见人们烫发也有烫得好看的,我也就去烫一回试试。等我烫完回了家,我丈夫一看,他说:"理发店烫出来的头发,干篇一律,没有个性。"原来人有个性,连头发也有个性!
再一回,我同他上街,看见街上的女孩子们都披着长头发。我问他:"你看,都是长发,都披开来好看吗?"他回答我说:"并非披头散发就都好看。"我想恐怕又涉及"个性"问题,我无言以对。人到了有偏爱的时候,那是难以理喻的。
头发,同人身上的其他器官一样也会新陈代谢。我的卷发到老年时逐渐变直,逐渐脱落稀疏,而且黑发变黄变白,一眼望去便知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婆。我丈夫也一样,逐渐衰老了。在他82岁这年的8月间,因为体弱不能上街去理发,请了理发师到家里来理发。我一直在旁边观看并听从理发师的差遣做递毛巾、纸巾一类的事。最后梳理一通即将完工的时候,我请理发师为他在额前吹一个"山包"。我说:"师傅,他现在年纪大了,头发少了,大山包吹不起来,请您吹一个小的吧。他年轻时头发多着呢,厚厚的、黑黑的,可以吹起一座大山包呢,很好看的。"我丈夫从来不在人前赞美我的头发,今天却意外地抢着说:"噢,她从前的头发可美啦!长长的,一个个的大波浪,满头都是--"又着重提高一点声音说:"天然的,天生的大波浪!女儿和孙女都埋怨她为什不遗传给她们呢。"我不知道理发师怎么想:"都老太婆老大爷了,头发都少了,直了,白了,还互相标榜,夸个没完,我这忙着呢,真不知趣。"但也许这好心肠的理发师会想:"这对老夫妻活到这么老了还念念不忘年轻时候的美好时光,真难得!"
现在他走了,我所想的是:初婚时他把我的那撮黑卷发收藏起来,还在吗?于是我翻箱倒柜寻找我那撮头发。我丈夫是个心细的人,他收藏的东西我往往找不着。这不是,所有的箱柜、抽屉,旮旮旯旯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我不死心--再找。忽然,我注意到一个天天见但又似乎没有看见的小长方形木盒子。
这木盒子本来是他摆放写文章时用的卡片,后来不用了,搁在一摞放废信封的木箱子上。这盒子摆放的高度正合他的人的高度。他就把他日常用的梳子、肥皂、刷子、蜡烛、火柴、废热水袋塞子、一卷软钢尺等杂物放在盒子上,盒子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这是用不着的东西。平时家人也不去挪动这些小杂物。好奇心驱使我去把盒子取下来,抹了抹灰尘,打开来一看--一大摞相片,新的少,旧的多。头发没找着,却找到我年轻时照的不少照片。有几张装在一个揉皱了的旧牛皮纸信封里,有两张是那么年轻,满脸阳光璀璨,笑容可掬。那些弯弯曲曲的头发就长在我的头上!这两张照片是用哪两张小底片放大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也没有让我看过。他收藏的不是一小撮头发而是一头一头的大波浪。
他最后一次理发的时间是1999年8月中旬,也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赞美我的卷发的时间;他病逝的时间是1999年9月4日,相差只不过个把月。就是说从我们结婚到他永远走掉时止,他一直信守他那一句话--你不能禁止我爱你的头发。我又想哭了。编者注:作者今年83岁,是本刊年纪最大的作者。她的先生熊锡元先生,生前系云南大学历史系教授,我国著名民族理论学家。
(摘自《女性大世界》200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