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
那是杜鹃作为“人体模特”上的第一节课。
所谓的“屏风”,是用几只旧画架拼凑起来的。
当杜鹃无遮无掩地走出“屏风”时,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站在艺术的祭台上。
没有掌声,也没有喧哗,有的只是冷峻的注视。
杜鹃很坦然。29年前初临人世,不也是这般光裸纯净的嘛,何况她对自己的体形有足够的自信。她鼓起勇气迎向教室里的目光,读到的是欣赏、惊讶,甚至有几分“挣扎”。我很佩服杜鹃用词的准确,毕竟那都是美院三年级的学生,还不是“修炼”到家的画家。
前不久,有关媒体报道说,上海等地的画家感叹优秀的人体模特儿越来越少了,有的画家因此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或者从写实画风转向抽象画风,或者索性放弃模特,从摄影照片中寻找创作感觉……
杜鹃看到了这则报道,忽然有一种悲凉的心境。后来和杜鹃成了很熟悉的朋友,我常会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与她的年青不相称的沉重。杜鹃是主动和有关院校联系的,毛遂自荐当人体模特,之中除了为艺术“献身”的成份,还有远为复杂的内容。
凭着良好的姿质,她轻而易举地闯入了。
此刻,她根据要求摆了个很淑女的形体:微侧身子,斜坐沙发,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稍屈。这样一动不动,是很容易疲劳的,按理一刻钟左右可以休息一次,或许是写生者过于投入,居然无人让她休息,这姿势一摆就摆了整整一节课。
那天杜鹃是穿着白长裤、绿体恤去的。上午有四节课,事后回忆起来,似乎印象最深的,就是脱了穿,穿了脱。穿和脱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涌动着一股酸涩,杜鹃没有让它流出来,流出来那东西便称之为“眼泪”。不是因为屈辱,而是面对这些天之骄子,她想起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孩,那女孩背着画夹在辽西大地漫山遍野地疯跑,见什么画什么。那个小女孩就是她。
父母离异了,家庭破碎了,小女孩的画家梦也一同破碎了。以人体模特的身份走进大学校园,只想看看这个孩提时向往的地方是怎一个模样,究竟是怎样“孵化”出画家来的。杜鹃也说不清,她是否已在此捡拾起了那个失落已久的梦,抑或是离那个梦越来越遥远。
我们一起喝着咖啡。杜鹃的咖啡里不要放糖。
她抽烟,抽万宝路,那是种很烈的牌子。
酒吧里反反复复放着萨克斯风《回家》,营造出一种时光倒流的氛围,很适宜怀旧。
杜鹃说起了她的家乡,说起了那条流淌着她所有童年的欢乐和悲哀的太子河。出生才三天,一场高烧令她全身抽搐,虽然抢救过来了,两只眼睛却成了斜视。此后的岁月里,怨恨、自卑以及“斜眼”的绰号一直与她如影相随。直到15岁那年,父母带她去做了眼睛矫正,丑小鸭才变成了白天鹅。令人伤感的是,这也是她领受到的最后的家庭温暖。
我注意到了杜鹃的眼睛,矫正后依然留有些微遗憾,使她不可能像常人一般顾盼灵动流转自如,但大约是造物的补偿,令她别有一种含情凝视的动人神韵。她还很年青,容貌和体态都还很年青,但那年青里却很奇怪地混和着沧桑。
杜鹃说起了她那段短暂的婚姻。和丈夫在一起,她总觉得是在重复父母从恩爱走向离散的过程,那片阴影太浓重了,浓重得足以使她新婚的激情迅速冷却。她也说到了她在家乡开饭店、时装店和粮店的经历。说的最多的,是父母离异后同她相依为命的弟弟。有一次,小弟闹着要吃饺子,她只有16岁,不知道买肉,便用白菜剁了和上些辣椒面作馅子,包了给小弟吃。小弟一边吃一边扮苦相。这是她少女时代最辛酸的记忆,却也促成了她以后的下海经商。
杜鹃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弟,甚至到了惹人生厌的地步,我不得不打断她说,你是怎么想到来上海闯荡的?杜鹃怔怔地看着我,骤然间泪水涌流,她几乎是叫喊着说,因为我的小弟车祸死掉了呀!
