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乐华
蓝天下,东京的流浪者懒懒散散晒着太阳,全然没有“经济动物”的忙碌、紧张和疲惫;地铁过道里,他们若无其事读着拣来的报刊,对匆匆而来又促促而去的高跟鞋、耐克鞋……一概视而不见;他们翻着饭店后门的垃圾袋,找到食物后,又小心地扎好、放好;他们守着街头投币电话和自动售货机的找零口,期望粗心的人把钱留在那儿;当“救世军”之类的慈善组织分发食物时,他们会神情淡漠地前来享受,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政府认为有责任帮助他们,把他们圈进免费住所,让他们先吃着白食,然后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不料稍一疏忽,他们便跑得踪影全无;新宿警署因为他们的存在有损东京“曼哈顿”的体面,集中警员,一夜间赶走了几百个睡在纸板箱里的流浪汉,这立刻激起了人权组织的一片抗议声,就在警察们手足无措之际,通往摩天大楼区的过道上,又扎起了连绵数百米的纸板箱“营寨”……
于是,随着好事者的偃旗息鼓,他们与市民社会的纠葛,又复归平静。他们不记仇、不报复,依然不偷不抢,不乞不讨,心如止水地过着街头生活。东京人对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在街头好奇观望的,都是些少见多怪的外国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问过所有相识的东京人,毫无收获后,又试图接近他们。
弱者的避风港
第一次见到佐佐木,是在研究生院的资料室里,说来,他还是我的师兄,那时,我刚考上研究生,兴奋之余,便在研究生楼四处游逛。在底楼的资料室前,我敲了几次门,不见有人应答,发现门是虚掩着,便推门而入。
这时,在不起眼的昏暗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看书的人影。我走过去,略微欠了欠身说:对不起,我是新来的研究生,请多多关照。我的突然光临,显然使他措手不及,他急急站起来,差点带倒椅子,刚站稳又深深哈下腰说:我是佐佐木,请问,您需要什么。他说完话依然像条虾似的弯在那里,让我只看见微秃的头顶心和瘦骨嶙嶙的脊梁。我只是一介平民,从来没有做过大人物,实在不习惯这种对话方式,见他没有直起身的意思,说了句“我只是随便看看”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我又朝佐佐木瞥了一眼,他依然蜷缩在角落里,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个影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谦卑、如此示弱的日本男人。起初,我以为是初次相见的关系,随着交往的增加,我发现他的谦卑和孱弱是骨子里的,他害怕正视人的眼睛,害怕对他高声说话,害怕每一个不满意、不高兴的字眼;他的话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是“是”,你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说了一连串的“是”,让你感到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佐佐木让每个认识他的人,都体会到自己的优越和高贵;佐佐木懦弱得让人揪心。
导师告诉我,佐佐木是个可怜的孩子,3岁死了母亲,后妈把他视作眼中盯,进大学那年又死了父亲,后爸后妈把他逐出家门,他没钱租房子,学校就让他半工半读,白天管理资料室,晚上在那儿打地铺。研究生毕业后,他害怕进入社会,死活不愿离开学校,学校不能聘他为正式职工,就让他临时留着,没有多少工钱,管吃管住罢了。
有一次,我正在资料室复印,那边突然嚷起来,我探头一看,有个叫佐藤的学生,正对着佐佐木怒发冲冠,而他吓得簌簌直抖。我看不下去,走过去对佐藤说:规定只能借2册,你非要借5册,还逞凶发火,把人家吓成这样,害不害臊!佐藤顿时哑了,却满脸蔑视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佐藤的哥哥是佐佐木小学、中学的同学,整整欺负了他12年,简直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连佐藤也跟着把他当马骑,让他学狗叫。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佐佐木突然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位神情傲慢的倔老头。我问了几个人,说是新院长认为学校不是慈善机构,把他给辞了,至于去向,却无人知晓,导师说这番话时,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无奈地摇头,他一直在默默保护佐佐木。
佐佐木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就像路边的一颗小石子,虽然躲过了千万只脚,最终还是逃不脱被踢的命运。
然而,佐佐木又奇迹般出现在我眼前。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解不开的流浪者情结。那天在新宿办完事,看看天色还早,就不经意地溜达到了流浪者的“营寨”。一时间,我的眼神凝固了:佐佐木?没错,微秃的头顶心、瘦弱的身骨,只是看书时的模样悠闲了许多。他成了流浪大军中的一员?合乎逻辑的归宿。他又能去哪儿呢?我有些犹豫,想上前问他生活得怎么样,却担心他会无地自容,况且,我又不是救世主,问了又能怎么样……斟酌了
半天,还是放弃了交谈的念头。但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导师。
有一天,导师突然把我叫去,说是经过反复争取,新院长终于同意让佐佐木重新回来,原因是师生们都极不满意资料室那个新来的老头,而佐佐木在整理资料、编制索引等方面,实在是一流的。言谈之中,切切地希望我把他找回来。于是,我负命前往。
佐佐木见到我既不惊讶,也不羞怯,他放下手中的书,眼帘低垂着,淡漠地听着我的述说。然后,他喃喃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风平浪静的港湾,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日落日出。而呼唤他的那个世界,不属于他。我无言以对,就像摸象的瞎子那样,恍恍惚惚觉得:流浪者世界就是弱者的避风港。
强者的伤心地
我在东京大学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慕名报考关口教授的研究生后,那位老教授却不知去向,学校对此绝对缄口不言,他四处打听,才从日本籍的师兄那儿听说,教授已经流落东京街头,成了级别最高的流浪汉。
我目瞪口呆,在日本经济界,老教授的名声如雷灌耳,事业如日中天,他的经济理论,连通产省的官员都洗耳恭听;他替企业出谋划策,每小时以百万日元计;有人开玩笑说,教授患有慢性气管炎,说话时常常被咳嗽打断,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值几万日元……像这样不可一世的强者,怎么会甘愿抛弃荣华富贵,流落街头呢?
我约了大学的朋友,赶往东京车站去一睹老教授的流浪者风采。那里的地下通路,简直就是迷宫,我们东拐西弯地瞎走,兜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途中虽然在昏暗角落里发现了不少栖息者,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些东倒西歪的流浪汉中有老教授。正在不知所措之际,朋友突然拉住我,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一看,那边有条昏暗的死路,尽头处隐隐约约有个坐着的黑影。我们慢慢走过去,才发现那是背影:傲然耸起的双肩上披着长发,脊梁骨挺得笔直,头略微有点向后仰……那种正襟危坐的架势,仿佛面对的不是墙壁,而是里三层外三层爆满的讲堂,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我们不禁有些踌躇,正想鼓足勇气走进去,突然发现身前有只挡路的纸箱,蹲下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既聋又哑,请免开尊口!而纸箱旁,却堆着不少食物,有矿泉水、蛋糕、面包,甚至还有昂贵的寿司和生鱼片……我们看傻了眼,也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走来一位流浪汉,他打着手势警告我们:不许打搅教授!然后自说自话取走了部分食物。我们缓缓站起身退出来,心里却依然怀着一丝希望,希望面壁的“达摩”会回身取食物,或起身去方便……朋友提议去买些食品,于是,我们又一次回到纸箱前……
回家路上,心头沉甸甸的:老教授岂止是逃避社会,简直是在躲避整个人类,他躲进这条封闭的死路,用后背和纸箱把世界挡在外面,又用装聋作哑堵住人类的声音……哀莫大于心死,教授何以心死如灰到这种地步!?
即使这般地心灰意冷,也有种种生存方式可以选择,为什么独独选择这一种?
(鲁可摘自《世界之窗》)