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归来
醉眼横天一剑冰。
西门吹雪漠然地望着手中的剑,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剑冷,人更冷。陆小凤轻声问:“打败了叶孤城,你就是天下第一剑客了,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好?”回答他的是一声叹息:“寂寞呀……”
同样的冷漠,同样的没有表情,手握黑白子的李昌镐隔着遥远的时空对西门吹雪说:“我懂你。”“那有人懂你吗?昌镐哥!”与李昌镐共饮的睦镇硕问。“应该有吧。我想,常昊会懂的……”
人在世间最强的对手就是时间,没有谁抵抗得住岁月的消磨。当“神童”常昊、“魔童”李昌镐还在被我们津津乐道时,不经意间十年光阴已过去了,稚气的“童子”已成长为玉树临风的青年,不变的是他们在棋界的声名依然显赫,江郎之才非但未尽,反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一个已是当仁不让的“世界第一人”,另一个也成了中国棋界新的领军者。
从一开始,常昊就被我们与李昌镐摆在一起来谈论,事实上常昊被人们关注得更早。在中国棋界,从有了以“神童”之类命名的少儿比赛开始,冠军仿佛就是为常昊专设的,只要他参赛,别人就只能“永远争第二”。拿完了国内的少儿冠军头衔后,常昊又拿世界青少年锦标赛冠军,打遍少年棋手还不过瘾,又在世界业余锦标赛上折桂,然后便在国内与成名高手争锋。
赢高段棋手、进大赛循环圈、夺挑战权、直至头顶大赛桂冠、雄居国内等级分第一宝座,完全是一帆风顺,而且成长的轨迹非常之清晰。就是在日本棋界,十几年前藤泽秀行初次让常昊三子与之对局时就预言:“他的棋相当厉害,将来必定成为大棋士。”因为秀行先生是棋界有名的伯乐,日本的同行们也就一直关注着常昊的成长,对他的成名没有感到一丝突然。
同常昊相比,李昌镐则完全是横空出世。除了韩国人有一点预感外,中日棋界对之都是一片茫然。待意识到这个少年竟是如此可怕时,已经是手足无措了。那时正值中国在中日擂台赛上压倒日本,中国棋界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棋艺长了,眼界也高了,如果不是曹薰铉在首届应氏杯上那一声当头棒喝,中国棋手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东邻的高丽小国还有一群志在爬上棋界之巅的职业棋士。即使输了应氏杯后,我们也还是固执地认为韩国围棋不过仅有曹薰铉一人,余不足论。当李昌镐在韩国国内职业棋战中四十一连胜的消息传来时,我们仍如局外人一般笑吟吟地看着一场别人演的戏。当“李氏旋风”刮到国际赛场上时,吸引中国棋手目光的不是他大破两届富士通冠军武宫正树,也不是他以十七岁之低龄勇冠东洋证券杯,而是他首战中国棋手就完败于马晓春,后来又栽在默默无闻的车泽武手上。那时充斥中国棋坛高手群中的评价是:“李昌镐还太嫩。”“李昌镐决不是韩国最强的棋士。”而当时,常昊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坐到小林光一、曹薰铉们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
两个同样优秀的人物,两种不同的成长方式。尽管常昊与李昌镐都是从幼时开始艰苦修业,踏踏实实迈向自己理想之地的,但在我们的视线中有常昊一步步跋涉的身影,他好像金庸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从丝毫不懂武功练起,一步一个脚印,依靠自己聪颖的天资或是善良的人品,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成为一代高手,这是一条典型的中国传统成才之路。而李昌镐由于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他自幼的苦练都是在成名之后才被作为轶闻一一翻出,开始时他就像古龙笔下的英雄们,一出场就已武功惊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处,也就多了几分神秘,多了几分世外的脱俗之气。两人在形式上的这一点点差异也分出了今日成就的高下:常昊再强,终究是常人熬出来的,与其他高手相比,不会有层次上的差别;而李昌镐仿佛就是上旁派来专门下棋的,他对棋理解之深简直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这也就难怪人们喜欢称他为“外星人”。
这样两个人物生在同一时代究竟是他们的幸运还是谁的不幸呢?如果没有李昌镐的存在,常昊今日的锋头必定更要盛上几分,也许他的头上已有了几项世界冠军头衔,也许打倒中日韩老牌超一流的任务就由他率先完成。偏偏就有了李昌镐这个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石佛”。他霸占了几乎所有能够霸占的荣誉,在他的万丈光芒之下,常昊的名字只是忽隐忽现。而且对常昊来言尤其可怕的是:李昌镐仅比他大一岁。常昊不可能像邓肯等待乔丹退役,或是马晓春苦熬小林光一那样,凭借自然的规律打败这位天敌,要想执掌世界棋坛牛耳,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打倒这尊围棋天神。这,能达到吗?从李昌镐的角度来看,尽管他的“第一人”地位是不可动摇的,但他以前都是在将这一个个前辈踢翻在地之后踏上一节节更高的台阶的,现在身后有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弟弟辈棋士虎视着自己,而且要一直这样盯下去,甚至盯一辈子,这种感觉是不是有点如芒在背呢?被人紧跟不舍追赶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哪一天稍微有点懈怠,马上就会被超过,再想反超恐怕就难比登天了。当年藤泽秀行一直在坂田荣男身后有一段不算太小的距离,但藤泽从未放弃过追逐,终于在坂男精力耗尽之时跃马超出,手握日本棋界令符——“棋圣”头衔六年之久。而这一追竟然就是数十年光阴,一个要追赶,一个要甩掉,他们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猎豹和羚羊,每天都生存在危机感中,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奔跑、奔跑,目标就是快、再快!这样的你追我赶下,他们的技艺会越来越精,整个围棋界也会跃上一个新的高度。只是,这真的就该是他们一生的追求吗?
