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新:谁保障我们的生存权?

2000-06-13 21:33田炜华
中国企业家 2000年7期
关键词:爆炸案企业家

文/本刊记者 田炜华

6月7日下午2点。雨后,恩威集团的两栋高楼有些孤独地屹立在成都高新技术开发区,看得出来这是新建不久的办公区。街面上很冷清,行人很少,也见不着什么员工。也许是经历了炸弹袭击的缘故,恩威集团的大门有些难进,两名保安犹如哼哈二将把持着。记者说明来意,遭到了保安详细的盘问后,还是不被放行。只好再次打电话找到薛永新的秘书,在被证实后才得以进去。

恩威的保安很职业化,手持对讲机,腰别电警棒,看似训练有素。据一个保安讲,恩威总部有20多名保安,他们大多数是年轻的退伍军人。爆炸案发生后保安加强了24小时的巡逻和防范,日夜监守岗位。恩威的员工均要严格佩带胸卡进出公司。

恩威给记者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有些惊弓之鸟的感觉。

后来的几个小时里,薛永新向记者全景式地回溯了爆炸事件发生前后他的心态。

“我有预感,我不害怕”

《中国企业家》:爆炸事件发生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薛永新:我的第一反应是,预料当中的事情发生了。我是有预感的。有人不是说我自编自演吗?只要是有人性的人,就不会这么讲。这种很残忍的事情,自己来编导。只有那些没有人性的人才能干出来。今天我首先要感谢你们,中国还有一本关心企业家和关心企业家命运的杂志,我以前还没遇到过。

《中国企业家》:你说在爆炸之前有预感?

薛永新:是的。那天一大早我就知道,因为我得罪了一大帮犯罪分子。

《中国企业家》:你为什么会想到与炸弹有关?

薛永新:要不然我念佛白念了?

《中国企业家》:事情发生后你采取了哪些措施?

薛永新: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我一家都信佛,大家心里都很舒畅、很泰然。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反正我这个佛教徒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生既死,死既生,我这条命不值钱,他们随时都可以拿去。这次的爆炸案,这些暴徒这么残忍,那么严厉。为什么要置我全家于死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我一家毫发无损。佛教徒不讲宿命,只讲因果,我常讲,学好得好,想好得好,做好得好。我的九字真经:不乱贪、不乱讲、不乱干。我天天都用这三句话九个字来约束自己。可以说是一个清教徒。我不该违背教规来做这个企业。我的解脱是慢慢地消失吧!

《中国企业家》:以前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安全?

薛永新:没有什么保护,给他就完了。我没有保镖,走全世界都我一个人。好多的朋友都劝我请保镖,我就是不请,我就是希望他把我的命拿去。爆炸案发生后,我的秘书来告诉我,我说都是预料中的事,没什么可怕。我还一直想不向外界透露,结果被弄得沸沸扬扬的,说我被炸哑了,说我的全家都跑了。其实还是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地方上车,在同样的地方吃饭,从不改变,怕什么呢?

《中国企业家》:你以前是否也遭受过类似的暴力事件,比如被恐吓、威胁等?

薛永新:以前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是第一次。他们就这么残忍地引爆了炸弹,完全在我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现在也没有防备,他们随时要命就来取就是了。我也希望早一点解脱。我没有愤怒,我想他们是想不通,要把我置于死地。

《中国企业家》:是否关注过国外以及香港企业家受到暴力冲击的事件?

薛永新:我基本上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在企业家被残害的事件中,真正知名的企业家被残害的,采用这样的手段的很少,可能全世界也找不出两三个人。

“我在检讨”

《中国企业家》:恩威这些年给外界的一个印象,是一个被暴力缠绕的企业,你怎么看?

薛永新:对于这一起爆炸案,我也在检讨我自己。第一个检讨是,按照一个佛教徒来讲,这一世以外,不知是那一世,我犯下了很多的罪孽,所以以一生累积的罪孽,来到了人世间。第一是来还债的,洗刷过去的罪孽。不到12岁就高小毕业了,我被剥夺了读书的资格,因为我家的成分是富农。紧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我们更是罪上加罪。我重点检讨的就是我过去罪孽深重。我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也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我也一直在检讨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改革开放后改变了以前的面目,感谢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开放,感谢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让亿万人民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这样我才有了很好的机会施展才干,没有改革开放,我还是天生的罪人,想为社会做点好事也不行。

另外一个检讨就是,不该来办这个企业,因为我这种人太耿直,没有心计,不会搞关系。一心搞自己的事业,搞市场、搞生产,把社会看得很阳光明媚,给予的希望很大。结果我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第三个检讨是,办起了这个企业,我没有随波逐流,没有去迎合别人的私欲,我行我素,得罪了一大帮人,这样下去处处是障碍,把企业的钞票全部拿出去,还是有人不满意。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现实。我们渴望有一个好的企业生存和发展的环境。