我知道任何劝慰都是徒劳的,所能做的,便是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墙上爬着一只小虫,我试图把它按死。杜鹃泪眼迷离地说,不要杀它不要杀它,养着吧。声音里透着惊悸。只有那些具有深入骨髓的隐痛的人,才会对任何生命都格外尊重和珍惜。
杜鹃穿了条香港张天爱牌的牛仔裤,做工很考究,用红绸缎作内衬,杜鹃把裤脚翻卷上来,便好似滚了一道红边,显得很新潮。看得出,杜鹃竭力想融入大都市的时尚,手上的指甲油用的也是法国的兰蔻。她评价上海,说既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又像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
1997年的8月,杜鹃只身闯入上海,打算创一番事业。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到过上海。这以后,上海卢湾区的一条马路上出现了一家一开间门面的酒店,以东北菜和水饺为主打。顾客走进店堂,总要被柜台上方贴的那个巨大的“闯”字所吸引,据说有想当然者,便以为老板娘是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的后代,殊不知这是杜鹃对自己“人生地不熟,弱女闯江湖”的心态的写照。
杜鹃太渴望成功了。杜鹃太急于向上海证明她这个外来妹的价值了。厨师是高价雇来的。买菜,全挑好的,有一块五一斤的蔬菜就决不买一块一斤的;虾要只只鲜活的,稍微有点“呆”的就不要;酱油不买袋装的,只认准“老蔡”……那一阵,她忙得累得连自己的性别都忘了,顾客却寥若晨星,帐册上也月月是赤字。
饭店经营了11个月便盘给了别人。
杜鹃说她还经得起输。她现在是负责汽车销售的副经理,也是公司的参股者之一。她说她已亲手卖出去一辆桑塔纳2000型,说到这事她颇有几分成就感。
杜鹃为自己撰写了一条座右铭:抓住青春的尾巴,好好晃一晃。如此说来,当人体模特,该是她人生中的精彩一“晃”。
每次出浴,杜鹃总免不了对镜自怜。感谢上苍的恩典,岁月的流逝并没在自己身上蚀刻下太多的痕迹,自己的体态依然近乎完美:背部颇具骨感,乳房坚挺饱满,腰肢修长而富有韵律,皮肤细腻而透着动人的光泽……但毕竟已年届三十,所有的美丽终将渐渐消褪,既然青春无法挽留,何不让青春在消失前再耀眼地闪亮一次!既然自己再难圆上那个当画家的梦,那就干脆为艺术作一次神圣的祭供!我终于读懂了杜鹃的内心独白。同样是展示美,做人体模特远没有时装模特那样的境遇。时装模特,时时有掌声围绕,有光环笼罩,人体模特却无奈地被世俗观念打入另册。杜鹃可谓是尝尽了当人体模特的酸苦。收入低微自不待言,她不是为了钱来当人体模特的;工作环境实在太差,没有休息室,没有屏风,没有热茶,秋末冬初,寒意深重,虽说有取暖器,光裸的身子却是一半烤得灼热另一半阴冷森森。让杜鹃觉得寒冷难当的,还有学生们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人体模特的鄙夷和不屑,常挂在他们嘴边的是:你不就是个人体模特嘛!杜鹃宽厚地笑笑,她觉得不值得和他们争辩,每次按要求摆好姿势,她的眼神总显得空蒙而幽深,这一刻,她便心驰神往地在辽西大地疯跑,追逐着那串已遗留在家乡十多年的笑声。
直到有一天,杜鹃去参观上海艺博会,她贪婪地徜徉在名家大师的作品前,还买了两幅前卫画家的作品。在这里,竟意外地遇见了美院的老师和学生,他们见到杜鹃都很惊讶,好半天那老师才说:你把当模特挣的钱全花在这里了?原来你是真的喜爱艺术!那以后,师生们对杜鹃的态度明显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充满了和善和友爱。
然而还有其他不和谐的音。有个也是当人体模特的,老爱浓妆艳抹,老爱穿一条翠得俗气的绿裤子。有一天,绿裤子很神秘地对杜鹃说,想不想再干一份活?钱比这儿挣得多。
杜鹃好奇地问:干什么活?绿裤子放荡地笑着说,在夜总会里,当按摩女,但你要听我的。
杜鹃正色道,你看错对象了。绿裤子撇着嘴说,都干上人体模特这一行了,还装什么正经!这话把杜鹃激怒了,心中辗转万千,不怒却笑言,真不要你的“米猪脸”,要老娘听你的,还得等一千年哩,去死吧你!绿裤子不久就因为品行不端被画院开除了。
那次真把杜鹃给气坏了,一气之下便脱口骂了很多粗话。虽然仍有几分留恋,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和人体模特的生涯告别了。1999年12月8日,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教室里,当她从“屏风”后面出来时,容光焕发,周身透射出圣洁的光泽,那一天她显得格外美丽动人。上完课,她优雅地笑着说:各位,再见了。
等她走到门口,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杜鹃,向你致敬!杜鹃没有回头,她并不真的很坚强,她也有女人的软弱,她不敢回头是因为,她的眼中含满了泪水。那句话,是对她当人体模特的最高褒奖了。此刻她很想靠在一个宽阔厚实的肩头,任他搂着她,去走遍天涯。
那是她将要去追寻的另一个梦,一份能到垂垂老矣依然能携手看夕阳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