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记者 潘 力
刚来日本时,我经常在书店里看到一位名叫荒木经惟的摄影家的作品集,他那独特的作品风格在众多的摄影图书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接触到了大量关于他的评论、书籍和作品,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博大而多彩的世界。
荒木经惟1940年出生于东京平民区一个小手工业主的家庭,他从小学时代开始就喜欢上了摄影。1963年,荒木经惟从国立千叶大学工学系摄影专业毕业,进入日本著名的电通广告公司任摄影师。他自1964年获得日本摄影界的殊荣——第一届“太阳奖”。1999年成为太阳奖的评委会主席,三十多年来发表了大量的系列作品,出版了200册以上的专题摄影集。他大胆地向常识和禁忌提出挑战,生动展示了现代日本人与社会的深层意识。
荒木经惟的作品几乎没有用一张照片讲述一个故事的例子,大量的连续图像为我们描绘的是一幅现代东京的市俗风情画卷。读者可以从众多没有互相联系意义的画面中看到他完整把握繁杂的都市生命力的成熟的视线。作为一名摄影家,他的实践已经超越了摄影的界限而成为一种社会存在,从而引起日本乃至国际当代艺术界的广泛关注和研究。
我不禁产生了要见见这位天才摄影家的念头,通过几次电话联系,初秋的一个傍晚,我在新宿一家酒巴里如约见到了荒木经惟先生。
他完全没有日本人那套拘谨的礼节,友好且随和,令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一见如故”。荒木先生告诉我,这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他甚至将一个摄影工作室设在这里,并时常在这里接待朋友和来访的客人。我送给他两本《大众摄影》,告诉他这是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摄影月刊。荒木先生在1998年曾随一个日本当代艺术展到过上海,那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国亮相。但他似乎更向往北京。“北京代表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对于日本人来说,北京真是太大了。我知道天安门广场,还有万里长城。可是我的眼睛不好,太远了看不见。哈哈哈哈!”他善意地调侃着,并告诉我他刚从汉城回来,马上又要去巴黎举办个展,明年莫斯科的个展也已在筹备之中。
我首先向荒木先生提起他的成名作《感伤的旅程》,那是他以自己的新婚旅行为素材拍的作品。“为什么要将新婚旅行称作‘感伤的呢?”
“我一直将摄影作为剖析人生、剖析自己的手段。对于我来说,结婚并不仅仅意味着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摄影的旅行。我把它称为‘感伤的,也许有点太女性化了。”
荒木经惟当年在电通公司结识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青木阳子,阳子女士不仅是荒木经惟最亲密的伴侣,而且在他的艺术中占有特殊的位置——既是他艺术最杰出的模特儿,又是他作品最初的批评者。1971年,荒木经惟在与阳子赴京都、长崎等地新婚旅行期间,拍下了他们的旅行生活及沿途所见,从中挑选出108幅编辑成《感伤的旅程》。画面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对所到之处的自然与人文观景的记述,另一类则主要是阳子的各种日常形象,包括极具个人性的裸体乃至私生活的记录。在这里几乎可以看到后来荒木经惟作品题材的全部内容: 旅行、风景、女人和性以及死与再生的主题。而其中编号为80的照片则可以视为这组作品的灵魂: 阳子侧卧于漂游的小木舟之上,周围除了碧波荡漾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景物。画面简洁而传情,不仅具有美好的视觉感染力,同时还被荒木经惟赋予了揭示生与死这一人生永恒命题的意义。
《感伤的旅程》不仅是荒木经惟个人艺术的高峰,同时还具有摄影史上的意义。六七十年代之交,正是日本摄影界对传统摄影观念及摄影手法本身进行反思和重构的时代,对“个人性”的表现成为当时的一个热点。而《感伤的旅程》则以大胆的手法将这一观念推向了极至,使日本的现代摄影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我将当时正在一点点地崩溃的这层墙壁一下子捅穿了!”荒木先生握着拳头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
“您还拍了很多关于东京的系列作品,您自己觉得哪一部是最有代表性的?”