第四个检讨的是,我的个性所致。我的个性太嫉恶如仇,凡是自己追求的事情不达目的不罢休,但不干坏事。因为公司的理念是愿众生幸福,社会吉祥。现在来看,因为这样才有了今天的结果。恩威税案,一案两裁;自己的工厂被霸占,也没人能管;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再就是这次的连环爆炸案。所以,我要检讨自己。我现在也在想,自己到底是同流合污呢?还是这样按照法律、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堂堂正正地开发新产品,提高科技水平,不与任何人搞争斗。不知道是这样好呢?还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现在,我也一直在深思这个问题。

《中国企业家》:是不是内心斗争很厉害?

薛永新:也不是斗争。我不讲争,我害怕“争”,因为我被斗争了几十年。

《中国企业家》: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

薛永新:我开始怀疑真理。恩威公司这次的爆炸以及面临的一切问题,希望我们的社会认认真真去思考,也希望大家给我指点迷津。恩威公司灭亡是一件小事,我最忧虑的是这个社会,失去了公理该怎么办?失去了正义又该怎么办?

《中国企业家》:你有时有些绝望?

薛永新:也不是绝望。我希望大家能清醒头脑。恩威公司要用自身肉体的消亡来解脱。到底恩威公司做错了什么?如果恩威错了,就要教育后来人,它究竟错在哪里?现在我都谈我的缺点,谈了那么多的罪该万死。那么,社会又怎么想?在市场竞争中,我一向认为不要讲竞争,而讲竞赛,大道无为,一个争字,说起来很残忍,你死我活,尔虞我诈,假冒伪劣,地方保护等等,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恩威公司的产品选择了市场的空白点,洁尔阴是纯中药的外用药品,这在全世界是第一。所以,这个世界没人跟我争。

我每天都在思考,每天都在检讨,每天都要拿出2个小时来思过,早上1个小时,晚上1小时。晚上我会反思今天我说的话,哪些思路是错的,要不断改正。从生产经营来看,我没有与社会竞争,树立对立面。我也不造假,以优质的产品,特殊的疗效,广谱的实用症,去赢得了患者,去解除了亿万患者的痛苦与烦恼。还有一方面,我的职工安居乐业,我的道教老师说要请大家一起来跟你做,他们的安家问题、个人问题、养家问题,我都做了。我在双流建厂房时建了职工宿舍。全国很少有乡镇企业在修生活区,而我却修了。在高新开发区也有生活区,我的职工都能安居乐业。在用人制度上我们采用竞选制,无为而治,首先确定有多少岗位,每个岗位怎么做,怎样做,做到什么程度最好,这都有严格规定。在管理上我采用无为而治,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检讨的。职工有困难的只要写了报告,我都解决。最后是,恩威为社会做了一点事情,社会返还了一些财富回来,但我也没有都用于自己,我们吃穿用,还是跟过去一样。用不完的钱都捐给了社会,给社会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用自己的智慧凝聚了一帮人才给社会创造了一些财富,给国家交税2亿2千万,无偿捐给社会1亿4千万等等,我想这些不算是罪过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怎么办?让社会各界的朋友们给我指点一下迷津,恩威公司到底该怎么做?

《中国企业家》:那么你认为目前你面对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薛永新:我们现在为生存权而奋斗。谁来保护我们的生存权?

“我相信破不了案”

《中国企业家》:你是否树敌太多?

薛永新:不是。是有人要将我置于死地。

《中国企业家》:这是你个人的猜测?

薛永新:这之前没人向我要过钱,就把炸弹拉响了。如果是为了要钱,钱还没有拿到怎么会这样呢?我在商场上也没有对立者。有人造谣说我下岗了几百职工。是那些杀人犯、制造爆炸案的人在扰乱视听,他们为什么沉不住气?傻瓜都能认清是谁干的。我相信破不了案!

《中国企业家》:你不是说一个月内见分晓吗?

薛永新:我是说那件侵占案。我想爆炸案是没有希望了。

《中国企业家》:是不是没有头绪?

薛永新:有头绪也没有办法。打传呼引报炸弹,用高智能的手段来对付一个私营企业主。可能在世界上也很少见。这个案子怎么能破?破不了。

《中国企业家》:你是否太消极了?

