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军 柳洛僮
孤独的世界
我原来的名字叫宋哑子,这名字不是父母取的,是邻居长辈顺口叫出来的,意思就是“宋家哑巴夫妇的孩子”!长大以后,我才改名叫宋亚子。
从我的名字你们就该知道,我的父母都是聋哑人,不仅如此,我母亲的左手还严重畸形,别人说这就是“曲爪子”,想着都十分可怕,看着就更恐怖。母亲的左腿也是畸形,左腿比右腿要短几公分,走路的姿势实在难看,行动非常困难。
我的父亲虽是一个聋哑人,但手脚却十分灵活,正是他的这一双手脚,才撑起了整个家。
听年龄大一些的老人说,父亲和母亲大概是在1958年结婚的。他们没有领取结婚证,只是摆了几桌酒席,请众邻居吃喝了一顿。
爷爷奶奶给我父母留下的惟一产业就是一个卖瓜子、花生的小摊。父亲靠这个小摊养活着自己的家。
我的出生,曾经引起镇上的一阵“轰动”。据长辈说,轰动的原因是很多人认为这么畸形的父母,生出的孩子一定也是个“畸形儿”。没想到,我出生后,不仅能啼哭,而且有头、有手、有脚,很健康,别人都以为这是个“奇迹”。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奇迹?完全是当时人的偏见。
可是我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父母却不知道,因为他们听不到。但看着我很“完整”,他们脸上的笑容延续了几十年。
据老人们说,父亲的小摊子因为瓜子和花生好吃,生意还挺“火”,每个月的利润总是20元以上。20元钱,在那个年代,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以养活好几口人了。后来父亲试着在镇汽车站做生意,一做就是20年。
父亲赚的钱使我们家的生活“相当不错”。米是买的,菜是买的,柴也是买的,油、盐、酱、醋从来没有短缺过。母亲的营养当然不错,奶汁也十分饱满,受益的是我,我被养得白白胖胖。
因为我的“完整”,父母不遗余力地养我。他们并不知道我会不会哭,因为这个,我受到父母“忽略”的事情可就太多了。据老人们说,因为父亲每天挑着担子去卖瓜子,母亲就担当起照顾我和做饭、洗衣等家务事。母亲用她那一只能干活的手,做着这做着那。夏天,母亲为了做事,就把我放在用竹片编的圆形簸箕里,我没有任何东西可玩,只能在这个很大的晒粮食的大簸箕里来回爬动。经常是屎、尿粘满了我的全身,手上、身上、脸上、头上、嘴巴里,到处都是。我本能的大声啼哭,但我的哭声无论多么大,都唤不来母亲的注意。往往是邻居大婶去屋里将母亲拽出来,母亲才发现我的情况。
我小时候的状况以此就可想而知了。夏天还好,因为母亲能经常给我洗得干干净净,可一到冬天我浑身上下湿乎乎的,头上甚至长满了虱子。
我出生后,没有人给我取名字,名字是当时一户邻居说:哑巴的孩子,就叫哑子吧!父亲姓宋,就叫宋哑子吧!
“哑子”这两个字是我五岁以后开始听明白的,这个名字用陕南话叫出来真的十分难听。可是,我必须接受。1971年,父亲带我到镇小学报名上学。老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叫宋哑子”我大胆地用陕南话说了我的名字。老师摇了摇头:“把名字改了吧?”我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于是,老师将我的名字写成“宋亚子”。这就是我这一生都要使用的名字。
孤独的童年
从上一年级开始,我似乎就逐渐懂事了。但懂事对我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我这时候知道了我父母聋哑的现实,我是整个家庭的惟一“发言”人。我必须担当起维护这个家庭的“责任”。
我父母和我,因为这种特殊的组合,在整个镇上有很大的“名气”。于是,我们的家受到了他人异样的“关注”。当时在镇上有这样一首顺口溜:“瓜子男人一米八,娶个老婆手曲爪,地动山摇都不怕,照样生个聋哑瓜。”这句顺口溜包含的低级趣味,我当时根本不明白,但我明白,聋哑瓜指的是我。
因为这首顺口溜,我上一年级时与三位男同学打了一架,最后吃亏的是我。我被他们推倒在地上,脑袋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磕出了血。
三个男同学受到了老师的批评,我的“名气”也在学校传开。老师和同学好像都在远离我,没有同学跟我玩。上课时,也没有老师提问我,我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
或许是我的父母天生资质不错,他们虽然有那样的缺陷,但给我遗传的全部是他们的优点。我的身高比其他同学要高,我的长相也很漂亮,更重要的是我很聪明。所以,不管同学老师怎么对待我,我的学习成绩都很好。这给他们或多或少是一种“打击”,我让他们“失望”。
我感觉我很能说,同学里面没有几个能说得过我的。我现在都认为是不是老天爷有意这么安排,父母不会说话,把话全都留给了我。
因为父亲天天卖瓜子,每天中午给他送饭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慢慢的我学会了给人称瓜子、包花生,还能主动地对顾客说几句好话,我成了父亲的好帮手。我从不允许任何人欺负父亲。
可是,有人要欺负我父亲。有一次,我送饭刚到父亲的瓜子摊,本镇的一个青年来买瓜子,他恶作剧地叫了一声:“哑巴!快给你爷爷我称半斤瓜子。”并伸出手指示意。父亲笑着指着他跟人交流的纸牌(爷爷留给父亲的广告),指着“五两一元”的地方,那年轻人点点头,又大声说:“你爷爷我就要这么多!”