几年前,评论界将常昊与李昌镐塑造成“绝代双骄”,他们在富士通决赛中的碰撞被称为“争夺二十一世纪制高点的决斗”。现在来看,这显然太肤浅了。不是说常昊的棋力造诣不如李昌镐,也不是说他们的战绩尚不能同日而语。事实上,无论性格还是棋风,他俩都属于同一类型,把他们树立成两个对立的面有点不合情理。古龙所描写的绝代双骄,一个是完美得有些不真实的花无缺,一个是邪里邪气却魅力十足的小鱼儿。常昊与李昌镐都是温和敦厚,稳重有余,活泼稍欠,同属于“花无缺派”,倒像是对师兄弟。若一定要在一流围棋高手中找出个类似小鱼儿的,恐怕得是曹薰铉或者马晓春了。他们行事与下棋都带着点邪气,不循规蹈矩,却又挥洒自如。说实话,与常、李相比,曹、马两位更像是棋盘上的艺术家,不光是因为他们行事都有点放浪形骸,而且他们行棋也更洒脱。他们也在乎胜负,但他们又不只是为了胜负而下棋,这一点又得提到老一辈的藤泽秀行了。秀行说:“在胜负与艺术之间,我选择艺术。”这样的胸襟使他成为大师。李昌镐呢?不断地赢棋,不断地拿冠军,尽管不是有意,人们还是不由得将他想像成一台完美无缺的下围棋的机器。如果常昊也有了李昌镐般的辉煌战绩,是否也会给人以这种感觉?机器虽先进,终究是冷冰冰的。这有点像仙人,虽可仰视却不易接近,真是一个难解的矛盾之结呀。在胜负世界中拼搏是职业棋士的宿命,可赢得太多了又少了烟火气。棋手们,你这样执着到底累不累?
不过也许事实将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昌镐不是真的“石佛”,他也有常人的七情六欲,更重要的是,他对围棋的追求决不只限于取胜。请看一看他的棋谱吧,许多“韩国流”新手都出自李昌镐之手。他能将官子精确地计算到二十四分之一目,也能在布局时走出让人拍案叫绝的巧妙构思。他能连霸三届慢棋性质的三星杯,也能在亚洲快棋锦标赛上两度抡元。无论计算还是感觉,李昌镐在当代棋界都绝对是出类拔萃的。只是李昌镐太不善于表达自己了,没有几个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别人只能根据一些表象来下一些自己的判断:“李昌镐后半盘极强,但布局一般”、“李昌镐为了确保赢棋,能杀的棋可以不杀”,这些说法不能说不对,只是太表层了。李昌镐内心的寂寞是别人难以真正理解的。年轻的他也渴望能有一个知音。就像俞伯牙等到了钟子期,李昌镐也终于等到了常昊。当他们初次在中韩天元战上交手时,我想让李昌镐眼前一亮的不是多了个强劲的对手,而是找到了能懂自己的人。那三盘棋两人下得都很漂亮,常昊让李昌镐领略了自己的才气,也在棋盘上向李昌镐敞开了心扉,于是就有了“兔”与“龙”的对话,有了两位少年英雄的惺惺相惜。
就让围棋成为一种缘法吧,让残酷的胜负世界一样能有温馨的气息。无论李昌镐曾经遇到过的对手和将要遇到的对手有多强大,像常昊这样棋内棋外都能相互感应的大概只有一个。他俩有过类似的挫折,都曾在“尺子”小林光一面前连栽两个大跟头;初次挑战国内大赛时,李昌镐溃倒于曹薰铉铁壁前,常昊也在马晓春的轻功腾挪中迷失了方向。当他们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都冲破了前辈们的重重关隘后,相互间的对抗已不可避免。迄今为止的九盘大战中,常昊只胜一盘,大比分落后。不过这并不代表两人的棋力差距有多大。当年高川秀格在与坂田荣男的直接对抗中输得比这还惨痛得多,但高川的本因坊九连霸是坂田所没有超越的,高川的大棋士身份也丝毫未因对坂田的惨败而受影响。常昊要想证明自己,途径并不只是战胜李昌镐这一条。吴清源与木谷实是毕生的朋友和对手,但吴清源在十番棋中将木谷打至先相先,又有谁能说木谷不行呢?今年常昊与李昌镐交手的机会不少,先是第四届中韩天元战,此前三连败的常昊这次一定想挽回颜面,但更重要的应氏杯决赛还在后头,对于苦等这顶桂冠已久的李昌镐来说,良机更是不容错过。也许八番大战常昊赢棋的机会很小,但这不该是我们关心的惟一问题。一时的胜败决定不了他们一生的走势,两人要携手的地方还有很多。
近来常昊、李昌镐都不太如意,常昊痛失富士通杯,李昌镐在周鹤洋、芮乃伟手上都吃到三连败的苦头。这提醒他们:棋界高手如云,并不只是他们二人天下。不过以李昌镐的实力,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一切重新调整到最佳。他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天才,或者他真的是为围棋而生的。我们希望围棋发扬光大,也就希望李昌镐能长久地强大,只有对手强大,常昊的追赶才有意义。其实追不追得上并不是关键,能懂得李昌镐更觉可贵。毕竟,陆小凤将西门吹雪当朋友,比叶孤城将西门吹雪当敌手要快乐得多。
什么时候常昊和昌镐能一起说:“有了围棋,我们永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