“那当然是《东京之秋》了。”荒木先生不无感慨地回忆道:“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刚辞去电通公司的工作,没有收入,多亏了阳子,她会西班牙语,靠她的工资维持生活。她每天总是为我做好早饭才去上班,而我则扛着用退职金买的潘太克斯6×7英寸相机出去走街串巷,于是便有了《东京之秋》。”
荒木先生告诉我,东京在近代以来曾发生过三次城市面貌的大改变,前两次分别是20年代的关东大地震和40年代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大空袭。但是,真正彻底改变东京面貌的则是从六七十年代开始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而来的大规模城市建设。迅速消失的旧城区和接踵而起的新楼群使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故乡丧失感,《东京之秋》由此而充溢着一股“别离”的气氛。
“‘丧失也罢,‘别离也罢,我眼中的东京始终是一个有活力的生命体。尽管城市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我对自己家乡的感情和记忆是不会变的。后来的《东京故事》可以说是这种思路的延续和发展。”
《东京故事》是荒木先生在80年代末的又一杰作。一个很有意味的特点是,画面顺序从冬景开始,依次向春、夏、秋排列,在他的作品中,秋天既寓意着失去和死亡,又象征着收获和希望。在作品的最后部分,他连续采用了阴空下的枯树以及葬礼等画面,而最后一幅意味深长的图片则是一位背影酷似昭和天皇的老人弯腰坐在深秋的夕阳下,而当时正值昭和天皇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从表面上看,荒木经惟把东京与残秋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东京故事》宛如荒木经惟为自己深爱的这座城市编织的一首挽歌。但是,从整体上看,作品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如此灰暗,许多充满生机的画面尤如透射出的几束暖光。尤其是他恰到好处地使用的几幅女性裸体照片,被他喻作“东京的化身”,“我以此把东京比喻为一个不断创造新生命的母体。”
荒木先生拿出两册厚厚的作品集,“这是刚出版的,送给你。”他边说边拿出笔在扉页上签名。我看到一册的日文标题是《写狂人大日记》,画册收录了荒木先生1990至1999年的主要作品约上千幅,以日记的形式逐年编排,每幅画面上都有相机自动打印的日期。我问道∶“我曾经看过您的许多作品,也都有自动打印的日期,这种符号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有许多人认为照片上有日期就不能称其为作品,但我就是很喜欢日期,它有着明显的时间概念。一般来说,很多人在摄影中更多地注意的是空间、或者说是构图的因素。但在我看来,时间的概念更重要。随着快门的开启,时间被凝固下来,作为‘此时此刻的记录是不可重复的,也就成为永远。”
“您对相机的使用有什么选择吗?”
“我什么相机都用,从最便宜的自动相机到莱卡”。
“您作品中有许多裸体女性,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我问道。
“裸体是人类最自然的状态。如果说服装是所谓智慧或文明的话,我所要表现的则是人在去除了这一切外在附属物之后的自然状态。裸体状态下的人其实是最没有杂念的,如果说男性的感觉是直线的话,那么女性的感觉则是曲线。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从心里喜欢生命,喜欢美好。”
“您拍摄的题材很广泛,从一般生活场面到静物、天空、街景以及女性裸体等等,能告诉我您的拍摄主题是什么吗?”
“人生”,荒木先生紧接着回答道∶“其实这些照片本身并没有什么主题,是我把它们统统都归纳在‘人生这个大主题下。我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观察和体验世间万象,并与拍摄对象建立一种感情交流,建立一种关系性。‘自己的概念是重要的,如果自己无法与对象建立心灵上的沟通,那就肯定不能抓取对象的真正面貌。”“这是我持续了三十多年的主题。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说不上是采访抑或对谈,就像朋友之间的聊天,轻松而诙谐,我在无拘束的交流中真切地感受到了荒木先生的人格魅力。
“当您的作品在《大众摄影》上发表时,您有什么话要对中国的读者们说吗?”我向荒木先生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在摄影中,最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情,尤其在今天的高科技时代,先进的电子功能对‘情的表达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情对于人生来说是最重要的,摄影要表现人的本质,因此‘情是绝对不能没有的。我想这个观点在中国肯定会得到认同的。”◆
选自《感伤的旅程》
选自《东京故事》
选自《写狂人大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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