我气愤极了,上前就把父亲正要称的瓜子倒进口袋,大声地对年轻人说:“你简直是畜生……”我想抓他的脸,这年轻人没想到我会这样,惊恐地跑出几米远,呆在那里看我。
对待我母亲,我是更加“爱戴”她。有一年冬天的晚上,后半夜,我的睡梦被“咚”的一声震醒了,我拉开灯一看,是母亲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母亲的身体不停地在扭动,痛苦万分,我过去搀她,可不小心碰倒了暖水瓶,暖水瓶炸了。被开水烫到脚的母亲痛楚的挣扎着踢翻了桌子、凳子……即使造成了这么大的声响,也没有吵醒我父亲。我赶紧将父亲摇醒,还是父亲的力气大,只见他背起母亲就往镇医疗站跑,我跟在后面不停地大声哭泣。
敲开医疗站的门,我赶紧向医生说明经过,医生检查后说:“你妈高烧都烧糊涂了,脚伤也很重,是住院治疗,还是我上门治疗由你们决定。”医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才这样对我说。而我,一个小学生,第一次拿出了我的决定:“让母亲住院治疗!”从这件事后,我开始当起了“家”!
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受到家庭的影响,可能是我的资质特别好,整个小学,我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人也越长越漂亮。别人评价我,都用了一个字:奇!
孤独的中专生活
我在学校非常孤独,但我爱听一个人的话,那就是教我语文的周老师,因为她对我很好,从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所以我很崇拜她。说实在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会是M镇上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女天棒子”。我曾发誓,将来一定要当老师,就像周老师一样。
1979年,我初中毕业,顺利考入了市师范学校。
别小看这么一件事,在M镇可是引起了一阵“轰动”。轰动的原因首先是,考上中专学校的人是我,一个聋哑父母的孩子,也能考上中专?其次是1979年M镇考上中专的人只有我一个,这更让人不可思议。
在准备去城里前,我总是在幻想中专生活是什么样的?其实,从镇上到市里不过25公里。外出求学让我十分兴奋。
临走前几天,我想跟父母好好“谈谈”,让他们高兴高兴。我拿出录取通知书给他们看,可他们哪里看得懂,我大声地给他们解释,他们听不见,我打装行李示意要“离开”他们,父母亲却哭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在我面前掉眼泪。我急了,哭着对他们说:你们放心,我只是去上学,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照顾你们的!可他们听不到,他们只是哭……
我想了很多办法安慰他们,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哭个不停。我更没想到的是,父亲这两天也不去做生意了。我偶然间发现,他总是坐在离我行李很近的地方,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故意走近他,去拿行李,只见父亲一下把我推开,扑倒在行李上,死死不放手,生怕我抢了去。刹那间的这一幕,便使我立即认识到这个世间的“情”是多么浓厚,是多么真挚。我搂着父母更是嚎啕不已。原来父母亲害怕我离开,舍不得我走,好像我的离开就是生离死别!