薛永新:不,我是很现实。我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分毫不差。虽然法律制裁不了他,但会有因果报应的。这次的爆炸案可能是有人指使的。我的感觉基本上是正确的。我断定这个案子到最后都破不了。

《中国企业家》:这次暴力事件发生后你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薛永新:最深的感受是他们已经动手了!他们沉不住气了。他们已经不能忍耐了,已经凶残到了用恐怖主义的手段来对付一个善良的、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这个案子迟早会水落石出的,我相信因果。我现在是老老实实做人尽量洗刷前世的罪孽。我希望在离开人世间的时候,心里面不内疚就行。

“我们不是土豪劣绅”

《中国企业家》:请你对中国企业家的安全环境做一个整体评价。

薛永新:如果是为了一个国家,为了一个民族,我希望我们的社会能够认识到,企业家是中国的宝贵财富,他们不是犯罪分子,他们不是20年代的土豪劣绅、资本家,把这个观念转一下。然后在宪法上明确规定私有财产同样神圣不可侵犯。只有在法律和社会观念转变后,企业家的环境才可能会好起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现在是歧视企业家,我们有时仍然处在打土豪、分田地的社会心态的包围中。我常听到很多人讲一句话:薛老板在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你发起来了,我们给你服务,我们给你当公仆,我们一个月就拿这么一点钱,不打土豪干什么呢!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在全国各地都听到这样的说法,不仅仅在四川。耳朵都听起茧疤。所以应该从根本上改变环境,不要站在20世纪20年代用打土豪、分田地的观念来对待现在的企业家,因为社会已经进步了,到了信息时代。也就是说,当一个老百姓开始做企业的时候,看起来是个人在发家致富,但上了一定的规模,它就是社会的财富。而且,企业家在推动社会的繁荣和进步,他不是消极的,凡是能够干成大企业的企业家,他的个人的行为、道德情操各方面都要具备,否则就会坍塌的。但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保护这些企业家呢?

《中国企业家》:你后悔来做这个企业了?

薛永新:改革开放20年,我可以说是第一代企业人,现在,可能在中国像我这样的没剩几个了,走的走,逃的逃,坐牢的坐牢。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我很后悔来干这个企业,只要是后悔的就是失败的,我觉得自己也是失败的,一个被社会和现实所愚弄的失败者。我抱着一种美好的心愿,但却没有这样好的结果。你说是不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我只想为自己的祖国为自己的同胞为众生做一点好事、善事,但我们就做了这么一点事都有这么深重的灾难,都有这么巨大的阻力,而且还用恐怖主义的手段,难道我不是一个失败者吗?谁来为我们呼吁?有的舆论反而说是我自编自演。你说公理何在?等这件事完了后,我的公司会上市。一切都是社会财富,还给社会。我准备把我的股份用来成立一个传统文化基金会,用来弘扬传统文化。让后代从人心和人性上向善。一个斗,一个争,把我们的传统美德斗乱了,争乱了。我是为了众生的利益在争。如果我沉默的话,那么很多的企业都会遭殃的。

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日早晚打坐,不断反省自己,不容易为外界所牵扰。外面的夜总会,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唱歌、不喝酒、不跳舞、不打麻将、不打扑克牌,一个十足的清教徒,就喜欢念阿弥陀佛。

我对传统文化体会最深的是,以善为本。世间就两个字:善与恶。我最大的困惑就是到哪儿去讲道理。

《中国企业家》:发生这一切是不是财富所致?

薛永新:我认为把这一切归咎到财富是不公平的。我认为是意识形态所产生的。我把财富都捐给了社会,因为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最终是没有任何用。有人说我是亿万富翁,我认为自己一无所有。如果那天我被炸弹炸死了,然后被工人推到焚尸炉的铁架上,那么我还有什么?所以我经常对我的工人讲,不要以为我是亿万富翁,终有一天火葬厂的工人把我推在焚尸炉里,那么这个家伙还有什么?我只要有一点干面条,一点香辣酱就行了。我只求温饱。

恩威税案1996年4月,北京恩威妇女儿童保健品公司总经理荣金明向税务部门举报成都恩威集团先后两度合资企业是假合资,偷漏税1.4亿元。1998年8月6日,国家税务机关收回恩威两个合资企业享受的税收优惠政策,追缴偷税、滞纳金、罚款等1.08亿元。

1996年8月成都恩威集团总裁薛永新向双流县公安局指控北京恩威妇女儿童保健品公司总经理荣金明对其侮辱和诽谤。1997年1月16日双流县人民法院未经逮捕人大代表须经的特殊程序,将荣金明拘禁。

薛永新1952年3月出生于重庆潼南县。

1980年拜道士李真果为师,从事道学、医学研究。

1988年创办成都恩威化工公司。研制出“洁尔阴洗液”并投放市场。

1992年创建成都恩威集团公司。现为四川联合大学客座教授,四川省社会科学研究院特约研究员,四川省政协委员,中国药典委员会委员,高级工程师,高级经济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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