不管怎样,我必须去上学。
突然,我又觉得走之前应该为父母再做点什么。我左思右想,决定带母亲去镇上的澡堂洗个澡。我和母亲从来没有花钱洗过一回澡,我母亲从来都是一个人在家里擦身,算是洗澡。
澡堂里有五六个人,等我脱完最后一件衣服,母亲也脱完了所有的衣裤,我一看母亲的身体,我惊愕了……母亲的身体太可怕了。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丑陋的身体,畸形的手,萎缩的胳膊,细小僵直的腿。我不禁惊叫了一声,母亲听不见,也没有注意,可惊叫声引来了澡堂里所有人的惊恐目光。她们看着母亲,个个大声惊叫,纷纷从澡堂子里跳出,甚至连肥皂沫都不擦拭,穿上衣服就跑……
母亲太丑了!
洗澡的人走光了,母亲镇定自若爬进池子洗起澡来。我流着眼泪木然地看着她。我本打算帮母亲搓背,可是我没有,我不敢去触摸她的身体,我太害怕,害怕得手发抖……
我进入中专学校,一个多月都浑浑噩噩的,母亲的身影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常常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
我该如何对待我的父母亲,我想不出答案。随便看一看大街上年龄大一点的人,我都会想起我的父母。别人的父母都很健全,我羡慕有健全父母的子女,我相信他们不会有我这样的心态,我开始自卑。
我的身体消瘦了很多,我想起了周老师。我拿出10元生活费及学校发放的5元助学金,买了礼物,利用星期天回到了镇上。我径直找到周老师,向她倾诉了我的心里话。周老师听后,叹了一口气,很沉重地问了我一句:“亚子,你还敢不敢与别人吵架?”我茫然,不知道周老师怎么这样问,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敢和别人吵架,说明自己还有勇气,还有希望面对一切。你以前是个敢说敢做的孩子,现在却因为你残疾的母亲,你开始变得自卑。父母是你无法选择的,你该学会面对现实。你应该恢复到你原来的性格当中去。试试看!把礼物带回去,送给你的父母,他们会很高兴的。”
回到家,父母真的十分高兴,他们在为我自豪。我这才感到,对父母来说,我,意味着什么。
再返学校,我开始刻苦地学习,自卑的情绪变少了,但一直都没有消除。四年中专学校的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就在我最后一学期,回到镇上的小学实习时,父亲生病了。
我决定,一边实习,一边照顾父亲。父亲得的是肺气肿。镇上有许多人好像怕传染,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们全家。包括我的初恋情人。
话从我中专三年级时说起。
在学校,我个头高,人也漂亮,又是团支部书记,不少男生总是对我“敬而远之”。那时,我们师范学校男女生谈恋爱的不少,但大胆直露的不多,绝大部分都是“地下恋爱”,彼此顾忌着某种道德。
记得在一次“未来老师”的试讲课上,我大胆地走上讲台,面对同班同学讲了一堂语文课。我的试讲赢得了同学们的掌声,但我发现有一个男同学冷漠地看着我,他没有给我半点喝彩,他是光,是我们的班长。
下课后,光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我也因为收拾东西晚走了一步,在讲台上看到的那一瞬,促使我跟他说了第一句话:“光,你认为我讲的怎么样?”光说:“你讲的不错,但你的内心有种自卑,要知道,自卑是掩饰不了的。”光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这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掩饰来自我父母的那种自卑而已,我是个“色厉内荏”的人。我佩服光有这么好的观察力,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我们就走到了一起。
中专的最后一学期,我和光被安排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实习,我可以天天回家看望我的父母,光则住在学校。
我从来没对光说过父母的情况,光知道我的父母就在镇里,他多次提出要到我的家里去看看,我一次次地拒绝了他。这时我才感到我面临的尴尬。父母在我和光相处的时间里,成了我最沉重的精神负担。
正在这时,我的父亲生了重病,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我才觉得,不管怎样,他们是我的父母,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忐忑地答应了光去见我的父母,也希望他能帮助我,帮助我的父母。
可是,我的希望,成了一种奢望。
送父亲去医院之前,光提着礼物到了我家。可是,光从进我们家门到离开,前后只有20分钟。他呆怔在那里,只对我说了一句:“亚子,我不能接受你的父母……”便转身离去。
不久,父亲因病离我而去了。
我失去了爱情,又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承受住了这双重的打击。
父亲的离开意味着我必须承担起家中的一切。看着父亲卖炒货的担子,我思索了很多。就这么简单、这么破旧的一副挑子,挑起了三口人二十几年的生活和生命。特别是挑出了一个我这样完完整整的中专生。我真的无法定义,更无法理解生活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的父母无畏地追求生活。
我的聋哑父母对生活有一种贡献存在,这是我说不明白的一种感觉。
走出孤独的“孤独”
以后的岁月里,我坚定地拒绝我认为不属于我的东西,这包括爱情和婚姻。我将全力去面对我的母亲、我和母亲一起的生活及我从小立志的教师职业。
我想我必须接受我的母亲。
我用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房子进行了打扫、装修,并撤走了我从小睡的单人床,我要与母亲一起睡。
真的,这不是一个容易做到的决定。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虽然在一个床上睡,但我保持着与母亲几十公分的距离。我不敢靠近她,不敢用自己的身体去碰触她。只要一躺下,母亲“丑陋”的形象就活现在我的脑海。寂静的夜里,我感到恐惧。
我决定再一次带母亲去洗澡,我一定要亲自为她搓身子,让她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找到那个我曾经偎在她怀中吸吮乳汁的母亲的感觉。
大众澡堂没有冷清的时候,母亲同样让澡堂里的所有人惊叫着跑了出去。我用从来没有过的心跳,颤抖着双手为母亲脱去衣裤。母亲“丑陋”的形象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努力地控制住情绪,搀扶着母亲萎缩的左臂进入了池子。
我从她的脖子擦起,擦她的后背、擦她的右臂、擦她残疾的左臂,再擦她的腿、擦她残疾的左腿……擦着,擦着,母亲的身体在我的头脑中变洁净了、洁白了,母亲丑陋的形象渐渐在我心中消失了,我觉得她开始变得完整起来。
母亲第一次享受女儿给她搓背的幸福,她舒服地笑了!虽然很累,我看母亲笑了,我也笑了,我从心底里由衷地叫了一声:“妈妈!”
晚上,我把头偎在母亲的怀抱中,没有麻乱的思绪,没有恐怖的噩梦,甜甜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是我懂事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面对母亲,我需要跟她沟通,我想方设法跟她约定一些手势进行沟通。但效果非常不明显,我有些气馁。有一天晚上,因为备课,我让母亲先睡,一直到晚上12点才忙完工作,一看床上的母亲还靠在床头盯着我。从母亲那种企盼的目光中,我知道,母亲太需要关怀了,她的世界太孤独了……
我猛然想起我对母亲的关怀,不只是因为母亲生育了我、养育了我这么简单。她虽然是一个聋哑残疾人,但她也有掌握和了解她无声世界之外的世界的权利。这种权利只有我能带给她,我是她了解另外一个世界的惟一向导。
可是,我没有她所期望的能力。
偶然间,我听说市里有一所聋哑学校,我立即决定利用星期天去学习哑语。
我用了一年时间,初步掌握了哑语。每学一点,我回家立即在母亲面前实践。
母亲终于能“听”懂我的话了。有一天,她简单地给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你真是我的好女儿!”我也“回答”她说:“妈妈,你很聪明!”
又一年过去了,我的哑语水平几乎是聋哑学校老师的水平了。母亲是我最好的、惟一的“学生”。她的进步非常快,但表述起来只有我能懂。因为她只能用一只手表述手语词汇。
但这就足够了,我和母亲在这有限的范围内,进行了许多重要的交流、沟通。我们“告诉”了彼此许多故事和心里话。
我终于将另一个世界带给了母亲。
因为聋哑学校缺乏师资,我便成了兼职老师,但坚决不收学校付给我的工资。我想我必须回报我的老师,因为我获得的不仅仅是“哑语”知识,更获得了我的母亲、获得了我自己。
我在镇小学的教学工作,从来没有受到影响,相反我的业务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学校每年评选先进教师都少不了我。你们看我家中贴满的奖状就说明了一切。
这一切完全是因为我很有规律、很努力的生活决定的。我只有对母亲一个人的照顾,我的生活很简单,很轻松。
我母亲学会了哑语,她也不止一次地劝我,该找个男朋友了。我每次都告诉她,我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你放心好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直到今年我母亲去世,我也没有将她朝思夜盼的女婿带到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很对不起我的母亲,我一直在用一种美丽的谎言欺骗她。我想说的是,人生是一个完整的过程。身体的残缺与完整并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要拥有一颗健康、真诚、积极的心灵!
(后记:39岁的宋亚子与市聋哑学校的赵老师已相恋。聋哑学校也决定把宋亚子调去做专职老师。我们希望她的个人感情能尽快有个归宿。)
(责编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